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八)

連日的大雪,道上已積了尺厚,平常一刻鍾便能走到的玉佛寺,今日竟花了小半個時辰。UC 小說網:一下車,斷雲便直撲寺內,腳步隻在路過大雄寶殿時停了一停:煙香繚繞中,白玉雕刻的佛祖,一抹澄明的微笑,那般慈祥悲憫,心裏莫名的有了一絲暖意,棉氅鞋帽上的雪化開了,也沒覺得涼。心比方才更加咚咚起來,她暗暗念了一句“佛祖保佑”,就直奔向後院禪房。

小徑上雪已掃過,隻薄薄一層新白,踏上去簌簌輕響,她的腳步不覺就更加輕快起來,走到一間禪房門口,正要敲門,卻聽見隔壁傳來一聲——“不!”切金斷玉,正是清執的聲音。

她不由轉身,剛要敲門詢問,底下一個人的聲音卻讓她腳下一頓——

“清執公子,不論你承不承認,這都是事實:你就是姓慕容,蘭王是你族叔。”——竟是林雲起!

她知不該聽,腳步卻挪不開。

不知那少年反應如何,隻聽林雲起又道:“如果你不承認這個事實,那麽,請問你又是心心念念要替誰報仇?”

少年頓了頓,終於回答:“我娘。”

這回輪到林雲起停頓。

窗下斷雲怕他揭破少年母親自殺的真相,就要推門而入,卻又不自主的一遲疑,眼前浮現那抹病容,以前是如何能忍受的?為他背負的那些冤屈,現在卻痛不可抑。

這一躊躇,裏頭林雲起好似已反應過來了什麽,並未接言,隻道:“就算是這樣吧,算你是個恩怨分明的孩子。那我再問你:你仇記得這般清楚,恩,是不是就都打算賴了?”

少年沉默。

她能想見裏麵白白胖胖的書生摸著圓滾滾的下頜,眸光卻越來越犀利。隻聽林雲起不緊不慢的說:“別的不談,就談王爺這次染病,是怎麽染上的?你自己心裏頭當真沒數?還是又不敢承認?他就是那天傷到了手還抱著你騎馬,被你吐上了穢物也沒肯撒手——這都是為了你!”

直到最後一句聲音也不大,人聽著卻像碾子碾過心頭,但說的人並不打算就此住口,繼續又道:“這就是你報仇的手段?男子漢大丈夫要報仇也要堂堂正正的動手。就這樣趁人之危,恩將仇報?這是瘟疫的功勞,可不是你自己的!”

少年長久沉默,粗重喘息,如離水遊魚的最後掙紮。

“你這倒不但是替你自己報了仇了。”林雲起冷笑起來,“你還替烏桓孑利奪下了一座城池;替軒龍寧王收編了一支勁旅;替宮裏頭奪嫡之戰添了一把柴火;更替地獄裏添了一城的無辜冤魂!我可以告訴你:如果蘭王今日病死,明日朝廷就會棄了靈水!孑利卻不會立刻就來,他會等城裏的人都染上瘟疫死絕了才現身,不費一兵一卒占領這座死城!你自己算算這要死多少人?不止是搭上你自己的命,還有你的同胞,還有我們、王妃……”

“不……”少年終於出了聲,虛浮似被狂風絞碎的雪片。

“這就是你現在複仇的代價。”林雲起聲音幽幽,像是多年沉積的一聲歎息終於出了口,“這代價太大,大過了預料,我們擔不起,擔不起的。”

斷雲已隱約猜到林生目的,卻聽不懂他這一聲歎裏飽含的似真似假,想了想,見院中仍是飛絮飄舞,四周無人走動,便還是伏在門外靜聽下去。

清執話音裏已帶了哽咽,質問仿佛是片冰,眼看就要被烈焰給融化:“那我怎有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母親?我要對她怎麽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林雲起淡淡回答。

少年不語。

外頭斷雲心弦已崩到了極致:到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林雲起這是在勸人一命換一命!阻止的話已湧到嗓子眼,可腳上卻像被什麽給絆住,心裏頭一根弓弦兩頭在絞,兩麵是痛:一麵是自小就紮地生根的觀念——眾生平等,再大也大不過人命關天;一麵卻是那人瘦盡燈花的容顏,淡淡倦倦憧憬,絮絮綿綿笑說,要一個妖精女兒……淚珠在自己未意識到時已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冰凍在風雪裏,刺麵生疼,她掩麵垂首,目光正落在腹上,一陣窒息。

裏麵的人卻不知隔牆有耳,林雲起語調平板依舊,仿佛說的都是些極平常的話:“你告訴你母親:讓她等著瞧,她會等到的。”

哐當一聲,所有人的心湖上都似被大石砸了個窟窿,露出下麵黑沉沉的暗湧,她猛抬起眼來,仿佛能透過那窗紙看見裏頭人的神情。

林雲起的語調聽來一點也不似作假:“我答應你,孩子,你死後,我替你報仇。”

“什麽?”屋裏傳來撲棱一聲響,像是什麽不小心落了地。

“怎麽,不信?”林雲起竟然笑了起來,“你以為我為什麽跟的蘭王?他的老師奪了我的功名,他自己……奪了我最心愛的人,你說,我是不是也該有恨?”

“可你……”

“看不出來?”他仍在笑,“這就是成人與孩子的區別:我要報仇,可我會挑選最好的時機,我不會連累無辜的人。這就是我的保證,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屋外她一口氣幾透不過來。

隻聽屋裏又是一聲響,什麽東西重重的砸在了炕上,少年一字字從牙縫裏蹦出來:“你發誓!”

“好。”他毫不猶豫,“若違誓言,林某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心裏原本是極亂的,聽到這一句,卻豁然分明,像一把匕首,利落的將心底那些自私、猶豫、不舍全都切斷,雖然痛,卻知是一定要的——因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那個人——她退後了幾步,待風雪將方才留下的腳印掩了,才又走上階去,輕輕敲門:“清執?”

屋門打開,林雲起略皺了下眉:“王妃?”

斷雲走進屋裏,似並未察覺林生瞥了眼屋外雪地方才關門,徑自走到炕前,向那少年笑笑:“能起來啦?看來真是大好了。”

清執煞白著臉坐在炕沿,手緊攥著炕桌角,點了點頭:“還好。”

她在炕邊的椅子上坐下,棉墊微溫,顯是方才剛剛有人坐過。她坐下去,水眸正好對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少年卻別轉了過去,她注意到他蒼白的指節微微顫抖,便輕輕握住他腕:“王爺那裏病情已經穩定了。我來找陳太醫問問驗水的事,順便看看你。果然已經好多了,我和王爺就都放心了。”

少年抬眸,卻是看向林雲起。書生的眼望著桌上的佛像,很沉很定。

“雲姨。”清執終於看向斷雲,眸子裏清光閃爍,“你瘦了。”

“苗條好看。”她笑笑。

少年卻搖頭,一滴晶瑩落在她石榴裙上,殷出一灘血紅:“你瘦了好多……”

斷雲讓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溫熱的感覺很快濕透重衣。她不動聲色,轉眸看向林雲起:“林先生怎來了?”

“哦,林某也和王妃一樣,是來找陳老太醫的:今日是整十二天了,不知結果出來了沒有?不過剛沒尋著,以為他在這邊,就過來看看。”他答得從容,佛映在眸中。

她看不透他沉黑的眼,卻看得到一抹真實的憂心,果聽他接下去就追問道:“王妃,王爺真的好些了?”

感到肩上孩子身體一僵,她忙點頭:“是啊,午膳也比前兩天進得多,氣色也還好。”

幕僚看得到溫婉王妃眼中難得的冰寒,卻依然選擇了針鋒相對,冷冷反問:“是嗎?可別像昨天似的又全吐了出來。”見她麵色果然陡的一白,卻仍是死盯著他,不肯放棄,偏要阻攔。他暗地裏歎了一聲,硬下心腸,為心中那渺茫的一線清明之光,繼續道:“王妃隻怕是不知道吧?昨兒就在您出去吃飯的那麽一會兒功夫,王爺和我說了三句話,吐了四回。”

她眸中終忍不住有清光浮起,卻仍化不開那霜雪,低聲喝道:“林先生,不要再說了!”

林雲起重重的轉過身去,手撐在供桌上,骨節畢露。

良久靜默,她緊緊摟著少年脊背,將他摁在懷裏,卻也再說不出話來。

半晌,“雲姨……”清執抬起頭來,卻是一笑,“你可真的是瘦多啦。”

她感到背後林雲起的目光迅即望來。

少年在她懷間,眸心閃亮如墜了繁星的湖泊,一字字道:“拿我的血去救他吧,我願意的。”

“不……”

清執凝望著她,看見在她眼裏,自己這世上依賴的最後溫暖慢慢凝成了霜寒,心裏翻江倒海,可不知為何,邊說又邊有種報複的快感:“你說過的:他是你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所以,要是你真的沒能治好他,你一定會難過一輩子的。你一定會後悔拒絕我,你會恨我,更恨自己。我不要你恨我,也不要你恨你自己。”他伸出手,拂過她麵上冰冷的淚,覺得自己一瞬長大,學會了像他人一樣沉厚溫煦的微笑:“你也是清執最重要的人啊。”

“不——”她還是搖頭,反握住少年的手,眸裏寒霜漸漸化成了澹澹春水,“我不能答應,王爺他也不會答應。如果能做得到拿別人的命換自己的命,那他就不是他了。”

她抬起頭來,也看向一旁的林雲起,靜靜說道:“就像十六年前,如果能讓他選擇,他也必定會寧願自己去死,而讓別人活下來。可別人卻比他先選擇了犧牲,所以,這麽多年他都沒有原諒過自己……所以,如果你們真的是為了他好,就請不要再往他心裏添根刺。也請你們相信我的醫術,我一定會治好他的。”

聞言,林雲起隻能長長的歎了口氣。

她知他已被勸服,便低眉看向懷裏少年:於她的話雖半懂不懂,琥珀瞳裏卻又一次水滿秋池,不肯讓人瞧見的投入她懷間,兩隻手幾要將她身上衣料揉爛。

心終於落回了原位,然而酸楚卻悄然漫將上來,一旁的謀士轉眸看見,蘭王妃眼裏的水光漸漸流轉成了悵惘的黑暗。

這時,忽聽門上輕輕叩響,門外人問:“請問王妃在裏麵嗎?”

林雲起上去開門:“陳老大人。”

來的正是陳老太醫,見幾人都在,便道:“林先生,你來得正好!結果出來了:沒事!所有的狗都沒事!王妃啊,雪水沒問題,可以飲用!”

“那太好了!”眾人臉上終於都露出抹喜色。林雲起忙道:“我這就回去安排,從此以後,我們這些外來的漢人啊、兵將啊就可以不用再花錢買水了,這可能省下一大筆開支。”

“怎麽?”陳太醫不明白,“胡人們還要浪費錢購水?”

林雲起無奈的笑笑,解釋道:“據說也是他們信的神靈的關係,不讓他們喝雪水,說是什麽‘無根之水’,喝了要遭天譴的。”

“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規矩!”老太醫不以為然,“都靠水救命呢,還那麽挑剔?我看不如這樣:外頭隨他們去,咱們救治所裏就用雪水。病人都要敞開來供應,那點買來的水遲早坐吃山空,反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麽,先救了命再說吧。”

林生卻搖頭,無奈之色更濃:“王爺不會允的,是吧,王妃?”

幾人便看向斷雲,斷雲倒是頭一次聽說這胡人規矩,還一直以為隻要能證明了雪水潔淨就可以解決飲水難題,聽林雲起這麽一說,倒犯了躊躇:“就不能勸勸他們?”

“移風易俗,談何容易?!以前還有王爺能裝神弄鬼唬唬人……”說到此,林雲起目光陡然一暗,忙轉開話題,便問清執,“對了,你倒說說:這裏頭到底是個什麽說法?”

少年已從斷雲懷裏移了出來,靠在炕桌上,回答,卻不看著人,道:“我們胡人有這麽個傳說:說是天上除了大天神胡主外,還有格薩娘娘等七十九位神仙。其中雨神青哥和風神伯木泰本是情侶,可後來冰神朔犴也喜歡上了青哥。青哥經不起他引誘,就與他私奔,但被伯木泰發現了,雙方一場混戰。後來是胡主平息了戰火,將冰神貶到了極北之地。青哥因思念他,竟然鬱鬱而終。可天地間不能沒有雨啊,於是英明的胡主就罰那兩個痛悔不已的神祗共同擔負起青哥原本的降雨之責。但二神心中都還有芥蒂,於是互相鬥法,最後就變成了四季之中不僅有雨,還有雪。所以,老人們世世代代傳下來,說是天上落的雪,都是冰神占上風時降下的,他搶了人家的情人,心術不正,所以降下的也是帶著怨恨的不潔之水,不可以飲用,也不可以拿來潔身。否則,風神就會發怒,會帶來黃沙將人淹沒的。”

長長一段故事聽得三個漢人麵麵相覷:甲之純淨瑩白,卻是乙之肮髒汙穢。隻怕是此地以貿易為主,不事稼穡,因而不喜降雪延誤行程,這才有惡雪之念,多少代附會而成這等傳說。不過,兩族差異確實不可小視,幸虧一直沒有魯莽行事,再釀禍端。於是,老太醫也就不再堅持,隻林雲起揉揉額角,哂笑了聲:“看等他們渴極了,還這麽守規矩不?”

少年目光雖空洞,耳朵卻仍極好,竟聽見了,搖搖頭:“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沒有人能違背的。來靈水之前,我不懂事,忍不住好奇,偷喝了幾口漢人師傅拿雪水煮的茶,就被娘打了一頓。路上,她特地去瀚海采了冰焰花來給我服了去穢。”

“冰焰花?”另三個人裏頭卻有兩個人眼睛一亮。

“就是古書上記載‘根五年,葉五年,花落花開又五年’,是奇毒又能解奇毒的冰焰花?”老太醫激動得白須直顫。

“不是說此花生於滄海之旁峭壁之上嗎?怎會出現沙漠裏?”斷雲一把拉過少年。

清執抬起頭來,被他們看得一怔,訥訥回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說的這種,我娘是在洱]海邊采得的。”

這次是林雲起接言:“洱]海乃是鹹水湖,旁邊原來曾有座千年前胡人建的城池,後來湖水變鹹後就荒廢了,現應該已風化得不成樣子,大半都教黃沙埋沒了吧。”

兩個大夫的眼睛越來越亮——這麽說,此花是有可能真實存在的咯?冰焰花?!難道這就是少年能抵抗疫毒的秘密,就是解除瘟疫的救命稻草?

再等不及,斷雲立刻站了起來:“我們這就去找!”

清執也跟著站起:“我幫你認!”

老太醫也道:“老夫也去。”

隻有林雲起伸手攔住:“諸位且慢。王妃,大青海現位於敵我之間,請容林某先行布置,您再行動。”

她反應過來利害,點點頭,想了想,轉身對老太醫道:“老大人,您老腿傷還未痊愈,就別去了吧。我在古書上看過圖譜,清執又是親眼見過的,我們一定能找得到的。”見他還要堅持,便又道:“王爺那邊我不在,就隻剩李驥一個,我怕他照顧不過來,您要是這邊的病人都弄穩妥了的話,能不能過去幫幫他?”如此一說,老太醫心裏不由一沉,忙答應了,並且這就告辭過去。

房裏又隻剩下原本的三個人,林雲起皺眉思索了片刻,沉沉看來,圓潤的書生此刻看來卻如一柄出鞘的利劍,道:“王妃,待會出城之後,請您委屈一下,就當自己是一名普通兵士,一切按林某的調度行動,無論發生任何事。”頓了頓,“如林某說要撤回就一定要撤回,不論有沒有找到冰焰花。”

斷雲張了張嘴。他仿佛讀懂了似的,搖頭阻止,目光璨亮:“王妃,請您相信:林某願為王爺肝腦塗地,這一句,絕不是假的。”

她再無懷疑,隻是水眸深處仍有遲疑。

謀士便看向了門外風雪,停了會兒,方緩緩道:“王妃,請您記得:若您有個閃失,則縱有千朵冰焰花也救不回王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