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七)

因發病之初處置得當,之惟身上來勢洶洶的疫症終於緩和了下來。UC小說網:Http://此刻屋外白絮翻飛,屋內卻被烘得四壁生春,正是晌午時分,因天色陰沉,根本看不出時光,還是有仆從進來催促,斷雲方出去匆匆扒了兩口飯,便又回到病榻前。

**那人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重重疊疊的錦被繡褥將一把支離病骨掩得嚴實,乍看去,隻見了一攤墨綠鍛被麵重錦疊翠,唯露了枕上憔悴病容,如一抹月色落在那無波無瀾的一汪沉碧裏。

想叫醒他吃飯,卻又在床邊坐了下來,見他臉色已不像之前的慘灰,而轉成蒼白,兩條翎羽似的眉終於舒展開來,隻是唇仍是幹澀的,也仍是瘦——以前總聽說蘭王八麵玲瓏,端地俊雅圓潤,卻哪知玉麵底下實是這般棱角分明肌骨。她忍不住撫上那臉龐,清臒輪廓上透著微微的熱度。他似察覺了那熟悉清涼,側轉了臉,整個頰埋進那掌心,長睫如蝶須,一剪黑影在那白玉上顫著。

她便出了聲:“別裝睡了,起來吃飯吧。”

他哼了一聲,索性將整個臉都埋在了她手掌裏,蹭蹭摩摩。

他的孩子氣惹她不由微笑,溫語軟言道:“好歹吃兩口。”

他裝作沒聽見。

她便索性抽了手:“王爺——”

他終於抬起了頭來:“叫名字。”

“之惟。”她端過食盒來,又說一遍,“好歹吃一點。”

之惟隻得苦笑了下,任由她扶著靠在繡墊上,仍不死心的輕聲道:“我真的沒胃口。”

“我知道。”可還是將調羹送到了他嘴邊,她的目光膠著在他突兀了許多的頰上,“就當是吃藥,成不成?多吃一點兒便多一份抵抗疾病的氣力,也省得我那麽費勁。”

他終於張了嘴,喝了口湯,她不停手,忙又送一勺,他不由苦笑,皺眉喝了小半碗,終於忍不住道:“這是什麽湯?這麽油!惡心得慌。”

清淡的鴿子湯,已濾得壓根連一點油星也沒有,他卻嚐不出味道,她自知是他病的緣故,心裏一酸,卻不能明言,隻能強笑打趣:“蘭王爺的嘴巴還真是越養越刁了,這還嫌油啊?怎麽跟個三月頭上的婦人似的?”

他怔了怔,方反應過來她竟是將他和孕婦相比,正要反駁,心弦卻被什麽一撥,一根極細極細的絲線在心尖上狠狠的勒了一下,一股熱流伴著疼痛在胸腔裏奔湧開來,待辨明了,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發覺他忽然異樣:玉雕似的,一張臉沉在那羅帳流蘇之後,陰晴不定,半晌,方幾不可聞的說了句:“我還沒能給你留個孩子呢……”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感到眼前流蘇一蕩,斷雲竟是霍然立了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牢了他——向來端麗的女子從未這樣咄咄逼人過,像是叢灼灼燃起的山火,又像是冬日裏唯一的一捧陽光。隻見她張了張嘴,像是還要說什麽,他隻能等著,流蘇的陰影在眼前仍晃動著,他心亦晃動著,似黎明前的冰冷海洋,那樣期待卻又害怕從懷裏托出那輪唯一的暖陽。

她最終卻隻是搖頭,喚了他一聲:“之惟。”

語調已是如常的溫柔婉轉,隻是喚那麽一聲,像所有倚門盼郎歸的婦人,在他遠行時,歸來時,倚在門邊,輕輕喚那麽一聲,告訴他: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在等。

波詭雲譎,孤獨半生,塑就了這麽一顆沉鬱悲觀的心,卻原來這一切都隻是堅硬的外殼,為了包裹裏麵那最最柔軟多情。他微笑起來,仿佛方才一瞬的頹唐隻是錯覺,這一笑間已依稀又是那曲江河燈搖曳中的煙波流轉,示意她坐過來:“我是說:小雲兒什麽時候能給我生個小寶兒?”

恍惚拂過,十裏春風。她複在床沿坐下,臉竟一熱,掩飾的又喂他口湯堵住那嘴:“怎想起來說這些沒正經的?好好吃你的飯吧,別打岔。”心裏卻像有條小魚,忽冒到水麵上來吐了個泡泡——孩子……

“這有什麽沒正經的?”他咽下那口湯,不再皺眉頭,仍笑,“斷雲,我還指望著你早些給我蘭王府開枝散葉呢。你說:咱們要幾個?兒子好還是女兒好?”

聽他說得一本正經,她竟像是被他蠱惑,那條小魚在方寸裏蹦達得越發歡了,她甚至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仍是平坦的,卻忽覺有那麽一絲絲牽動,好像是那尾魚兒遊弋,悄悄藏下一枚晶瑩的魚苗。

抬起眼,他還在絮絮叨叨,生病以來難得的好精神,墨玉眸子望著她,滿是瑩亮的憧憬:“還是生個女兒吧——粉雕玉琢的,從小就掌上明珠似的疼寵、嬌養著,將來有傾國傾城的顏色,一笑之間,百花失色!多少青年才俊上趕著來踏破咱家的門,任我一個一個的挑,一個一個的盤……”

這是什麽惡趣怪癖?她不由失笑:“蘭王殿下,您還真是誌存高遠啊——虧你說得出來——你這是養女兒還是養妖精?”

“妖精?哈哈哈哈……咳咳……”之惟笑到咳嗽,“妖精又怎麽了?咳咳,我的女兒難道還不是一等一的花容月貌?”說完又咳。

“是是是。”她忙上來替他捋背順氣,“人都說女兒肖父,像殿下您就對啦。”

不知是否因咳得,一抹緋紅自他頰上倉猝掠過,他抓住她手臂,玉光似要流瀉出來,卻又最終冷凝在了眼底:“還是女兒好,生在帝王家,男兒總是辛苦些。”

“女兒就不苦了?”她似沒見他的神色,放下湯碗,橫他一眼。

“苦……”他若有所思的點頭,抬起眼來,笑容溫暖,握住她手,“斷雲,你辛苦了。”

她嫣然一笑,明豔如春,眼裏似有躍躍,終還是壓了,抽出手又端過碗飯來,道:“知道我辛苦,就多吃一點。”

他長歎一聲,認命的又吃了幾口,複又開始皺眉。她見他已比之前吃得多了不少,知道已是他胃口極限,便不再勉強,服侍他漱了口,又撤了繡墊:“再睡會兒。”

他這一聲歎比方才那一聲還長:“吃了睡,睡了吃,蘭王快成豬王了。”

她撲哧笑出聲來,卻還是幫他掖好了被角,站起身。

他深深看了她眼,並未挽留,隨即就合了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而她心裏也已裝了件事,恨不得馬上去弄清,也就暫顧不得他,讓人來收拾了碗碟,自己則來到隔壁房間沐浴更衣,準備出門。因之前沒預備,熱水好一會兒才打來,她覺已等了半天似的,急急忙忙依次淨手、沐浴、熏衣,臨出門時,心念一動,又揣了個防瘴氣的香囊在身上,以前是覺這玩意定心之用大於真實藥用,今日卻不知怎的,暗暗盼它真能起些效用。一切都收拾停當,這才走出門來。

迎麵,正撞見墨景純,可墨生見了她,目光竟一閃避。

她心中暗疑,嘴裏卻問:“外頭有事?”

“沒有沒有。”墨生忙搖頭,“是之前就約好的……王爺召見。”

“沒叫林先生?”她隨口問。

“……”墨生卻更遲疑了,“昨兒見過了。”

可她卻沒見林雲起來過啊?那就是在她不在的時候見的咯——她不在的時候也就是去吃飯的那一刻鍾——竟要避著她見人?心裏莫名一揪,她不敢亦不能再問下去,點點頭就自去了。

墨景純見她背影消失在雪霧中,方才敲了之惟房門,聽到裏頭低低的一聲:“景純?”

“是。”

“進來吧。”

他走進屋裏,躬身行禮:“王爺。”

“景純。”羅帳後,蘭王已然擁被坐起,麵上如一捧清雪,眸裏似一汪寒潭,緩緩道,“若我不治,先不要發喪。”

雖已有心理準備,他卻還是一震:“王爺!”

之惟眼中無絲毫波動,淡淡道:“總要交代個萬一的,軍務和政務上的事,要是我死了,反而倒好辦,昨天我已都托付給了雲起,其他的,則隻能交給你,尤其是斷雲!你記住,無論用什麽手段,在我死訊公布之前,將她送回京,直接送回柳府——她父親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那裏倒比王府安全。”

墨生不語,滿眼是淚。

之惟不再說話,仿佛這幾句已耗盡了這半日積攢的全部力氣,隻是看著他,看著他澄眸中的淚光映在彼此眼底,墨玉瞳裏卻依然沒有一點漣漪。

墨生終於沉沉的點了點頭。

蘭王露出絲笑意:“好。”

他再不能抑住淚水奪眶,忙轉身出門。然帶上門的一瞬,背後還是有一絲異響飄進耳裏,引得他急忙回頭,正撞見蘭王麵上終於的色變——

床前一地狼籍。

之惟閉了眼,似脫力又似逃避,整個人陷在葳蕤之內,那抹蒼白被映得隱隱透出股慘青,麵上竟還是在笑的,啞聲道:“別告訴王妃:這頓午飯,又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