七 同心而離居(九)

正月十五,戌時。

“已經是第十五天啦!”雖還差了幾個時辰,懷楨卻並不想算得那麽清楚,拉了清執就要往外走,“咱們找寧王去!”

卻在這時,忽聽一聲吱嘎怪響,眼裏映出樓下人驚恐的看上來的眼——“失火啦!”喊聲剛起,懷楨便覺被人狠狠一撲,隨那人一陣翻滾,也不知滾了幾級樓梯才停下。

抬起眼,方才所站之處,一根燃著了的木梁正砸在他剛立足的地方,忙搖搖旁邊人:“你怎樣?”

因合身撲他,清執滾下台階時背上狠被硌了幾下,卻咬著牙搖頭:“沒事。”

懷楨鳳眸一挑:“這是想賴賬!”

正說著,便見四方火起,到處都升騰起了濃煙,口字型的客棧登時被包繞在煙火之中。樓上樓下人們爭相逃生,場麵一片混亂。

“看來,不止是想殺咱們倆滅口啊。”鳳眼微眯,掠過一抹冷笑,懷楨還在自言自語,已被清執拽了就往外逃,這次終於輪到他教訓於他:“羅嗦什麽?還不逃命?!”

懷楨笑笑,拉了他手一起往外跑,卻見麵前刀光一閃,兩人直覺後退,卻聽背後也有虎虎風聲,已是被四麵包圍。懷楨挑眉看眼清執,一副我說了不著急逃的樣子,被清執狠瞪一眼,抓著他的手倒反更緊。

懷楨便看向幾個殺手,露出可憐兮兮表情:“各位大爺,小人與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這就放過小的吧。”

殺手顯然不為所動,朝著二人便撲了過來,卻見少年突然目露驚喜之色,像隻離了巢的小鳥忽見到了大鳥似的,眼淚汪汪的大叫了聲:“姐夫?!”

他前頭的殺手不由自主的隨著他目光看去,就在這麽一扭頭的工夫,兩個少年已然從他刀沿竄了出去,急忙追去,卻被什麽東西橫空一擋,定睛一看,竟是滅火用的唧筒!還未待他開言,幾條水龍便噴出銀光,將他們幾人衝倒在地。

兩個少年被個滅火兵模樣的人拉到了一邊:“柳公子,馮將軍讓末將來保護你。”

懷楨笑嘻嘻的作揖:“謝啦,就猜老將軍他不會閑著。好好好,大家都趁亂!”

“公子,末將這就帶二位去安全之地。”

卻見少年搖頭,仍是那樣雲一綹水一波的笑著:“不,我還要去找寧王。”

“公子,這……”

他知人欲言又止,卻確乎是阻止之意,便斂了笑,未及弱冠的少年也露出不輸成人的擔當,淡聲道:“我和他還有個賭局未完,若我不去,豈不白賭?”

全城都知道他與寧王之賭,更有不知多少雙眼今日又看過那依然寂靜的城門,心中期待那賭局揭曉,想著,那人隻得同意,露出絲愧疚:“那就對不住公子了,那裏……末將便不能再護持。”

“沒事沒事。”少年又露出了笑容,“你忙你的吧,這裏也還有人要救。”說著便拉了清執往外走。

一襲白衣飄拂於煙塵之外,人忍不住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二人急往將軍府而去,還未到達,便見層層兵甲如臨大敵的將府前幾條街道都給圍住了,不遠處,也有一處建築正燃起火光——

“司庫!”打聽了那方位,懷楨眸子一亮,“果然是這樣。”

清執這時候也不管什麽麵子不麵子,忙求教:“什麽意思?”

懷楨將他拉到一邊,眸子一閃一閃的,輕聲說道:“寧王知道他的嫡係火林軍數量質量都不是朔方軍的對手,所以,想要控製朔方軍,便隻能拿錢來收買——一麵攻擊我姐夫貪墨克扣,一麵裝大方掏錢發餉——但他這些錢又幹淨嗎?本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他發餉的同時,又怕人正好搜集他自己貪腐的證據,因此,才放客棧那把火——咱們隻是順帶,他主要是為了毀滅人證——那些錢穀師爺,而物證,應該就在這司庫中了。”

“那這一把火,必定是要去救的,不能任他們銷毀了罪證!”清執說著便要上前,卻被懷楨一把拉住:“不,咱們還是要去找寧王!”

“他……?”清執倒不像他,對那王爺抱太大希望。

卻見懷楨的眼又望向將軍府門口,越來越沉,隻見夜色之中,府門忽然大開,數十甲胄鮮明的兵士擁了中間幾人出來,這才注意到,兩輛馬車早停在門口,也不知什麽人在這樣密密匝匝的簇擁下鑽進了馬車。

會不會是寧王?兩個少年對看一眼。

懷楨便道:“咱倆兵分兩路,一路跟上馬車,一路進府。”

清執點頭,沒有猶豫,猶豫的隻是——

“你進府,我追車。”

兩人竟是同時冒出這樣一句,不由相視一笑。

琥珀瞳清光流轉,似終是敵不過那鳳眸咄咄,清執隻得鬆了手,點頭:“好,聽你的。”

懷楨笑笑,正要邁步,卻忽被人大力一推,躲閃不及,竟重重摔倒在地——

清執?!他很快反應過來那人打算,未及喊出聲來,便見清執已撥開了刀叢,往府門前跑去,在那兩輛馬車之前單膝跪倒,朗聲道:“柳懷楨求見寧王。”

一隻手從馬車裏伸出,做了個手勢,有人將少年推進了馬車。

小小插曲隻是轉瞬間事,馬車立刻向司庫方向奔去,仿佛方才隻是幻覺。

懷楨已爬了起來,立在原地,驀然空落,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但轉念又一想:估計馬車內並不是寧王,而是馮嘯,否則怎會認不出清執是冒充於他?如此想著,便鬆了口氣,再不猶豫,徑直往將軍府走去,剛走到門口,便聽身後有人高叫:“嘩變啦——”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人一把拽進了門內,一抬眼簾,不由大吃一驚:“馮將軍?”

月光之下,映出老將鐵衣如雪,白發如霜,正是西北宣撫使、順德將軍馮嘯,見了他,點點頭:“柳公子。”

“你……你在這裏?那……那馬車裏?”懷楨一省,當先急出一頭冷汗,“馬車裏是寧王?”

“不,老夫也不知,他們布下了迷魂陣,老夫現亦不知寧王究竟在何處。”

“那他也不在府裏咯?”懷楨一出口便知是廢話,隻是心跳如鼓,再靜不下心來好好思考,急問,“老將軍,這是怎麽回事?現在將軍府又在您控製下了?”

“可以這麽說。”馮嘯點點:院落岑寂,外頭守衛的都已是他心腹之人,那幾個寧王派來監視的本就不在話下,先前不過是不著急除去罷了。此刻將軍府,乃至朔方城,老將登高一呼,也立時應者如雲。隻是,這樣大好的形勢,會不會正是敵人詭計?

少年已然亂了陣腳,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若要毀滅證物,何須如此明目張膽?”

馮嘯也不由點頭:“是啊,況且老夫手裏的大部分證據也非出自司庫。”

“那他們放火幹什麽?警告?離間?還是……誘我們上鉤?”

“這有可能,他們知道我急於援救靈水,不似他們這樣拖得起時間,因此故意挑起事端,一邊還放鬆了對老夫的控製,好讓老夫能有機會領兵過去——若我們前去,他就誣賴是我們毀屍滅跡,製造兵亂;若我不去,則就隻能任由他們信口開河,反咬王爺一口。”

“我聽見外頭有人在叫‘嘩變’,老將軍,會不會真有沉不住氣的部將當真……”

“絕對不會!”馮嘯斬釘截鐵,“大將軍王傳下來的將令,在朔方令行禁止了三十年。”說著不由苦笑了下,“若真有人能這樣衝動,倒也好了,早能拉著隊伍去靈水救王爺!”

懷楨前後一串,此刻已大概弄明白,便點頭:“果然姐夫是要拿貪墨這一筆賬與他們清算——姐夫去年查二劉的時候,是不是手裏已攥了寧信二王不少罪證?姐夫他還真是沉得住氣啊,知道越隱而不發,越成人家心頭的一根芒刺,這些人總有一天要找機會跳出來的——隻是如今這時機,委實是危急了些。不過,今兒他們總算狗急跳牆的動起來了,咱還正愁沒機會發難呢,看明兒咱們怎麽當著全朔方人的麵與他新賬舊賬一起算!”說著,眼波一亮複又一暗,想到清執落在敵人手裏,也不知此刻如何。

馮嘯不了解他心中所想,隻覺這少年靈慧機敏,十分可愛,而他又剛痛失愛子愛侄,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柔軟,拉著懷楨在石凳上坐下,道:“咱們慢慢說話。”

懷楨卻搖頭,難得不笑,眉心一點憂悒便在月下袒露無餘,抬起眼來,隻發一問:“我隻不懂,要是我,早就直接提了兵去援靈水,管他寧王啥王,先救了姐夫再說,可為何明明有罪證在手,卻還要等人先發難,咱們才能動手?這麽些天,這種形勢,是如何能等得的?”

朔方老將望著拿年輕的眼睛,又望向天邊冷然的明月,苦澀一笑:“孩子啊,你還年輕,將來你就會明白了:王爺,不止是你的姐夫,他更是我軒龍朝的親王。”

懷楨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多少年後回想起那個上元之夜,也仍能記得那一生中感覺最冷冽的圓月之光。

正在這時,卻聽有腳步聲傳來,竟如沙場掙命一樣的急亂,一名士兵幾乎是撲進了院內,叫道:“將軍,不好了!寧王……遇刺!”

懷楨站了起來,忽然想到了將會有怎樣一個圈套,想到,已然心如刀割——

清執!

清執睜開眼,當先看見滿手的血紅,還有,雙手間的鐵鏈。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喝道:“抬起頭來!”

四周火光熊熊,濃煙彌漫,惹他不由眯了眯眼才看清:自己身處在一片剛滅了火的廢墟前,這廢墟正處在一片高地之上,旁邊圍滿了手持火把的兵將,而階下,則是湧動的人潮——好熟悉的場景,跟靈水那回一樣。想著,竟不由勾起了唇角。

這一笑惹惱了上頭審訊的人,又斷喝一聲:“大膽刺客,死到臨頭了還這般猖狂!”

刺客?他抬起頭來,看到前麵白布覆蓋的屍體,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他一鑽進馬車便被人當頭一下,迷迷糊糊中,聽見似乎是馬車停了下來,有人道:“老三,你過來下,我有事和你說。”

便聽有人進來,踢了他一腳,將他臉翻了過來,他更加疼得清醒了,卻緊閉著雙目。那人便道:“二哥,你把他弄上來幹嗎?”是寧王的聲音。

“這就是和你打賭的人?”前頭的聲音冷笑了下,“怎麽,你還真打算履行賭約不成?”

寧王哼了一聲。

“什麽?!”那聲音顯然驚呆,反應了半晌才陰森森的說道,“這可不是普通的願賭服輸,這是要把咱們全部的家當給卷進戰火裏!你想清楚了?你舅舅可就給你留下這麽點家底,就是給你這樣來揮霍的?!”

“揮霍?國之兵將本就該保家衛國呢——二哥,你也甭說得那麽好聽,好像你真的一切是為了小弟似的……”

“你……你再說一遍一——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寧王沒出聲,那聲音卻已歇斯底裏:“你瘋了?!你還真打算提兵去救靈水啊?你以為這真是和小孩子打賭過家家?你要扶人家登基不成?”

咆哮完了,半晌沉默,寧王似要說什麽,一聲“二哥……”嘎然斷在半截。

一片黑影重重的倒在少年身上,血腥的味道彌漫了他整個鼻腔。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身上在抖,心,卻忽然並不再慌。

果然,不久後便聽見有人掀開車簾大驚失色的叫喚:“寧王遇刺啦——”

他被七手八腳摁住——其實根本就沒力氣爬起來,頭疼欲裂間,披枷帶鎖的被拖到這空地上——真正的凶手早擺好的刑堂。

他終於看向那當中站著的人,玄服玉帶,好不冠冕堂皇,這花色他認識,端的親王服色,今日才知原一般花樣穿在不同人身上還真是高下兩樣,不由又笑。肩上隨即一麻,有什麽火灼一樣通過他奇經八脈,疼得渾身一縮,旁邊押著他的親王衛士慢慢收手,冷叱一聲:“小子,再狂!”

隻聽馬蹄聲奔來,幾人下馬,對當中那人拜倒:“朔方守將馮嘯領屬下見過信王千歲。”

啊,信王……清執抬眸,正對上一道注視過來的視線,四目一撞,波光一閃:這就是你說的寧王後頭的人?

懷楨沒料他這時候竟還先問他這個,點點頭。

清執揚眉,琥珀瞳心微光一漾。懷楨竟心中一酸,忙拚命搖頭,示意他不可。

清執卻不再看他。

上頭馮嘯正問信王:“王爺,這就是那刺客?”

“正是。”信王陰寒的目光投來,“途中他混上車駕,三弟見他年幼,一時不察,竟被他行刺得手!待親衛發現不對,已然搶救不及,隻將這小子當場拿下。”

馮嘯便凝眉,看過來:“他招了嗎?”

信王冷笑,反問:“如此當場擒獲還需他狡辯不成?還是有人想幫他脫罪?”此言一出,他身後火林軍已有人抽刀離鞘。

對麵火光獵獵裏站的乃是朔方將士,卻都紋絲不動,隻一雙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對麵那片刀光。馮嘯麵上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道:“王爺誤會了,末將隻不過想先將事情弄清楚。”

“有什麽不清楚的?寧親王的屍身便放在這裏!”信王聲音越來越大,“我與寧王本是來查看司庫之火情,卻不料行到半途遭此大劫!不止如此,我們沿途更還遭到數次堵截,這邊放火燒庫,那邊行刺親王,到處都是亂兵……本王倒想問問將軍:這朔方是怎麽管的?難道是要兵變?”

“王爺。”馮嘯卻是一步不讓,從容回答,“火情是有,遇刺也有,叫喊‘嘩變’的也有,可是,末將卻未見著我朔方軍中有當真作亂的,如王爺見到,不妨指出那一兩個敗類來,末將定按軍法處置,絕不姑息!”

“嗬嗬!”信王長笑,“我嫡親三弟堂堂皇子已經橫屍街頭了,將軍還說沒有兵亂?朔方城內這般興師動眾到底是為了什麽啊?以為本王不知道嗎?有人貪心太大,貪得太多,現在知道寧王和本王一在明一在暗的前來查訪了,因此急於毀滅證據,並且還想再渾水摸魚,幹脆除掉我們兩個,好迎接他那位主上!”

“王爺這話,在座的可就聽不懂了。”

“聽不懂?馮將軍便一直是這樣裝聾作啞,拿十分之一的銀子填塞三軍口腹,而拿那十分之九去孝敬那位主上?”此話說出,正戳在朔方全軍痛處,雖不知他所言真假,卻不免都將目光集中到在場上位幾人身上,隻見信王露出痛惜神色:“可憐朔方十萬兵將,便這樣成了人一家的袖中甲兵,閑時拿來作貪餉的幌子,急了還要去當救命的炮灰。”

“王爺,您貴為親王,號稱奉諭令前來暗查朔方軍情,說話當有證據。”

“證據?你們吃空額、貪糧餉的證據都已被你們銷毀在這廢墟裏了,你反來跟本王要證據?”信王目中已隱隱見光閃,看向一旁寧王屍體,“有人殺人滅口的事都做得了,還假惺惺的裝什麽奉公守法?如此犯上作亂,背棄仁德,隻為一己貪念,竟做下這株連九族之惡,難道真不怕連累三軍?”

親王橫死於此,確乎千真萬確,這已是坐實了的“兵亂”。如今形勢,朔方軍隻能要麽歸順,要麽真反。信王心中自有計較:餉銀一事,疑雲重重,現已證據盡毀,正好全推在之惟身上,如此,軍心必散。而寧王之死更是火上添油,他賭這許多普通兵將必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效忠那“罪行累累”的“叛王”。

果然見朔方軍中有人竊竊私語,下麵圍觀百姓也露出忿忿之色。

“嗬嗬,信王爺這已不止是在審刺客了。”三朝老將自有其靜定,竟是輕輕一帶,便將事情又帶回了眼前,“王爺,不如先問明了刺客:他到底是受何人指派,為何要刺殺寧王?”

信王冷哼:“此等死士,嘴裏有真話嗎?”

但人們的視線還是不由投向當中的少年,有認出他的,便又悄悄的瞥向立於馮嘯身後的懷楨,目光閃爍。

清執感到懷楨在看他,更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說沒關係,都交給他們來處理。他知道這是讓他不要出聲,他其實也很難很難發出聲來,因為旁邊的人正暗中將一股奇勁灌進他身上經脈,早痛得上下牙齒打顫,唇都張不開。

可是,必須要發出那一聲來!隻要能發出那一聲來,就再沒有什麽可阻擋!已疼得眼前一片血紅,可血光之中還有那些人影閃過:那一抹流雲,那一束月光,還有,那同樣鮮熱的,幾次為他而流的,那人的血紅……

“不——”少年終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出聲來,幾乎將聲帶都繃斷。

所有人都被懾住,凝睇於這滿麵是汗的少年“刺客”,見他抬起雪一般蒼白的臉,淺褐色的眼瞳像上好的寶石,冷冷看向他身旁看押他的親衛,那親衛不覺鬆了手:這一聲既出,眾目睽睽之下,便再難施重手。

少年的前額頭發都已為汗水濕透,拿帶了鐐銬的手撥了一下,抬起頭來直直看向前方的人,言道:“王爺是想讓我承認我是蘭王派來的吧?”

此言一出,盡皆嘩然,現下雖已波濤洶湧,卻還是第一次將那名字攤到台前。

信王冷笑了下:“你難道不是?你和寧王打賭以救蘭王,難道是假的?”

“嗬嗬。”清執笑了起來,“王爺認錯人了,那是我家公子,卻不是我。我——”他揚起臉來,朝向火光,清冷一笑,“我乃是蘭王的仇人!所有人都知道,蘭王殺了我的父親,我刺殺他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幫他來殺人?”

清亮的琥珀瞳人人都看得分明,早聽這少年說過蘭王親手射殺了他的父親。馮嘯輕咳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說給信王聽:“蘭王一進靈水便射殺了總督慕容之澄,這邸報上可都寫著。”

信王麵色已開始發青,不由看向寧王屍首,想不到這腦子不怎麽好使的弟弟竟在臨死前有意無意擺了自己一刀,讓他誤以為這孩子便是蘭王妻舅,端的“罪證確鑿”。現在居然是一步錯,滿盤輸,大事竟就壞在這小小少年身上——如此緊張時刻,一言落空便不免令人懷疑句句是空,不禁暗暗環視周圍軍眾神色,心裏已開始盤算退路。

清執看向懷楨,卻被他猛瞪一眼,仿佛是說讓他來說不就行了,逞什麽強?卻下一瞬又都笑開。

清執便又道:“殺死寧王的不是別人,正是信王!”預料中的,立刻被旁邊信王親衛揣翻在地,掐住了脖頸。

隻聽那邊懷楨大叫:“放開他!”

清執隻覺一股大力將他身子猛然一帶,已然跌在信王腳下。火林軍中雖亦有嘩然,但還是有一部分擋在了他與信王之前。隔著重重刀兵,他看見懷楨在那頭猛拉馮嘯袖子,不由勾唇:老笑別人,原來你也會孩子氣的呀,笑著笑著卻吐出一口血來。

此刻已然圖窮匕首現,卻不知朔方眾將就等著這一天!

隻見老將颯然一揮手,已有人將數人帶上前來,火光熊熊,照出明暗分際那般明晰,揚聲對在場所有人道:“這幾位便是寧信二位王爺的錢糧幕僚——人要拆東牆補西牆,拿出銀錢來做好人,便要他們來幫了修飾賬目,但又怕事情敗露,便火燒望亭客棧,意圖殺人滅口。幸好這幾位早就有了棄暗投明之意,前幾日就都被老夫給換將出來,現在,這些人證都是鐵證如山。大夥兒不妨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在吸食我將士血髓,是誰在銷毀證據反汙他人,更是誰喪心病狂害死了親弟?信王爺,到此,您還有何辯解?”

清執被信王一把提起,刀架在脖上,居然想的是:難怪懷楨這幾天總盯著下頭來往的師爺們看,原來看的是這個……費力的抬眼,見那家夥正難得的在抓耳撓腮。

馮嘯便道:“王爺,末將勸您還是放下屠刀,休要再作妄想,安心想想如何向聖上請罪吧。”

朔方軍至此方刀光出鞘,一片清光霎時亮了乾坤。

身前火林軍已然又將防線收縮了一圈,信王明白已是無路可退,眸中閃過暴戾之色,便要先殺了手中少年泄恨。卻聽對方一聲高喊:“等等!你放了他,我們放你們走!”正是朔方將軍身旁少年,鳳眸盈盈,白衣瀟灑,隻怕這才是那真正蘭王眷屬。

果見馮嘯側目,那少年便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隨即,老將便看過來,言道:“隻要王爺放下手中人質,末將任你出城,全軍絕不追趕。”

信王將信將疑,但還是求生之念占了上風,想了想,竟將清執當作擋箭牌,親自拎了過來。站得離他最近的便是馮嘯,此刻便側轉過身,準備接過。

卻在這時,變故陡生!清執隻見麵前忽起一片刀光,那信王竟是提起刀來便要向他頭上砍下——那一瞬,萬馬奔騰,一生仿佛都在麵前轟鳴而過,然而電光石火間,他卻隻看到對麵懷楨閉上了雙眼。

他以為那便是此生最後一眼。卻哪知,一道金光以迅雷之勢架住了那片刀光,一瞬靜止中,忽聽“撲”的一聲,極輕,直到一團血霧撲上了他麵頰,連他在內的所有人才都反應過來似的大喊道:“將軍!”

馮嘯手中的金光也同時揮出,金刀將凶手從中劈成了兩半——原來方才,信王舉刀殺清執是假,引馮嘯出手阻擋是真。就趁這一瞬空隙,信王親衛的劍刺進了老將的胸膛。

原來必殺一擊埋伏在此!

信王爆發出野獸一般猙獰的最後狂笑:“看到了嗎?你們的將軍已死,跟誰不是跟啊!跟著本王殺進京師,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美酒佳人取之不竭!”

清執隻是盯著懷楨睜開眼來,扶住了老將倒下的身軀,鮮血像泉水一樣從他指縫間留了出來。

信王還在叫囂,反正已是絕境,隻求以功名利祿作拚死一搏,然而,四周卻是令他越來越膽寒的沉默——

四周無人作答,甚至沒有人出聲叫罵。隻有死一樣沉寂的憤怒,像即沉默的火山,即將噴發。

他終於絕望了,握刀的手開始發抖,割破了少年肌膚。

清執卻似毫無感覺,隻是仍盯著懷楨不放,盯著他手裏的血,漸漸變幹變暗。

終於,懷楨抬起了頭來,聲音在顫,卻竟還是那一句話:“放了他,我們放你走。”

連他都不信。果然,沉默的朔方軍中終於傳來鼓噪,卻被一人高聲喝止——“不!就按他說的辦!”人們都驚呆了,因為所有人都認得說話之人,正是馮嘯幼子馮緯,接替他兄長擔任朔方副將不過一月。

信王兩腿都已開始悄悄在抖,也不知是嚇得還是激動。

隻見馮緯雙目通紅,狠狠看了他一眼,卻還是對四方兵將道:“讓他走!這是父帥剛才答應過的!”

四周無數人的目光在火光中明暗。

信王急忙將清執扔了過去,自己慌忙爬上馬背。

四周朔方軍雖有不甘,卻紀律嚴明,不敢抗命,竟真讓出一條路來,讓他的殘兵敗將護著他一溜煙似的逃出城去。

其餘留下的火林軍眾皆是看清二王麵目而再不肯追隨者,便都紛紛跪下,請馮緯收留。

年輕的將軍眸中有淚,卻還是答應了,先令人將他們重新收編,還有,安葬寧王。

清執未及從地上站起,便爬到了懷楨麵前,狠狠的搖他:“你幹嗎愣著呀?!你幹嗎不救他?”

懷楨看了他眼,便低下頭去,任他搖晃。最後還是別人來將馮嘯的屍體抬起,清執才停了下來,癱坐在地,轉眸盯著那已無生氣的老將的臉,死死不肯回頭。

懷楨便在他身後拉他衣角:“清執……”

清執猛回頭:“你幹嗎不救他?!”

懷楨也吼了出來:“我怎麽救?我又不是我姐姐!”

琥珀眸子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剛才你是不是看出來信王意圖了?你為什麽不出言提醒?!”

懷楨縮了一下,隨即便瞪回來:“好了,別鬧了!他又不是真為你死的!”

清執轉過頭去,卻被人一把撲住,尖細的下巴硌得他同樣單薄的肩膀生疼,懷楨在他耳邊對他低叫:“馮老將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他一早就準備好了要拿性命給別人鋪路。不然,馮緯怎麽會一點訝異都沒有,別的將領怎麽會一點反應都沒有,這麽順理成章秩序井然?!”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他聽到有撲簌的聲音滴落在他耳畔,“寧王信王雖壞,卻是朝廷欽使,隻要朝廷沒罷他們的爵、定他們的罪,他們就仍是前線總理,仍是皇親國戚。咱們奪權揮師靈水便還是以下犯上,是抗旨——對!是再好沒有、證據確鑿的叛亂!即使這樣救出了姐夫,姐夫也仍背的是手足相殘的謀反之名啊,將來他若率軍北上則更將會是千夫所指、萬民唾罵的‘謀逆’!傻瓜,你懂不懂啊?隻有人家先屠戮封疆,朔方的反抗才不是兵變;隻有讓天下都看見了人家的無道,姐夫……才能順理成章的舉義旗、清君側……”

他感到落在自己頸上那滾燙的水滴轉瞬便變成了冰涼,那麽熟悉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而淒冷:“我們……隻能等,等人家先動手,等人家的刀砍下來,我們才能反擊……即使我們手裏才是鐵證如山,即使我們才是無辜才是正義……如此,才能名正言順……名正言順啊……”懷楨說著說著,眼前還是不時浮現出剛還在一起的談笑風生,白雪院落,溶溶月光,五內翻湧,也不知是給人解釋,還是自己感慨。

清執終於轉過臉來,懷楨猛抬了頭看他,卻見他笑了笑,盡管琥珀瞳裏有點空:“好了,別哭啦,又不怪你。你起來吧,我哪有勁兒給你壓?”

懷楨連忙彈開,上下打量於他:“你沒事吧?不會受了內傷吧?”

看他那打量人都鬼頭鬼腦的樣子,清執忍不住撲哧笑出,卻先咳出兩口瘀血,搖頭:“沒事沒事,這麽被摔來摔去的……”

卻被懷楨又一次撲住了,這回力道極輕,隻是環著:“下次你還敢再算計我!”仍是輕佻的玩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想到什麽,轉眸問他:“你就這樣讓信王跑啦?”

懷楨輕笑:“他不跑,以後人怎麽追呢?”

老實孩子便也笑了:“就知道你才不會真單為了我。”

笑著笑著,兩人心中卻都同時升起絲異樣的感覺,似乎是辛酸,又似乎是失望,心裏有一角自剛才起悄悄坍塌了一塊,卻不知今後還將繼續陷落。

過了會兒,便見琥珀眸子又抬起,望著前方出神,懷楨忙也隨著看去,隻見寧王的屍首被從眼前抬過,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尚和他豪邁一賭,如今卻隻是黃土一y。是人生無常,還是宮闈詭譎?究竟是什麽令人感到這般寒冷?不自覺的,和身邊的人靠得更近。

卻聽清執忽然開了口,幽幽道:“你賭贏了,你知道嗎?要是寧王打算賴你賬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懷楨不知自己為何騰地站了起來,遠方的明月照見地上一雙黑影,一處默然糾葛……

良久,方聽少年長長吐出口氣:“姐夫嗬……”

朔方的軍權之爭至此才終於落下了帷幕,雖無幾番流血廝殺,卻竟有一王一將殞命,後人觀史至此也不免常作歎息。但在那時,全城隻道終於靖了他人翻雲覆雨,終於能夠軍心一統,躍馬揚鞭去報那新仇舊恨。

簡單料理了馮嘯及寧王喪事,自此,再無耽擱,三軍在副將馮緯帶領之下,便要開拔援救靈水。卻聽城門忽傳來馬蹄得得,探馬飛奔進城,來不及下馬行禮,便在馬上高喊起來,卻是一聲令人神魂俱裂的——

“靈水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