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五)

天地靜極,唯一抹曙光於東方悄然凝注,像是誰的目光從不曾離開,穿越流光萬裏,溫柔依舊。

少年睜開了眼來:雪白四壁,幽靜禪房,案上供的是漢人信的佛,寶相莊嚴,一抹若有似無微笑蘊在嘴角,目光澄澈如秋之滿月,清淨無翳。

陡然一句不知哪裏看過的語句浮上泛黃的書頁:我法本為用來渡生死之海,非為執著不放。下意識摸見懷中硬物,掏出來,誰人碧血嵌在那些精雕細刻裏……

李驥一進屋就見少年對著把匕首發呆,急忙上前來搶過:“你這孩子!一醒來就拿著這東西幹嗎?”邊說邊塞過來碗藥,“喝了。”

幾次醒轉之間,清執已受慣他“**威”,乖乖接過喝個幹淨,這一次終於鼓足了勇氣問道:“李大人……雲姨呢?”

李驥哼了一聲,以為他要責罵,卻是拉了他起來,扶他坐到門邊,指指外頭:“就在隔壁門外——陳老太醫是你鄰居。”

清執透過門縫望去,見晨光熹微映照下,那容顏顯得越發素淡,卻又更添了幾分清疏的風致,像是那種喚作朝顏的花兒,微笑著開在輕霜晨露裏。

斷雲站在階下,對攔在陳太醫門外的年輕醫士說道:“我來看看老太醫。”

“家師臥病在床,不便見客,望王妃見諒。”

“我正是前來送上一貼良藥。”

“……”

“所謂良醫不自醫,諸位這是不相信我的醫術,還是……不信你們老師的?”

“王妃此話怎講?”

斷雲抬睫,微微一笑:“你們不讓我進去,我便隻能在這裏講了:老太醫這次恐怕病不在身,而在於心。常言道:心病還需心藥醫。你們這些作徒弟的,有誰知道當如何治?”

此言一出,眾皆沉默,院中本在個忙個的其餘醫官也都不由豎耳傾聽。

隻見斷雲從袖中掏出疊紙張,在晨光裏一揚,語音清脆:“這些是陳老大人當初診治小鴿子的病案,我一直悉心保存著,期待你們中會有人前來調閱查看。可是,沒有。為什麽身為學生的你們沒有一個人來查閱?你們不是要守護你們的老師嗎?那為什麽不追問不探究?是你們畏懼老師的權威不敢來看,還是你們心裏其實也和別人一樣認定小鴿子的死於誤診,所以選擇不去揭露真相?”

話音剛落,便聽見幾響晨鍾驀然回蕩在長空——

雖被蘭王征作臨時救治之所,玉佛寺眾僧幫忙救人之餘,也仍保持著早課。此時,隻聽前院寶刹之內誦讀之聲傳入院內,如天外佛音,字字分明——

若人信心,無有智慧,是人則能增長無明;若有智慧,無有信心,是人則能增長邪見。

女子立於晨曦之內,明勝晨曦。

她搖頭,一一看遍麵前諸人神色,不由感歎:“其實這份醫案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大家肯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仔細想一想,以在座禦醫名宿們的資質,怎會看不出來?這不是什麽誤診,陳老大人的處置一點也沒錯!”

清執感到不止自己,在場所有人都露出將信將疑之色,隻是別人的比他複雜得多——那是他不願去了解的成人世界、官場朝廷。

其實,真相往往都很簡單,隻是人不願、不敢、不肯去探詢。出於好心、壞心,終是私心,卻正是人心吧。

斷雲不再看眾人,低眉打開手中醫案:“醫案裏記得很清楚:小鴿子當時‘身熱目赤,身臥地上,輾轉不快’,據此觀,確似熱證,然而陳太醫卻堅持要用人參附子幹薑服之,似是火上澆油,所以大家都持有懷疑,李醫官甚還前來詢我,希望我能以王妃之身份提出反對。但我仔細看了醫案,卻發現了這句:‘索水至唇,置而不飲’,不知諸位大人注意到了沒有?就憑這一句,便能證明陳太醫的處置並無不當:此乃陽欲暴脫,外顯假熱,內有真寒!因此才是‘索水’卻不真喝。可惜小鴿子最終仍是不治,這是因病魔凶殘,卻非陳太醫之過!病人們不懂岐黃,聽信謠言也就罷了,但如果我們身為醫者,也這般不問事實,而信流言,那就太可悲了。”

四下無語,滿院岑寂,唯暮鼓晨鍾依舊,天光雲影徘徊。

說完,她將醫案細細折好,交與一位禦醫弟子,然後舉眸看向所有人:“我不知諸位是因什麽而信了我,但我一直這樣信著諸位:不論大家原本來自哪裏,官位是高是低,來到這裏是否出於自願,可一到了病人跟前,我們就都首先是名大夫——技不近仙不可以為醫,德不近佛不可以為醫——既從事了這一行,便是懂得人命的可貴,就注定一生都會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這,也許病人不信,家屬不信,世人都不信,但我相信,我們自己相信自己!”

心中柔軟處被輕輕觸動,清執不禁悄悄轉眸,看見旁邊的李驥頰上仍留著淺淺淤青,眼中卻有著濃濃暖意,第一次發現這凶巴巴的禦醫原來也和何醫官一樣,值得人信賴感激。

“如果我們自己都相互猜疑,那還談何穩定人心?”她絮絮說著,看見朝陽初升,漸漸投映在周圍每一雙眼裏,然而自己卻感到越來越深濃的倦意。然而徹夜不眠不就是為了想出方法能贏得現下的局麵?斷雲暗提了口氣,走上台階,禦醫弟子們已自覺讓到兩邊,她上去輕輕敲門:“陳大人,我能進來嗎?”

不多時,房門從裏打開,老太醫仍一絲不苟的帶著麵紗,看不見神情,拱了拱手:“王妃,請。”

斷雲走了進去,待看清桌麵上厚厚紙張上所寫,不禁“誒”了一聲:“老大人,您這是……”

陳太醫神色無改,望著桌上,淡淡言道:“這是老夫整理的所有病人的醫案,這上頭記錄了他們發病前到過哪裏、吃過什麽、家裏有幾人患病、是怎樣的順序……這一摞是出過城的,這一摞沒出過,這一遝裏頭都是家裏第一個發病的……”

哪幾個人曾共飲過一口井裏的水,吃過一個餅鋪的燒餅都被一一記錄在案,斷雲一見,眼睛都亮了,急忙捧起查看:“水井旁聚居的巷陌裏似乎發病的人尤其多……胡人多,漢人少……這家餅店裏一天有十人染病!但這個病人家裏隻有他和孩子得了,他妻子和母親都沒事……”

“老夫仔細問過他:他是家裏唯一的勞力,因此每天隻有他一人能吃上幹糧,而那天他又省了一半給孩子。”老太醫望著專注於病案的王妃,眸裏露出複雜神色。

“那就對了,該是餅的問題,不——是水的問題!這餅鋪就在苦水井旁!”她驀然抬眸,眼中有驚喜,卻見老太醫正盯著她,“怎麽,陳大人?”

“王妃怎會知道老夫這樣分類是在尋找病因?”他打量著她,似要透過她尋到誰人的影子,“請問王妃師承何人?”

“家師姓吳諱惜。”

老太醫的目光暗了下去,歎息中白須微微顫動:“這……這乃是江南醫仙顧家的思路啊,莫非尊師是顧家弟子?”

她搖頭,流露出惘然之色:“家師已然雲遊四海,好些年不知所蹤。不過,之前倒也從沒聽他提過什麽顧家。”

“罷了罷了,老夫也就是隨口問問。”陳太醫擺擺手,慢慢道,“這些東西老夫也是這兩日才靜下了心來,整理出來——前頭王爺說得對:能在疾病未發之時便將其阻止,方是杏林聖手。”說著,便一瘸一拐的躑躅到書案後坐下了。

此言已露出講和之意,斷雲知他素來心高氣傲,此時也就並不點破,隻微笑道:“虧得老大人整理得這般詳細。”轉眸端詳他氣色,微皺了柳眉,“老大人也要注意身體,您腿傷怎樣了?”

“隻當是老寒腿又發了,無妨,無妨。”他拍拍被病人打傷的腿,搖頭笑笑。

斷雲也就點點頭。二人從此再不提其他,隻專心埋首於醫案裏。

不久,“是了,瘟疫就是通過水和食物在傳播的!難怪我們的軍士雖然天天接觸病人,卻極少感染,因他們飲的都是朔方運來的水,食物也是統一配給的。還有,那一夜同在一個帳篷裏,小鴿子和清執都染上了,我卻沒事,這就更加證明:病源在於他們吃的汙染了的饅頭,而不是帳裏的濁氣。”斷雲說著說著,聲調已然發顫,“這就有希望了!我們當立刻封了城裏的水井還有用這些井裏的水做的食物!”正說得激動,卻見老太醫神色異樣。

見她不解的望來,陳太醫隻得苦笑了下:“王妃有所不知啊,這靈水城地處瀚海,能成為綠洲,就是靠了那幾口甜井,胡人都視作性命,家家供著水神呢,如何能說封就封啊?”

“水神?”卻見蘭王妃想了一想,終露出絲又甜又苦的笑容,“隻要信神就好辦,現在胡人可都相信某人有通神之能呢。”

老禦醫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點頭:“如此甚好。”也就不再多言。

忽聽有人敲門,傳來李驥的聲音:“王妃,請過來看下清執。”

院裏所有大夫都看見斷雲急忙走出,轉到隔壁,陳太醫緊跟在她身後,神色如常,他的幾個弟子也就忙低頭各自去照顧病人了。

“剛還好好的,不知怎的就又燒上去了。”李驥道。

她摸摸少年額頭,燙得驚人。

陳太醫搭上清執脈搏,閉目沉吟了好一會兒,方睜開眼睛:“老夫倒覺得這燒無大礙,是這孩子原本底子強健,抵抗疾病的反應也就不免強烈的緣故。老夫正好有個家傳的成方,可芳香化濁,溫中散寒,試用過幾個病人,療效尚可,王妃可要試試?”

“那是最好,謝老大人。”雖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望著少年又燒紅了的臉,露出的脖頸上、四肢上密密麻麻的紅疹,她仍覺一陣疲憊襲來,強打了精神,一麵讓陳太醫開方,一麵解開少年衣衫查看,生怕他背後傷口化膿才引發高熱,卻吃了一驚:“陳大人,李大人,快過來!”

聽得斷雲輕呼,二人忙走到床前,隻見少年背上傷口已然結痂,並無特殊,奇的乃是這些傷口旁邊的皮膚上竟沒有半點皮疹!

難道,難道這些血痂裏有什麽能抵禦疫毒?

三人視線交匯,腦中都冒出同一個念頭:會不會是少年的血裏存在著什麽,讓他能和小鴿子一樣染上重症卻熬到現在?

餘二人便又都看向斷雲。

她低眉,素手握住少年的手,然後抬起頭來,眸子黑白分明,玉光流淌,淡聲道:“你們去準備吧,我和他說。”

清執——清執——

昏沉之中,聽見有人喚他,像是做夢,那般溫柔,又好像帶著絲歉疚。

她為什麽要歉疚?就算天下人都對不起他,那其中也沒有一個她……他迷迷糊糊的想著,可敵不過倦意,又要陷入昏睡。

清執,醒醒,我知道你聽得見。

她怎麽會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她好像都知道,還有他……也知道,可是,自己就是不想要,老是想逃……就逃到眼前那片黑暗裏吧,他們找不到,連娘也找不到……

清執,你聽我說:請你趕快醒過來,我有個很著急的忙要請你幫!

靈台現出一線清明,他感到她手放在自己頰上,柔軟,卻冰涼。

我真的很著急很著急。自昨天得知他受傷,我夜裏就都不敢睡,恨不得一個時辰能當成兩個時辰來用,能讓我趕快找出控製疫病的方法。我現在終於明白了,越在乎就越會胡思亂想。清執,這二十年來我還從來沒這麽害怕過,腦子裏全是不詳的念頭,生怕萬一遲了一步,就會失去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她壓低嗓音中的哽咽讓他的心都跟著一緊:她在說誰?清執終於睜開了眼睛,眸裏像藏了把刀子:“雲姨……你……在說誰?”

斷雲卻不回答,隻是看著他,眸子晶瑩流轉:“清執,我們可能找到治病的線索了。你肯不肯幫雲姨這個忙?隻要你一點點血就行。”

少年久久沉默,蒼白的麵龐上,半掩的長睫遮住了琥珀瞳,投下來的陰影格外凝重。

就在她以為他是要拒絕的時候,卻見少年倏地從枕下取出一把匕首,刀鋒映出琥珀光閃,遞與她:“當是我還他的。”說完,就又閉上了眼睛。

斷雲接過,走出房門,覺得手裏沉得幾托不住。李驥見狀,便接過來,走進房裏。

“王妃請。”陳太醫將她讓進自己房間。不多時,就見李驥捧了一小盅進來,裏麵殷厚的紅色刺人眼目。她忽覺一陣作嘔,便轉過身去,坐在屋角。

過了好一會兒,聽見李驥和陳太醫的歎息:“死了。”

一股酸水泛將上來,她捂著唇,聲音有些抖:“那……稀釋一下?”

“好。”李陳二人也是神色沉重,將血稀釋在水裏,又牽來一條狗喂了下去。

動物的□嘶吼之聲聲聲入耳,最後轉為細微的喘息……不知過了多久,當她覺得喉中翻湧已快不能抑製,聽見李驥長歎一聲:“好像……又快不行了。”

她強咽下喉裏似血似氣一團,轉過身來,見地上狼犬掙紮漸弱,馬上就要不行了,胸中悶得像堵了塊棉絮。

眼見最後一線希望就要破滅,忽聽陳太醫沉吟道:“要不,幹脆再喂一點?”

“嘎?”李驥遲疑了下,心一橫,還是將盅裏鮮血喂了下去。

那狼犬漸漸的就不動了。

人們都不自覺的看向蘭王妃:女子的素顏已白如罩麵絹紗。心中都是一沉,正要互相勸慰,卻見地下——

那狼犬居然又動了,過了一會兒,居然睜開了眼來!

三人不由都驚呼出聲,“這是有救了啊!”青年醫官最先露出喜色。

饒是陳老太醫也是白須顫動,連連點頭。

明明該是喜悅的心卻依舊懸在半空:清執之血果然有抵抗瘟疫的作用,可是這人血要如何拿來治病?所以,雖發現了這個秘密,救治,卻依舊是一場空,反倒是另一樁事被落實成了確鑿——瘟疫的確是可以經血傳染的——

之惟……

心中半明半滅,一點希望在汪洋似的絕望裏苦苦的掙。

可蘭王妃是不能在人前掉淚的。

所以,人都聽不見她心裏這聲泣血的喚,隻看見她麵上浮起從未有過的決然,凝聲道:“李大人,你這就回府通知林先生:急封城中所有水井,關閉所有可疑染病的食肆店鋪,以後城中所有人的飲水都由衙門統一發放,直到疫情結束。”

結束?

這麽多天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清澈聲音將這二字清晰道出。像是一點火星投入那沉寂許久的熔爐,裏頭的死灰忽然就被引燃了,火舌舔得每一個人心尖酥酥的暖又辣辣的疼。

似有什麽就要噴薄而出,人抬眼望向窗外——

邊塞孤城,一輪冷冽的紅日,不知何時已然升將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