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八)

正月十五,寅時。

清晨,之惟是被一陣雷聲驚醒,然而清醒之後,理智和經驗便告訴他:這不是雷聲,而是烏桓新一輪、亦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猛烈的一輪進攻。因那是積蓄了仇恨、憤怒的蹄聲,隻為一個目的而來,隻從一個方向而來——

他站起身來,拿過千裏眼向前望去:北方的天空下,雪塵漫卷,天邊黑壓的一片,遮蔽了幽微的晨曦,潮水一樣向靈水北門湧來。烏桓兵嚎叫著,和他們的馬蹄聲一樣震動了四野。他注意到旁邊的翻譯變色,因問:“他們在喊什麽?”

那翻譯竟跪倒了:“王爺,我不敢……”

他斂眉:“說。”

那翻譯方才戰戰兢兢的回答:“他們是說:得軒龍蘭王,抽筋剝皮……火上烤……下油鍋……碎屍萬段……王爺,我實在翻不出了!”

之惟眉心反倒展開了,笑道:“又不是說你,你慌什麽?”人都見蘭王挑眉,勾勒出極冷峭的一笑:“有本事,他們就試試看!”說罷,便叫林雲起:“你在此坐鎮,我去北門看看。”

“王爺,您怎老搶在下的話呢?”十多天來的堅守,白胖幕僚竟瘦了一大圈,隻是目光仍是那般悠然從容的,說道,“您從昨天到現在,才睡了兩個時辰都不到,容林某先去看看敵情,您再休息會兒,等有需要了您再過去。”

“你不也是書生一個?有多大精力似的,還是我去吧。”之惟笑笑,便徑自下了中樓。

十五天的苦守已足夠消磨盡人的所有所謂羽扇綸巾、儒將風度,和每一個普通士兵一樣,晨曦中向他們走來的蘭王也是戰袍染血,鎧甲蒙塵,一雙鳳眸裏滿是血絲,左臂上還草草紮著條不及換藥早就被血浸透了的布巾,每一個人都能從那腳步裏看出和自己一樣的虛浮、疲憊、饑餓,卻也更看出和自己一樣的決心——

寧死,而絕不後退!

大多數兵卒,尤其是後來加入軍伍的胡人在之前從未見過蘭王,隻從少數漢人士兵那裏聽說了:他是前頭戰神的養子,武藝卻並不高強——這兩天也的確看出來了——他急了眼親自上陣的幾次,砍殺敵人的動作並不比一般的將官漂亮,倒和他們這些小兵一樣常忘了招式,而更多靠力氣;據說還很風流,這點倒是沒看出來,都記得他和王妃極恩愛,那王妃也待人很好,人們雖嘴上沒說什麽,其實全城都記得她治好瘟疫的救命之恩;還有,就是有點傻氣——不傻氣怎能將這一座孤城守了整整十四個晝夜?這可不是聽人家傳說的,是他們自己看出來的——他們沒讀過什麽書,更不知道所謂“向死而生”,隻道明明這樣一個不像王爺的王爺,卻能讓所有人都安心,即使很清楚最後改變不了的命運。

漸近的,是烏桓如江河怒吼的鐵蹄,誰都知道那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殺戮。天邊被馬蹄帶起的雪塵如同死亡張開的羽翼,卻沒有一個人想逃走——

因為那王爺已又如往常似的走到了最接近敵人的城牆邊,和他們一樣,噙著抹雲淡風輕的笑,指指天邊:“他們說要把我燒了烤了,咱們看看,誰烤了誰!”

眾皆大笑,豪氣幹雲。

蘭王轉過臉來,目光緩緩逡巡過城頭上諸人,此刻城上,已是胡人兵卒多過漢人——自朔方帶來的三萬精兵,在慘烈的戰鬥中此際已損失大半。看到這些草成之兵如今成了守城主力,之惟心裏清楚:自己已經再無後備,而敵人,卻愈加凶殘暴虐。

隻是,這些青年們的眼睛還是那麽亮,血汙、死亡沒有使這些或黑或褐的瞳子變得消沉黯淡,反而,是必死的決心讓它們閃亮如星辰。就憑這個,他知道,自己就是憑這個,固守了這座孤城將近半月!沒有援兵、沒有炮彈、沒有糧草,甚至,沒有希望,是這些人,用這樣的目光、鮮血和生命陪他一起支撐起這座城池——

可是,還能這樣再守下去嗎?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城裏還有多少活著的人,還剩下多少糧草,以及越來越杳不可及的援軍……而敵方,孑利必是已下定了不攻下靈水絕不離開的決心,本就是以三倍的兵力圍攻,而時間的優勢亦不在守城的自己一方,對於沒有後方的城池來說,失守是遲早的事情——敵眾我寡,總有一天這裏會被消耗殆盡,隻要圍困繼續,哪怕敵方不再進攻,饑餓和疫病也會化身成他們的爪牙刨開啃開城牆,更何況這本就是一座大病初愈的小城。

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結局,更清楚自己已到了——強弩之末。

不是要放棄,從不肯放棄,隻是希望:堅持到最後一個人——這個人,隻是自己。

於是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停住了,微笑著看向其中一名最高大壯實的胡族青年,問道:“你叫什麽?”

“呼六渾!”

“已殺了多少賊兵?”

“回王爺!”他答得震天響,接下來卻是一句,“沒數過。”

蘭王不由也笑:“那下頭怎麽記功?”笑完便問他:“好小子,願不願意作我的親兵?”

因他不時親身上陣,引得敵人重點攻擊,由是蘭王的親兵成為戰鬥中損耗最大的部隊之一,但卻每次補員每次皆滿。

“是,王爺!”這一次,胡族小子眼中滿是驚喜,激動得聲音都已變了,單膝跪地,“我必誓死保護王爺!”

“好,我信!”之惟淡淡一笑,“同時我也交給你一件與別人不同的任務:若我戰死,護我屍身。”

“王爺……”眾皆驚異,他覺眼裏喉裏都是熱辣辣的,低吼道:“是!呼六渾必當盡心竭力,若王爺有不測,必送王爺歸葬軒龍!”

“不。”卻見之惟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也正是要難為你的地方:若我戰死,你保存我屍骨,將其交給孑利。”見眾人都目瞪口呆,便解釋道:“那孑利心高氣傲,數年間攢十萬賊兵,從未嚐敗績。觀今之氣象,他必是要以全部兵力盡攻此一門——聽聽他們在叫喊些什麽——可見,他已將我視作畢生勁敵,不下此城不罷休,不擒我殺我不罷休。若城破,他必要尋我。我不願被俘受辱,寧死於戰場,則他不能親手殺我,必心生憤懣,極可能下屠城之令。若真如此,便將我屍身與之,任其分裂,或能泄其怒火,救下幾條無辜性命。”說完一拱手,“呼兄弟,這就托付與你了!”

呼六渾隻得也抱拳還禮,重重的答了聲:“是。”

四下寧靜。

隻有那雷聲越來越近了。

蘭王轉過身去,寶劍出鞘,一道白虹劈裂那烏雲密布,朗聲道:“弟兄們,賊兵至矣——”

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

正月十五,酉時。

一輪明月早早高懸垂柳枝頭,淡淡銀芒映得那銀枝樹掛如白玉妝成,柳下小徑蜿蜒,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直延伸向後麵的亭台樓閣,遠遠的,月光之下,粉牆覆雪,瓊枝堆玉,遙看如畫,近了聞到暗香浮動,原是疏影橫斜,梅瓣點點。

往日極少來到的梅苑,今日見了這冰雪林、淩寒香,竟也能令人覺得親切。抬頭,恰是一輪明月,不該想偏又想起:那夜月清水淺,他曾許她來年“一枝春”。

十五的月亮今日分外圓,卻不知那人於那孤城之中可有心有幸能共?

想著,已到了梅苑眾建築之下,抬頭見月下幽幽匾額,上書兩字:綠萼——正是之惟筆跡,原題的是沈妃居所,卻不知那女子是否也將這兩字拓成了謀反的罪證。想到此,斷雲不由一凜,拾級而上,沒想迎麵正撞見一人——

她差點沒認出那霧鬢風鬟,素顏淨麵,原先的清麗似都消失在了眼角那些未加粉飾的紋路裏——麵前的沈妃隻得四字形容:憔悴橫生。

沈妃見了她,卻是從容一笑,道:“回來啦?”便轉身進了屋。

斷雲一怔,隨即想起此刻自己已經墨生易容成紫菀模樣,忙垂首跟進。

隻見沈妃一進門就不停步的朝暖閣內走去,紗帳黯淡,床榻上隱約見一人影,斷雲聽見壓抑的咳嗽聲,猜到是太妃,心一緊,忙跟上去。卻見沈妃已然搶先一步,熟練的扶起正喘的太妃,幫她拍背順氣。太妃喉頭一動,她立時伸過手,用手帕接住她咳出的痰液。過了會兒,太妃的呼吸終於順暢了一些,待她終於能緩過了顏色,沈妃才又扶她半躺下,回頭說:“藥。”

斷雲一瞥,看見桌上的藥,忙端上前去。沈妃用手試了試碗壁溫度,才接過來一口口喂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了很久。

斷雲的眼從那單調的動作上轉到四周:房屋裏燈光昏暗,兩旁無一人侍候。十五的月兒照不進這內堂深宅,以前便布置得簡樸素淡的屋子,此刻更顯清冷。她之前從未在這樣的時間到過別人的院落,隻覺一股撲麵而來的淒冷,早浸了這雕梁畫棟,即使沒有眼前這一番風波,隻怕之前夜色也是這般幽沉,隻**紗帳上偶爾泛起絲縷光芒,是燈光映照下,模糊了顏色的比翼彩鳳戲水鴛鴦。她看著看著,忽然很多話都已不用再問,不用再講。

喂完藥,沈妃便服侍太妃睡下,幫她掖好了被子,放下紗帳,動作流利一氣嗬成,讓人想起初見時她那雙並不掩飾操勞痕跡的手,以及她原本的身份——幾乎是一聲歎息似的——碧兒。

她走上前去,遇上沈妃的目光,隨即一轉,道:“別吵了太妃,你隨我到我房裏說話。”

斷雲點頭,隨她行至左首一間,以前是下人值夜睡的,現在作了她自己的房間。其實後頭也還有廂房,她猜到原因:這裏離太妃最近。

沈妃讓她關上了門,自己則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自拆了發髻,隨手將一把梳子交到了她手裏:“幫我梳梳頭。”

斷雲接過,輕輕梳了兩下,隻見那發中點點銀絲,不由怔忪。

沈妃似乎是發現了,便笑:“這有什麽呀,人總是要老的,我已經三十有一啦。”說完,頓了頓,“十六年前,我才剛滿十五歲,正是豆蔻年華,隻可惜從那一夜開始,我就什麽都失去了。”在鏡子裏,她的眼波流向她身後呆立的人,“您是來聽故事的嗎,王妃?”

斷雲放下了梳子,眸光與她在鏡裏相觸:“姐姐怎麽認出我的?”

“莫說你行動雖已注意,卻畢竟沒有紫菀的天生媚態,還有你的易容——”她笑起來,眼角細紋如魚尾撲閃,“是少爺給你弄的吧?煬穀易容術學得最差的大概就是少爺。”

斷雲水眸盯著她:“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她自鏡裏望著,那一雙黑白水銀做成的眸子,睫不頂長,形不最妙,不及紫菀的媚,不及旁人的俏,甚至,有那麽一點像她自己的——隻那麽黑白分明的凝望著,萬千言語盈盈放著,隻是說不出口來,卻為何偏黯淡了所有的百媚千嬌?

心像是燒紅的鐵突然投進冰水裏,滋滋作響,她攥緊了手中步搖,那銜珠的鳳嘴啄進她的掌心,有一瞬間的快意——流血便流血吧,她們最終誰也得不到。於是抬起眸,仍朝鏡裏那人笑:“明天就能定下他的死罪,你的王妃也就作到頭了。”

鏡裏的水眸隻是靜靜的看著她,並無人所預料的波瀾,斷雲眸中閃過悲憫之色,隻是淡淡的問:“我隻問你一句:你還記得十六年前,他的模樣嗎?”

她無端一震,盯住了銅鏡,仿佛那幽幽光芒裏藏了條時空隧道,能讓她回到那一時一刻。那時她失去年少時唯一的依靠——是那個人!就是那個莽撞少年!明明什麽都不懂,卻破壞了多少人的人生;明明是罪魁禍端,卻偏偏比誰活得都長都好。

鏡裏仿佛已能浮現出那身影來:玉冠藍袍,知她認字少,在她這裏便從不看書,偶爾來時,隻在苑裏走走看看,她記得那雪落梅梢,他清淺一笑……多少歲月,便隨那冬雪化,落梅飄……她怎麽會不記得呢?她能清楚的記得他每一次進門來衣袍的沙沙,卻難道會不記得十六年前那最刻骨銘心的一刹?

可是,卻為什麽就是想不起來呢?那時的他,十三歲的他……他那時是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舉動?他哭了還是笑了?居然什麽都想不起來,隻記得十五歲的自己對著他狠狠的吼:“你記著,有一天我會去找你算帳的——全都是因為你!”連喊這話時心裏的感覺都記得那般分明,仿佛那樣喊出來了此生便又有了寄托——總要靠什麽活下去,沒有了愛,那便靠恨吧?

可是卻為何拚命想也想不起來那張該恨的臉呢?

她久久的注視著麵前高堂明鏡,終於隻看見已為人婦的自己:早找不見當年舊模樣,隻見秋姿白發生,古壁生凝塵,眼角的細紋是因笑多還是愁多,又是笑為誰愁為誰?隻看見風霜不能抹去的眼底那一點水光,依稀還如那夜,花燭裏映出的盈盈,又是為誰喜為誰悲?

原來,不經意間已是十六年的光陰流轉,原來,有什麽,恨過了,想過了,念過了,是自己沒在意,待終於想通了,卻已然找不回……

她閉上了眼睛,笑著流淚。半晌,終於道:“那些紙放桐油裏浸上一夜,再晾幹,反複三天,那些字便能脫落下來。”

此法斷雲已從墨景純處得知,聽她說來,隻嗯了一聲。

沈妃便冷笑:“怎麽?你還不放心?怕我留在這裏,還要害別人?”

“你連我都沒害。”斷雲搖頭輕笑,“怎會害別人?”方才對太妃的精心照料,顯然不是出於假裝。知她一心一意隻為了一人。

沈妃便睜開了眼,望了她半晌,終於道:“你放心,我不會就死的,我又不會寫文識字留個供狀,隻有一張嘴,你若信,便留我堂上分解。”

斷雲目的也是如此,聽她說得坦白,也就點點頭,想著怎樣去找太妃明言,卻聽得鏡前低低一聲□,一轉身,忙飛撲過去,頓時痛悔交加——

沈妃伏在鏡前,一支金步搖已□了腹中。

斷雲一見那位置,幸好不是重要髒腑所在,毫不猶豫的便喊:“來人哪——叫大夫——”

沈妃卻顫抖著拉住她:“你……?”

斷雲知她想說什麽,隻道:“沒事,我現在還披著紫菀的行頭呢。”

沈妃眼中慢慢滑下兩行清淚:“可是……我養父母……”

“你放心,墨公子已經去找他們了。”她握住了她手,“活下去!”

沈妃凝出一抹淒豔的笑,閉上了眼睛。

有人聽到聲響衝了進來,見此情形忙去央求外頭的官兵找大夫,混亂中,斷雲感覺被一隻手輕輕的拉了一下。

她回頭,見是太妃,如玉麵容仍如前端凝,從她手裏接過沈妃來,沉聲道:“你先走吧,這裏有我。”

“太妃?”

太妃麵上仍是靜定無波的:“方才我就跟在你倆後麵,在門外都聽見了。”

她終於鬆開了手,一手的鮮血,太妃便掏出塊手帕遞到她手上,穩穩的,倒似將她手一托,眸光如炬:“別去找不相幹的人,隻去——”她摁了一下她手。

斷雲低眉,見那黃色手帕,點了點頭。

趁亂去角門與真紫菀會合了,紫菀忙問她下一步去哪兒。

斷雲抬起頭來,看了看天邊渾圓的月兒,不遠處月光亦照不透的金碧輝煌飛簷鬥拱,卻隻淡淡說了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