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六)

京城已有好些年沒落過這麽大的雪,天色陰霾,彤雲四合,簌簌雪珠盲了眼似的直投進這圈圈套套的方寸之地,落個玉碎。

京郊天壇乃是同心圓樣的格局,正應天圓地方之意,就連皇帝和親貴們休息的殿宇也是一樣,圓弧形的回廊上,二人迤邐行來,端地是團龍蟒袍親王服色,隻見左邊一個英氣勃勃,寬肩蜂腰,右邊一個麵色略深,斯文儒雅。偶然撞見的宮人都忙躬身行禮,閃到路邊:“信王千歲,寧王千歲。”

左邊的寧王之悅忽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信王之愷便瞥他一眼:“怎麽,受涼了?”

“沒事,二哥。”寧王滿不在乎的回答,“約莫是昨晚上出去打獵,宿在山裏凍著了。”

“瞧你這性子!這時候還出去打獵,讓言官們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樣彈劾你。”

“彈劾我?有人壓根連天壇都沒來,躲在家裏睡大覺,怎不見人彈劾?”

“你跟那個病鬼比?沒的寒磣了自己。人家老七說是病得連床都起不來,再說了,有誰拿他當個王過?”

“哼,那我跟誰比?祭天大典又不是本王主持。”寧王冷笑,“我又不是那一身光鮮的太子爺,誰在意啊?”

信王修眉一挑:“待會兒你可得把這肚子牢騷都給我憋住咯!”

寧王哼一聲:“你就不怕憋死本王?”

“憋死?嗬嗬。”信王瓜子臉上忽浮上絲神秘的微笑,“讓你錯過了昨晚上的新邊報!現正有個撒出去的機會呢,你自己想清楚了:要,還是不要。”

“要!當然要!”寧王眼睛都亮了,“二哥,那頭兵敗了?”

“錯。”信王冷笑,“看來是早幾天的邊報你也沒看啊——勝了。”

“勝了?!就憑他之惟?”

“小聲點!”信王轉眸看看四下,又看看一臉失望的三弟,不禁搖頭,“之悅,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啊——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先給我憋住了。我保證你明天就能帶兵。”

“是是是,好二哥,我都聽你的!”寧王立時喜笑顏開,再不多言。

當二人不緊不慢的走到走廊盡頭的冰湖之前時,麵上已然什麽都看不出來。天壇內建築都秉具承天之意,此方人工開鑿的湖水便是比擬日月相輝。此時不大水麵已凍了個結實,二人便由宮人們攙扶牽引著緩緩走向湖中央的五角亭。隻見亭內桌凳上皆鋪了厚厚毛氈,東宮儲君端坐當中,向他們遙遙舉杯。

兩人忙見禮:“殿下。”

“來來來,都坐,坐。”太子麵上盛滿親厚笑意,示意二人在桌邊坐了,“剛才一套大禮儀,教你們都站在雪裏,真是辛苦二位兄弟了,喝杯酒暖暖身子。”

二人忙說“不敢”,同東宮一齊舉杯,謙讓著飲盡了,隻聽太子又道:“請二位來,一來是暖和暖和,觀賞觀賞雪景,二則是有些事情要與弟兄們商量。”

寧王嗯了一聲,環顧四周,似不經意的問:“老四呢?”

“他那個多嘴多舌的,剛被我支去辦事了,咱們商量咱們的。”太子細長眸裏滿是笑意,愈發顯得和氣可親,“有些事教他知道了又要出去亂說——聖躬違和這樣的事,怎能讓他知道呢?”

其餘二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來:“父皇怎的了?”

太子皺眉:“今兒個一大早就被邊報氣暈了——烏桓兵圍了朔方。”

“啊?”寧王感到信王在桌子下踢了自己一腳,忙壓住了滿腹言語。

儲君見他不說,就自己不緊不慢的繼續言道:“這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邊報前腳到,言官們的折子後腳也到了,說得真是難聽,也虧這些吃飽了飯沒事做的酸儒們想得出來,說什麽前次退敵是蘭王中了敵人圈套,人孑利哪會蠢到去攻擊他一座疫城?他根本是聲東擊西,目標在朔方。還有說得更難聽的,說蘭王上次根本就是假報軍情以邀功,什麽梟敵首三千,根本是用靈水城裏病死的胡人人頭充數!你們聽聽,這些還是人話嗎?所以父皇翻了幾份就暴跳如雷,當場就犯了心悸。”

“殿下如何能知道得這麽詳細?”

太子隻當沒聽出問話人的試探,輕描淡寫的回答:“郎溪剛才來過了,父皇著旨讓我盡快解決邊疆之事,堵住這些吠日狂犬的嘴巴。”

聽聞內廷總管居然親自出馬,另二人心裏都有了計較:聖上震怒肯定不假,但是否真被氣暈卻未見得,不然也不會還有精力和膽量讓心腹內監出宮。此刻,竟是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老父的康健。

信王沉吟了下,終於開口:“不知殿下有何良策?”

“這裏沒外人,別老‘殿下’‘殿下’的,聽著生分。”太子對信王笑笑,卻轉眸看向寧王,“帶兵打仗我還真是不行,比三弟可是差得遠了,正要聽聽這位當世戰神的意見。”

戰神二字頓時激得寧王全身一熱,立即灑然道:“朔方城本來堅固得很,我當年去邊關時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現在,聽說馮嘯把精銳都交給了之惟,城裏隻留了老弱病殘,那可就難說了。”

太子點頭不語,擔憂之色流露分明。

寧王便看信王,得了首肯後,又道:“馮嘯手裏兵將號稱十五萬,其實狗屁!肯定沒那麽多,他不吃空額他是傻子!據我估計,最多也就六七萬,現實打實的給了之惟三萬,就剩了一半,人烏桓可是左右賢王盡出,號稱十萬,就算打個折扣,怎麽也得有個五萬人吧?嘖嘖,朔方這形勢,臣弟還真是擔心得很。”

太子閉眼,揉著眉心:“是啊,三弟說得極是。你們說這也真是怪啊,咱們軒龍自立國以來還真沒出過一個讓人放心的將才。你們說說:哪次進兵是能單靠這些人打贏的?都要我們這些鳳子龍孫親自上去流血拚命。”

這倒句句屬實,聞言,寧王已再忍不住站起身來:“大哥,有什麽您就吩咐吧!”

太子睜開了眼睛,狹長鳳眸裏滿是驚喜感動:“三弟真有俠王風範!如此擔當,不愧我慕容家子孫!好,我已從兩大營裏抽了火林軍出來,請三弟率領,即刻便去西北解朔方之圍。”

聽聞火林軍三字,餘二人都是一震:這火林軍不是別部,正是寧王母舅嫡係!當年神武洪武二將未出事時,便是帶領了這一支隊伍橫掃流寇,以安內之能聞名朝野,故此部也可說是除卻大將軍王嫡係外,軒龍諸軍中最具沙場經驗最精悍的一支。但自二將落馬後,這支軍隊就被拆得七零八碎,部分駐守極北疆界,部分則並入了衛戍京師的東西兩大營,實力與前自不可同日耳語。

但此刻寧王一聽能率舊部,已是歡喜得手都不知往哪裏擱。“調火林軍過去……”信王卻猶豫了下,想了想,看向儲君,找到個托辭,“關外那些北蠻子不會有什麽動靜吧?”

“二弟放心,北邊太平得很,京師也太平得很。”東宮笑笑,眸光飄向亭外風雪,“西北方是我朝心頭之患啊。”

“是啊,也不知之惟那頭疫情控製得如何了?”信王急忙附和,小心翼翼的詢問,“聽說死了不少人?”

太子點點頭,伸出手指比劃了個數字,另兩人忙配合的露出驚詫與不忍之色,隻聽信王歎道:“一座邊城,蘭王也是太過認真了。”

“是啊,他一個人在座疫城裏耗著,真讓人擔心,要是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麽收拾?”儲君跟著歎氣,“三弟啊,你去了,正好勸勸他:快刀斬亂麻,自己趕快全身而退的要緊。為了那些胡人,他犯不著太辛苦自個兒。原先就是人烏桓管的地界,咱們幹嗎吃力不討好?現在人家不是有什麽孑利太子嗎?讓他治去。”

聽太子提到之惟,寧王不由挑挑濃眉,問:“大哥,要是我帶兵過去了,蘭王與我意見相左,怎麽辦?我們倆可是一樣的親王品級。”

“三弟放心,你奉的可是諭令,是欽差皇子。”太子微笑著一字一語,滿不在乎的安慰,“蘭王不會不識大體的。”

寧信二王目光悄然交匯,對此言都隻報以一笑,各有各的思量。

正在這時,卻聽一陣嘈雜傳來,遠遠的,還在湖對岸就人未到聲先到了——“大哥,你可偏心眼啊!怎麽你們在這裏舒舒服服喝酒,叫我去跑腿?”正是那以嗓門著稱的老四廉王之慎,邊嚷嚷邊走進亭來,也不客氣,當先自斟了杯酒喝了。

“都解決了?”太子不以為意,淡淡問道。

“解決了,不就幾個嘴上沒毛的小禦史嘛?”廉王擦擦唇邊酒,“都摁在門外廣場上打屁股呢。”

聽是廷杖言官,座上二人不由動容:“這是……?”

太子和和氣氣的看過來,解釋道:“這是在給三弟掃除後顧之憂。領兵在外,最怕的就是這些言官不明實情就嘰嘰喳喳,正好父皇讓我去堵堵他們的嘴,我就讓老四去給他們點教訓,看他們還敢再亂議軍政!”

廉王也上來表功:“三哥,裏頭還有個想彈劾你昨兒個出獵的渾小子呢,我正好順手一塊給你收拾了,奏折在這裏。”

寧王陰陽怪氣的謝了一聲,接過折子塞進袖裏。

太子便笑道:“自己兄弟,就不必再客套啦。老三,這就回去準備準備,就在下麵幾天裏挑個黃道吉日,我請了諭旨,為你送行。”

於是幾人都站了起來,太子挽手要送出亭去,寧王固辭,才又返回座中。

雪又大了一些,像是道白色的簾幕遮蔽了四野,人都隻看得到腳下這一小圈鏡麵似的雪白,一路無改,好似這茫茫永遠也走不完。信王陪寧王小心翼翼的走在冰麵上,寧王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二哥,要是……那頭瘟疫真控製不住,怎辦?”

“傻瓜,人隻叫你帶兵打仗,你管瘟疫幹嗎?”信王抬起頭來,目光像似要穿越那風雪,但旁邊的人看來卻隻看到他眼底映出無窮無盡的空白,修長眸子裏忽然露出隱約的笑意,“你還沒聽明白人家的意思嗎?靈水本來就不是咱們的,就算棄了、毀了又何妨呢?反正那些冤魂也找不上咱倆來。”

臘月初五,靈水大雪。

蘭王冒雪扶乩問天,得神諭,頒令禁止使用城內水源,城中上至他本人下至牢中囚徒,皆由朔方運水統一補給,飲水皆需煮沸之後方可食用,除營中病患,人人皆有定量。三千羽林親擔運水之責,朔方北門因供飲水日夜不閉,靈水城內由是水源尚足,城中胡漢眾人雖有疑惑,卻皆未露不滿。

同一天,蘭王妃宣告玉佛寺中四十人痊愈,由醫官一一親送回家,並向其家人及四鄰宣教防治之法。一時之間,人皆稱頌。

臘月初六,雪後初晴。

烏桓左右賢王兩部越過賀蘭山脈,兵臨朔方城下。

靈水的生命補給線自此中斷。

布政使府內,蘭王召集屬下商議對策。眾人皆建議立刻放棄靈水,回援朔方。兩軍裏應外合,又攜青龍鐵騎,未必不可與烏桓一戰,解我朝重鎮被圍之危急。蘭王未置可否。

因並未刻意封鎖,當天下午,斷水的消息便傳遍全城,有不明事理者前來府前質詢,蘭王親自出府,保證城內儲水仍夠數日之用。人們看見他與自己一樣幹裂蛻皮的雙唇,盡皆散去。

臘月初八,粥香飄滿全城,更有花費重金自北九城購得的飲水送抵靈水,百姓由是皆感王恩。但亦有流言同時溢出,道這些飲水乃以天價購得,蘭王一介皇室“遠親”,何來此千金巨資?

蘭王本人對此卻是無動於衷,任憑手下林雲起繞著他嘮嘮叨叨:“王爺啊,我說您這是肉包子打狗吧,這錢您用在這些沒良心的夷狄身上幹嗎?”原來,購水之資正是當初之惟堅決未肯動用的、林雲起帶來的二劉之貪汙巨款。

之惟隻是笑:“雲起,你再說下去,可就連鍋底都吃不上了。”

林雲起無語,細心的墨生卻看見蘭王隻吃了兩口臘八粥,就放下了。

臘月十一,大寒,煞東。

一名傳令兵自朔方冒死突破重圍前來,帶來順德將軍、西北宣撫使、朔方總兵馮嘯口信:死守,勿援。然而隨後,傳令兵卻對蘭王及堂中一眾來自朔方的將領們重重跪下了,言道:“朝廷已令寧王率神武舊部前來,名為解圍,實來奪權,恐對我們將軍不利。另外,京中風傳已久,道王爺擁兵自重,卻不施援手,必定是在保存實力,另有圖謀。”

眾人聞言皆悚然動容,又一次紛紛進言要求回師朔方——一張大網已然撒開,若朔方當真失陷,隻怕他們的將軍要擔的不單是兵敗之罪,而蘭王自身怕更不止要引袖手旁觀之咎。

蘭王卻隻淡然挑眉,反問:“本王隻道奉的諭旨是來管靈水的,這裏的事還沒做完,我如何就能走?”

人皆不以為然:一座原本就不屬於本朝的小城,和一座世代經營更是大將軍王部發祥之地的軍事重鎮,孰輕孰重?!

隻墨景純還替之惟解釋了句:“這也可能是孑利的圈套啊。以他實力,就算能拿下朔方也要差不多拚光老底,這是否值得?何況,他要朔方幹什麽?他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靈水,這次圍困朔方,說不定就是他的詭計,故意引我們去援救,他伏兵道上,以逸待勞,以圖全殲我軍。”

雖人們也都明白此言甚有道理,但朝廷裏的很多事又豈是能隻以軍事論軍事的?就連林雲起也未出來為主子解釋,在這位老謀深算的謀士心底,凡事該不該做,都不過是因個值不值得——回援朔方是有可能踏入陷阱,但也是擺脫這疫城困境,更是趕在寧王到達之前,回合馮嘯整合大將軍王餘部的機會。二者權衡,有時,這邊庭抗敵之事還真不如宮中朝內的爭權奪利來得緊要、險惡。

然而僵持了半日,卻是誰都未能勸服蘭王,於是隻能繼續按兵不動。

而此時,已是朔方被圍的第五天。

臘月十二,天色陰沉,除又有兩名病患治愈歸家,靈水城內再無動靜可言。

臘月十六,又降大雪。

幾天來不眠不休的研究者治療方案,尋找新的藥物,斷雲已又是一夜未能闔眼,感覺窗外一下子亮了起來,還以為是天亮,抬眼見了紛紛揚揚雪花,才知是又降大雪。

朔北的雪是與別處不同的。她雖未曾親見過南國的雪,卻聽母親說過她少女時代記憶裏的一兩次:江南煙光山水裏,一朵朵素白柔豔的輕盈,不過是更襯了那院裏的寶珠山茶,那驛邊的無主梅花,那些經霜更豔的豐潤浴雪猶清,更讓人印象深刻,而雪,反倒不過是她們的寒衣罷了。

而這北地的雪,卻是這般放肆而坦蕩。飛揚,隻為不枉這世間走一趟。轉眸看了眼病**已然熟睡的少年,呼吸勻停,摸摸額頭也不燙了,應是病情穩定,斷雲站起身,輕輕開門,走到院中。

冷冽的雪片飄落在臉上,隨即化為潺潺的清溪,她想起聽誰說過:雪,是雨的精魂,是死去的雨。然而飄蕩在空中時卻是誰又能看出來呢?朔北的雪像沙、像粉,決不肯粘連,每一朵都分得那樣清楚,決然的走著自己的路。而一旦合起來,就像是一片回旋的霧。天地因它們而模糊,也因它們而有了點點暗夜中的光,照亮這半明半寐的拂曉時分。

頭頂上忽然傳來陣陣撲簌之聲,暗夜裏,聽得毛骨悚然的分明,她直覺抬起眼來,隻見簷上積雪沿一線簌簌的墜落,隨即露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景純?”

不走正門的年輕幕僚從簷上躍下,帶下一蓬雪霧,因為焦急,而疏忽了掩飾行藏,來到她麵前,連禮也不及施,貼在她耳邊輕輕道:“王爺……暈倒了。”後麵的話說了一半又突然截住,好像說出來就會成真:“好像是染……”

第十一天!所有的血色從她臉上悉數褪去,腦子裏像劈開一道炸雷——離十二天的潛伏期極限,竟然就差一天!

不!她不信!

“王妃?”他低呼了一聲,卻已然阻止不及,隻見她疾步奔上台階,敲開了陳太醫、李醫官的房門。多兩個人一齊診治也是必要的,想到此,他也就未加阻止,聽見其餘房內也有被驚動者,傳來細碎聲響,忙又隱身簷上,想了想,索性先奔回了府裏。

布政使後府,蘭王夫婦暫居的小院內,雪已積得有些厚度,踩在上麵,深一腳、淺一腳,抬眼望,一盞橘色的燈光暈在南窗之下,竟如舊。

一瞬,她忘了自己是為何回來,急匆匆邁步奔上階去,一把掀開棉質門簾,然而,窗下無人,幾張圖紙邸報散在桌上,一團影子模糊在秋香色羅帳後。

房裏人見了她,都忙讓到兩側,回避的目光都深暗得她前所未見。她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到的床前,她看見他,沉在花團錦簇重錦衾被之內,緊緊的,合著眸。

她每次回來時,他總還沒睡,走時,他亦比她起得早,因此,自到靈水以來,還從未見過他熟睡的模樣。原來,睡沉了的他是不帶笑的,眉頭也那麽皺……

“王妃,王爺似乎是染上了。”

是誰的聲音這樣沉重拉回她神思?什麽染上了?她隻是注意到:幾天不見,他怎會變得那麽瘦,那麽瘦?

“王妃,要不您再親自搭搭脈?但看王爺這氣色,舌淡苔白,氣息微弱,脈也已經細了,隻怕就是了。”

他們在說什麽?什麽氣息微弱?她隻看見他鬢邊霜色愈加淒寒,竟是一夕之間,老了恁許多。

在這風雪大作的夜晚,忽然就一同年華老去。

她終於上前從他人手裏接過他手,冰冷而幹燥,下意識的緊緊的握住,淚珠落在他蒼鬢塵霜裏。

他似有所覺,胸膛起伏,未及睜眼,便先一陣劇烈的嘔吐,一陣剛平,又接著一陣,如此反複數次,那一點睜眼的力氣便都耗在這幾下折騰裏了,隨即又重陷入昏沉,呼吸也比方才急促。

如此,旁人也毋需再搭什麽脈,所有人都已有了明確的答案:蘭王確已染疫,且還是最危重的那種。

當下,再無猶豫,老太醫忙道:“再拿些水來,眼前這點水怎麽夠?!起碼再拿一桶來,不,兩桶!”卻見人都在猶豫,一動不動,不由氣得吹胡子瞪眼。正要發作,袖子卻被李驥一拉,點醒他旁人之憂慮所在:“老大人,您忘了?現在飲水都是定量的,一桶水可是五個人的配給!”

然老禦醫卻沒有這樣的在意,見慣了宮內外達官貴人的特權,不以為然:“這又有什麽?!四個人五個人又怎樣?王爺真要有個好歹,你拿咱們這些人,拿這一城的性命也不夠賠的!”

其實誰都也看出來,蘭王此刻兩頰深陷,眼窩都已凹陷下去,乃是因吐瀉過度而導致的嚴重失水。現在,水是最急需的還魂丹。但若這就大半夜的調水來府,又將會引發多少猜疑?好不容易建立在上下一致之上的一點點上下一心,可能就此土崩瓦解。更有,蘭王的病情若因此而散播出去,又將引發怎樣的動蕩?城內夷狄會如何反應,城外孑利會不會趁虛而入,而那正在路上的寧王又會不會落井下石?饒是房內侍立的兩個貼身謀士,也不敢再往下想。

卻在這時,泠泠清音響起——“就說是我的命令:把能調來的水全都調來,能灌多少下去就灌多少下去。”是誰說至深至淺清溪,至親至疏夫妻?人都看見蘭王妃在說這話的時候,麵上的淚幹了,眼裏的淚卻更清晰,隻是死忍著未再落下。

墨生聞言就跳了起來,直奔儲水處而去。

林雲起則出門交代了守衛,更加強戒備。

連外頭的雪都好像知道要收斂聲息,紛紛墜墜,卻無一絲聲響,隻有房中炭火偶爾一兩聲畢剝,煮水煮藥的汩汩,碗碟的輕微碰響……一切,恍惚如舊時。

隻是那時,還不能全懂這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原來所謂三生注定,就在放下河燈那一瞬芳華裏,我終於看清楚了——之惟,原來我們淡薄和執著的其實是同一樣東西——美色易凋,芳華易老,隻求一人,能於白發蒼蒼之時,踏雪看月,靈犀一笑。

即使比起外麵冰冷的世界,我們這一點光熱那樣微不足道;即使比起那漫長的流光,我們這一句誓言渺小得可笑。可是我仍然願意為了這一句,絕不放棄。

因此,你也不許。

想著這些的時候,絲毫都沒覺得光陰流逝,等被嘈雜聲驚起,已然是臘月十四日的早晨。

“外頭果然有愚民前來鬧事,消息倒是靈通,質問我們如何限製他們飲水,卻私下裏往府中運了五六桶水。”林雲起歎氣,“林某已讓景純暫不要再運水進來,待調齊了羽林再說。”

竟已用了五桶水了,大部分是灌下去又吐瀉出來,她望眼病榻上,那人依舊幹涸如枯枝,隻是呼吸平伏了一些,柔荑下覆著他手,嶙峋刺進她掌裏。

可這還遠遠不夠啊!

像是看出她的擔憂,林雲起忙又補充:“王妃放心,對付外頭那些人,景純綽綽有餘。林某也已派人去北九城買水,會用最快速度運回來的,隻要讓那些人也喝飽了,他們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然而她卻看見一抹寒光自那謀士眼底掠過,她明白,為了主子,他們會不惜一切的可喉裏還是湧起團似血似氣東西。

正在這時,忽覺手上一動,她忙低眉,淚幾奪眶:“王爺?!”

眾人也忙圍了上來:“王爺,您醒了?”

之惟勉力一笑,眸中九曲寒波也已枯澀,深黑瞳仁如一口深井,幽幽望著她,吐出幾個幹啞生澀的音節:“人……隻要公平……”

斷雲略略一怔,隨即領悟,點了點頭。

他手放開,又作一笑。她分明感到那嶙峋依舊留在她掌心,卻隻回他一笑,再一次點頭,站起身來,竟是徑直往府門走去。

朱門應聲大開,一抹羅裙如蓮華,亦如一蓬純白的火焰,盛開在冰天雪地裏。

她徑自跨出門去,大雪彌蒙,即使近在咫尺,亦不能看明了對方神色,隻見烏壓壓人群,不少人身上已落了一層雪粉。她的長睫上也已沾了冰冷雪花,不久為體溫融化了,變成了水滴掛在睫上,倒似淚滴。其實她眼中早已清明無淚,隻剩了一汪墨黑,旁邊跟出來的林生看了,隻覺有幾分似之惟,隨即也就猜到了蘭王方才到底要她出來說什麽。

隻見蘭王妃迎著漫天風雪,大聲說道:“自昨夜子時起,是我的吩咐,往府裏運水,而且,今天還要這樣運下去。”不理會底下的嘩然,她繼續道:“但這並不是我們自己出爾反爾,違背自己頒布的命令——大家都知道——玉佛寺內病人的飲水是可以敞開供應,不受限製的。現在,這裏也一樣,這裏也有病人。”她終於忍不住頓了頓,長睫撲朔如蝶翼,紛墜點點水滴:“是……蘭王病了。是因那天遇刺,劃破了手腕後又不巧接觸了病人穢物所致。他現在病得不清,急需大量飲水,所以,我才下令調水。望諸位能理解我作為一名妻子這一番救人心切。”說完斂衽為禮,半晌方起。

四方無語,隻剩了風聲。雪落滿肩,寒冷入髓。

她立在風雪裏,想起那個與他一同看雪花的夜——沒有春花,但有清雪——他是如何能輕鬆看破了這些風刀霜劍?

不能走,卻又不知下麵該再說些什麽——是不是應該給人們一些保證?可又有誰能來給她一個保證?她其實比他們任何人都想去質問,質問蒼天。

也不知這樣僵持了多久,終於底下的人群裏有了些微動靜,隻見穿越飛雪而來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唇上一圈白皮,頭上沒幾根黃毛,連個辮子也紮不起來的在風裏飄著,都分不清是男是女,走到斷雲麵前,舉起一個破舊的陶罐。

斷雲鼻子一酸,幾乎再不能再相看,隻能啞聲道:“孩子,你先回家等著,待會兒就會有羽林叔叔去你家送水……”

孩子沒有反應,仍是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將手裏陶罐舉得更高。

她以為她聽不懂漢語,正想叫人翻譯,卻聽那孩子說道:“不!是給你的!”生澀的漢語,卻如甘露。

她接過孩子踮起腳尖舉在頭頂的陶罐,罐底一點清水盈盈蕩漾,“謝謝,謝謝你……”一把抱住那孩子,不止是她,周圍所有人都覺眼眶酸脹。

天地間,漸漸響起了絮絮胡語,越來越大聲,也越來越整齊——

那是人們在對上天祈禱,保佑蘭王康複。

瑩白的雪落下來,為每一個人都披上一件潔白的衣衫。

遠山純白,瀚海純白,人間純白。

她回到屋裏,坐在他身邊,捧給他那陶罐。

四周寂寂,似遠似近處,隱約還有祈禱之聲繞耳不散。

他抬起手來,微顫的手指撫過那粗厲罐身上粘的凝白,道:“下雪了?”

她點點頭:“別太累了,外頭一切都好,你先睡會兒吧。”

他望著她,眼中深深淺淺,遲遲不肯閉上。

“不能去外頭看,那我給你念首詞。”她握住他手,塞回被裏,“你邊聽邊閉閉眼?”

他微笑,指尖冰涼,不知是否還殘留了那雪。

她便淺吟低唱:“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誰說是無人惜呢?”他聽了便搖頭,輕笑,“這不是有‘柳娘’在惜嗎?”

她不由也跟著笑了,笑到淚珠都沁出,卻見他終於閉了眼,羽睫輕顫——不是不感動,是幹涸到無淚可流。

在場所有人看了,卻都忍不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