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九)

某舒回歸,因對小之美男覬覦之心不死,因此俺回歸了:)玩笑玩笑,是一直汗顏的惦念著大家的惦念。UC 小說網:本章特獻與本文的幾位鐵杆粉絲,因想早日讓某人,某些人看到,因此筆墨未幹便端上來了,但某舒自知打字快而錯多,如發現語句不通,文辭奇異者,先在此說聲抱歉,晚些時候再改。

再謝所有仍在看這文的人,近兩月估摸能夠穩定更新,至於更新速度,爭取追上曾經穩定的時候,大家可參見其他文章,謝謝~~

真的愛你們,你們是我一直沒有放棄的最大動力~~

在靈水的日子,開頭是覺得特別慢,因眼看著疫病肆虐吞噬生命,一分一刻都是煎熬。後來又覺得過得格外快,恨不得一天能生出二十個時辰,讓人能夠把事情一件件的落實做好。布政使裏自上而下的諸人這幾日來,個個都覺得時間總是不夠用,說每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也不為過。

布政司衙門的大堂便暫作了控疾抗敵的臨時指揮所,堂內布置也未大更改,隻在四周加了幾張桌子作為一眾胡漢文員的書記台。案牘之後,兩個幕僚間或抬起頭來看見上首也正埋首於公務的蘭王:雖天又轉涼,一頭長發卻仍是一絲不苟的全部束起,以一頂玉冠壓著,□在外頭的頸項便總讓人替他覺涼,又加上不知是冬天衣裳臃腫還是什麽別的原因,隻見錦袍之上,那臉龐輪廓越發清晰,沉思中偶一挑眉,熟悉的淡倦褪了三分,不知何時更添了幾分清峭。看著看著,林雲起不由摸了摸下巴,抬眸,見旁邊墨生也是眼波一動,不禁暗自一笑:這份光景究竟是似了誰啊?

隻見墨景純目光不自覺的轉來:“林兄……”

他悠悠然反問:“怎麽?”仿佛毫不知情。

墨生清澄的眸子裏沉澱的並不是純然的歡喜,頓了頓,轉而言道:“林兄看如今局勢如何?”

林雲起的目光慢慢的從蘭王身上收了回來,笑容掩不住幾許故作輕鬆的意味:“有事忙總比沒事做的強。”

這是句實話,但有一半卻是落在虛處那一樁,二人心思兜轉到一處,偏又有各自掂量,便默契的不再在這上頭盤桓,說到眼前的實事上,一個點頭道:“城外那頭似乎是有幾分起色了,陳太醫他們那副方子不知擬定了沒有,若是真像他們所報的如此奏效,也就阿彌陀佛了。”

“嘿嘿,墨兄一介儒生什麽時候也學會念佛了?臨時抱佛腳,當真有用?”林雲起輕哂,隨後又搖頭,“不過,要是王妃那頭也能有了好消息呀,我也不怕陪你念上個一千遍。”

底下意思,局內人自都心裏有數:雖說治病救人為先,能治好病人是最要緊,可一麵捷報頻傳,一麵總是默默無聞,實在是令人生慮,往淺裏說,是讓人對蘭王妃不信任,深裏說則是對蘭王的不信任,更甚者,可能會演變成整個城池對漢廷的懷疑。胡人蠻勇,不好應對,漢人多疑,則更添變數。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一要是爆出這麽一兩點火星……坐於火藥桶上的蘭王光靠權勢、殺伐來立威,顯然遠遠不夠。

二人想到此,都是暗暗一喟,“要不……我去找王妃說說?”墨景純征詢道。林雲起沉吟,還未想定,便見有人闖進廳堂來,一看清那身影,諸人都不免一驚——

“清執?”

少年氣喘如牛,額角青筋突突在跳,神色煞是難看,舉眸盯著當中上位之人半晌,穩定了氣息,方才說出話來:“請王爺屏退左右。”

任他闖入樞要已是人看了蘭王妃的麵子,居然還這樣大言不慚的指揮起人來!四下目光不由都聚攏過來。兩個幕僚對望一眼,隻差一聲長歎:這個不懂事的傻孩子,不知又要給惹出什麽麻煩,難道還嫌王爺偏私重情的名聲不夠響亮?

敞亮的議事廳忽然就變小了似的,蘭王的每一個動作都清清楚楚的落在四周每一雙顏色不通的眼裏,隻見他抬眸看了少年一眼,並未放下手裏卷宗,淡聲道:“衣服換過了沒有?”

少年一愣,臉騰地一紅,氣息又亂:“我有急事!”

之惟眉毛都不動一下:“規矩是鐵打的:入內城必須更衣。你到底換過沒有?”

少年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蘭王了然,勾勾指頭,召來兩個蒙了麵紗的兵士:“把他身上衣服燒了,先打二十棍,再給他找身幹淨的換上。”

“你……你……”清執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驚訝還是氣憤,“你”了半天才惡狠狠的憋出一句,“你草菅人命!”

這成語用在此處似乎不那麽恰當,廳上眾人都不由好笑,卻見蘭王麵上殊無笑意,他竟終於放下了手中卷宗,冷然掃視四下,道:“諸位,這莽撞小子未換衣裳便入廳堂,按著規矩,這廳堂須得立刻清掃消毒,也請各位各自熏衣清理,片刻之後,我們再繼續。”說罷,便帶頭起身離去。

眾人隻得先散了。

墨林二人自然會意,跟了之惟就往後堂走,途中正撞見少年被剝得赤條條的按在過道旁的泥地上,雖知這僅是殺雞給猴看,用刑人手下會極有數,可眼見棍棒落在那尚還稚嫩的肌膚上,猙獰立綻,還是心裏發怵。那少年卻是倔強的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見他們走過,更是抬了眼皮死盯著之惟,眸心似火,像頭摁不住的小獸。

之惟唇角不禁勾起一條極淺的弧線,腳下不停,徑直而去,嘴裏卻是輕聲道:“景純,把他提過來吧。”

少挨了好幾棍的少年顯然並無感激之意,瞪著之惟的琥珀眼瞳隱隱似冒出綠光,教墨景純都不自覺的把這孩子給摁緊了,生怕一不留神,他會真跳出去咬人,一麵又不禁覺得好笑。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勁頭,侍立一旁的林雲起也不禁莞爾,可待一回眸望見座上之惟神情,二人身上卻都是一凜。

方才的溫暖笑意仿佛海市蜃樓,此刻蘭王眸中已是一片滄溟幽深,問那少年:“你剛才說我草菅人命是什麽意思?”

不過是漢語不靈光的孩子口不擇言的氣話,之惟卻為何竟如此上心?兩個幕僚稍加思索,立時就都靈台一明:這孩子一直跟在王妃身邊……會不會是那頭出事了?!

方挨了打的清執又痛又恨,真恨不得與這“殘暴”王爺同歸於盡,但見那深眸肅殺卻難掩關切,不由想起那溫柔素影,哼了一聲,還是說了出來,心裏竟有一瞬快意:“何醫官是你的人吧?他病了。”

輕輕一句,卻如重錘敲在每個人心鼓之上:他說乃是日日陪著他,更是陪在斷雲身邊的何生!

少年見那王爺微微一怔,隨即清眸一寒,如劍鋒指來:“是瘟疫?”

人都屏了呼吸,見少年點了點頭。

蘭王卻還不肯罷休:“誰說的?”

清執筆直的望著他:“雲姨。”

話音剛落,便見林雲起已然倒身下跪,垂首道:“是林某思慮不周,林某這就前去救治所協助王妃!”

墨生也忙接上:“王爺,景純這就帶著羽林過去,以策萬全。”

眾人紛紛行動,來報信的清執反倒愣在當場。他猜到何醫官是蘭王特意安排在斷雲身邊的心腹,他這一病,必定比別人染病更讓救治所內人心惶惶。流言無腳,卻穿得比什麽都快,很快,全救治所的人都會更加不相信斷雲的醫術,甚至會懷疑她實施的隔離消毒之策。他趕來報信,確是為了提醒人早作準備,內心裏更多則是存了份挖苦之念:笑人想安個坐探,反更添了麻煩。卻想不通為何大家聞言都如臨大敵一般,不禁轉眸看向之惟——眸光一跳,少年竟跟著旁邊二人一道也脫口而出一聲:“王……”

之惟此刻卻並未察覺身邊人的異樣,隻知腦裏飛速旋轉:不用問她現在何處,處境如何,更不用問她會做出怎樣舉動……越想,理智也越模糊——那晚上說的什麽“普渡眾生”?!現在隻想統統收回……隻覺身體裏好像已經有什麽嘶吼著狂奔出去了,穿過那一重重的府門、木欄、簾帳——

她自然就在那裏,病床之前,銀針晶亮,她的腕很沉,手很穩,隻是,看不清顏麵。

一時恍惚,他努力的穩定著呼吸,睜大了雙眼:她的動作越來越清晰,熟悉了的那股沉穩,醫者自有的鎮定自持,不同於常日裏的清疏繾綣,是他最心動的模樣,可心頭卻湧上更多的似乎竟是疼痛——他竟依舊,看不清她容顏!

身邊的人大概也已看出了他的不對勁,他隱約聽見,卻無心作答。那些聲音便更急促了,一聲聲的似遠似近——“王爺?王爺?王爺?!”

他根本沒發覺:自己已然站了起來。

四周都暗了,隻剩得眼前那一束光,他竭力攥著,追尋那身影、那容顏。漸漸的,絲絲縷縷的麻痛像是重重枝蔓,勒得他喉頭一陣緊縮,似中毒那日的隱隱腥甜……

殘存的理智還在做最後的努力,拚命要將他拉回現實世界,可腦海裏過往片段還是有如潮水般湧上來——所有的想留不能留、相忘不能忘都在扯他入那無邊苦海——十多年來,那一次又一次失去的痛,原來從未被真正釋懷過,到如今一齊迸開,銳角刺痛著他提醒著他:他的手並沒有想象中的有力,他內心深處永遠都不能擺脫那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少年……

唯有麵前那一束白光,他如溺水人握稻草,死不肯放,一瞬不瞬盯著,看見是她,是她素衣白裙,纖纖玉手正撥弄銀吊子下燃的一小篷火光。那一點橘色的溫暖,如此真切,讓他仿佛回到那天,生死邊緣的自己被這一份暖流帶回人間——

是不是,這塞外之地也隻是他的幻覺,今日以前發生的種種都隻是自己臆想?他們還隻是靜王府裏那一對醫患,他還有機會不拉她入這混濁世間?如果,如果這些真的都隻是幻覺,那麽,那麽他放開那一點微光,自己永墮黑暗,是不是就能換回她原本的寧靜平安?

他下意識的想閉上眼。也不知究竟動作了沒有,腕上忽然一沉,他終於聽見了旁邊好幾個聲音在喚他:“王爺!王爺!”

隱約是林雲起的聲音,大聲道:“王爺,王妃遣李醫官回來報信——”

他心一緊,陡然清醒。

正幫他把脈的醫官李驥便忙道:“啟稟王爺:剛因何醫官的事,幾個輕症的病人要起來鬧事,那頭營裏的醫官也陪著他們發難,所幸都已被平複下去了——王妃當場就公布了:我們營中已有三十二名病患痊愈,比那邊多了一倍不止!且王妃收治的還都是些重病人,如此神技,立時就壓了疑慮。現在,營裏病患們都口口相傳說王妃乃是活死人、肉白骨的活神仙!”

因是喜訊,所以聲音不覺就大了些,眾人都為之一震。少年注意到,連蘭王撐在桌麵上的手都跟著顫了顫。

而之惟這才發覺李驥的手還搭在自己腕上:“怎麽?”

李驥鬆了手,也鬆了口氣,躬身回答:“王爺請恕微臣失禮,方才見您臉色不好,我們喚您,您又不應,臣便鬥膽上來請了個脈,現在脈象已然平複,無甚大礙,但還請王爺保重身體,切勿太過操勞。”

“我無妨。”之惟點頭一笑,麵色卻未比方才好上多少。

李驥便忙又稟道:“請王爺放心,此刻救治所內已然恢複了秩序。隻幾個太醫院的醫官仍有些物議,王妃並未理睬,自去照顧何醫官了,那幾個人不便在病床前吵鬧,也就退卻了。”

聽到局勢已定,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林雲起老成持重,仍是建議道:“王爺,還是再加派兩隊羽林前去警衛吧。”

之惟點了點頭。墨生便忙領命前往。

蘭王的臉色這才有所緩和,卻見墨生又折了回來,輕聲稟道:“陳太醫等幾個醫官求見。”

顯然是來者不善,蘭王反倒慢慢的坐了下來。少年一直瞪著他,見他麵上神情一時數變,這一次竟露出一抹淺淡微笑,細看來,竟是溫柔之色!眸中清明,已恢複了往常雍容,但又讓人覺得哪裏不對……正想著,卻被那春風笑容輕易蠱惑——隻聽之惟說了一句:“是不是想不通你雲姨為何不早些將治好病患之事公布?”少年便急忙朝前一步,豎了耳朵。

不得不承認:蘭王之惟眉目如畫,尤其是這般眸淡聲溫的看著人眼睛說話。少年隻覺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牽引,不能不隨他走入故事之中。隻聽之惟言道:“古時有名醫名扁鵲,兄弟三人,皆長於醫道。於是人便問他:三人誰醫術最高?扁鵲答曰:長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人不解:那為何是你最出名?扁鵲乃答:因長兄治病於病發之前,一般人無法看出他是鏟除病因,隻道他是錦上添花,所以他的名氣自然傳不開;中兄則治病於疾病初發,所以人們覺得他隻能治些小毛小病;而我治病則在疾病發作之後,人們都能看得到我‘起死回生’,所以我自然會最出名,然而,眼力卻最差,醫術自也最不濟。”

少年剛若有所悟,便見蘭王舉眸,玉眸流光,淡淡一掃,對著堂下笑笑:“小王適才班門弄斧,不知諸位行家覺這故事說得對不對?”

清執轉身,見陳老太醫等不知何時已立於堂內,聽聞此言,自然都隻能垂首頌道“王爺英明”,心中忽然無端生惱:原來這故事實並不是隻說與他一人聽。

隻聽之惟又道:“小王雖不通岐黃,但依古人之情推今日之事,竊以為:不論醫好的是重症還是輕症,諸位大夫皆是本城救星、本王恩人。小王定會不日上奏朝廷頒布嘉獎。望諸位能再接再勵,通力合作,早日控製疫情,此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息事寧人之意,比方才更加挑明。

卻還有執迷不悟者仍上前言道:“謝王爺體恤,但微臣等身為醫者,便要對性命負責,不敢有絲毫差池。臣等對王妃所報醫好三十二人之數仍存疑慮:王妃或其他醫官可有憑據能證明,這三十二人的確是個個身染疫症?如何能證明誰是所謂疾病未發,而誰是壓根就不會發病?”

這讓清執忽想到了小鴿子,心中不由一緊。

蘭王眸子很定,聲音很沉:“本王不認為有證明的必要。”

“王爺……”帶頭的醫官頓了一下,但後麵幾人都上前了一步,不容他後退,他臉一紅,隻得繼續言道,“如連病患真偽都不能鑒定,萬一傳將出去,豈不要人心大亂?”身後幾個醫官此刻也不再沉默,紛紛進言。

一旁清執聽不懂他們的堂皇理由,隻聽明白了一點——那陳老太醫最後建議道:要集合兩營醫士,再次檢查所中病患,以再行確診。此言一出,應者如雲。聽到這裏,少年再站不住,趁眾人爭論之際,悄悄溜出了廳堂。一出門,正撞見剛才打他的侍衛捧著身幹淨衣物在外候傳,雙方一打照麵,還沒來及說話,便見那少年搶了衣裳往身上一批,不顧背上傷口正往外滲血,一溜煙的飛奔而去。

趕到城外,已是暮色四合。斜陽天外,塵沙昏黃,茫茫的一片帳篷掩映在殘陽衰草之內,昏昏然,已看不出原本白色,隻幾縷輕煙嫋嫋升起——病營中的人間煙火,多半是藥香混就,在人看來,更似續命星火。

背上的傷痛讓一路飛奔的清執終於停下了腳步,這還是他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來端詳這已住了好些天的救治所:寒風四起,風煙迷蒙,山坳內柵欄、帳篷時隱時現,各自畫地為牢。轅門前來往的人馬如散落在棋盤內的幾路殘棋,早已斷續難連。他知道,每日都有新的病患被收入營內,卻鮮有人走出,許多人最終的歸宿便是營後那一道直延上天的一道青煙;卻不知,不同的人所信奉的不同的神明,是不是都能守候在那煙雲盡頭的天空當中——如果他們相見了,會不會也像人間的信奉者這樣彼此不待見?少年自然想不通,所以,也不要比他更年幼的小鴿子看著。

不禁想到孩子依賴的眼神,少年不再耽擱,忍痛又加快了步伐。終於到了救治所內,隻見帳篷之間已照例騰起了青煙,熟悉的藥香還如昨日,但他卻不肯相信這如舊的平靜,急忙奔入小鴿子的帳篷內,不由分說,便將孩子拖了出來。

口裏承諾要帶他回家,心中卻全沒底氣,結果是轉來轉去也沒能溜出又增了兩隊羽林警衛的救治所,清執隻得拉了小鴿子在間帳篷後麵藏定了,待天黑再找機會。天幕終於在期盼中漸漸染成了濃黑,少年準備等夜深了再行動,但架不住孩子不時叫餓,隻得潛出去趁某個帳篷內病人熟睡之際,偷了桌上兩個吃剩的饅頭。大半讓小鴿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他自己把剩下的胡亂吞了,也感覺不到什麽飽餓。

天又黑了一些,塞外的夜風挾著飛沙,漸漸淹沒了四周燈火,一陣風起時,他忙拉著小鴿子就往外走,剛接近門口,卻見門內外燈火通明,浩浩蕩蕩數列人馬開進門來,滿載犒勞物事,更有讚譽頌揚。

他猝不及防被裹挾進一片歡慶的聲浪,胡漢幾種語言說得那樣大聲,什麽“王妃醫術高明”“陳太醫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不日便能消滅瘟疫”等等,種種誇讚之辭隨著夜風張揚至不大救治所的每一個角落。救治所裏先前彌漫的隱隱火藥味就這樣被喜慶引爆,歡慶的爆竹劈啪裏,再沒政治經驗的人也能嗅了出來:此刻,這裏的局勢是真的穩住了。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誰大張旗鼓來為她解圍,然而心裏泛起的卻並非純然的高興,那抹溫柔身影不知為何總被下午那眉眼遮擋,他越不願回想,卻越不能忘。後來,人問他那時到底在別扭什麽,長成了青年的少年想了想,才終於能回答:“我就是總想不明白:明明是那麽一雙水一樣的眼,卻為何總做一些油一樣的事呢?”人聽了,不由大笑:“你還真是個老實孩子啊!”清執一直知道自己是個不會掩飾內心的人,所以常被人說“正直”或“老實”,然而每次聽到那人這樣說,卻總會有些微微的惱。這個問題,他後來想了大半輩子,也沒想清楚是為什麽。

憧憧人影裏,少年的他急切的想尋覓到那一抹能令他心安的倩影,卻總不得,心裏分不清是失落還是別的什麽:她才不是那樣大肆炫耀的人呢。正想著,忽聽有人大聲叫他:“清執!”

他一驚,想逃,卻見叫他的李驥已然奔了過來,一把拉住他:“你這孩子,跑到哪裏去了?王爺那裏都快急死了!”他被他扯得背上一痛,並不在意他說了什麽。

李驥見少年不以為然,也來不及細說,忙又道:“王妃也找了你一下午了,兩頭都為你擔心。還有,可憐何大人都病成那樣了,還直對王妃說找你要緊,別管他!你這孩子——哎,怎麽還拉著小鴿子?要幹嗎去?”

少年終於動容,反拉住醫官:“李醫官,何醫官怎麽樣了?”

李驥歎了口氣,搖搖頭:“王妃正親守著他呢。”

“在哪裏?”

“就在那邊。”他抬頭尋了個方向指了指,再一轉眼,少年已拉著孩子一溜煙的跑了。

一掀開帳門,一聲“醫官”便卡在了喉嚨裏,或許是燈光太暗,天天見的容顏,忽就不能認清,清執在門口愣了半晌,還是斷雲走過來,對他做了個要他們小聲的動作,將他拉進了帳來。

“雲姨……”他囁喏著,望眼病**的人,又望眼她,忽然就紅了眼眶。

蒙著麵紗的臉上隻露著一雙秋水般的眼,此刻,不知是否是燈光的緣故,那眼窩顯得格外深,眸子也格外黑,斷雲默默的給他和小鴿子拉好麵紗,示意他們在一旁坐下。

少年對小鴿子道“睡吧”,等孩子伏在一邊閉上了眼睛,才抬頭用漢語輕輕的問道:“何醫官……他……”

病**年輕的醫官陷在昏迷裏,眼窩深陷,麵白如紙,如當初的小鴿子,斷雲望著少年越來越紅的眼眶,勉強給了個安慰的眼神:“大夫也是會生病的,病了的樣子也和大夥差不多。”

他明白,可還是忍不住回想起幾天前,就在前天,那人還一邊煎藥一邊和他說笑,膚色是微黑的,他說是經常上山采藥的緣故,自己還不信來著,說他堂堂五品太醫還會親自去采藥?怎麽現在,現在就白成這樣了呢?少年終於能完全明白醫官病倒的可怕,因為心裏有根柱子在悄悄的動搖了。胡主保佑!他在心裏默默的念了一聲,為他人,也為自己。

“雲姨,我……我能幫什麽忙嗎?”旁邊孩子已然睡熟了,他站起身來。

“幫我拿著吧。”斷雲將個小油罐放在他手上,自己則用磁匙舀了一勺,在何醫官胸前、肋脅用力刮下去,青白的皮膚上透出一條條紅紫來。

“這是……?”

“刮痧。”斷雲回答,“宣通經絡,驅邪外出,能減輕些症狀。”

他所知有限,之前隻見過用藥石針灸,便問:“不用藥和針嗎?”

“都已用過了。”她答得很輕,並不抬頭。

少年一個字也再問不出。

夜越來越深,油盡的燈越來越暗,他不知自己就這樣捧了個油罐站了多久,就那樣癡癡的看著,看著她用盡了各種他從未見過的方法,看著隆冬裏汗水順著她額角不斷的流下來,燈光映照,落似走珠,如訴如泣……

“清執,幫我拿些藥酒來,快!”忽聽她說。

他驚跳起來,衝出帳外,夜風一個激靈,遠遠的,有篝火的亮光,有喧嘩的笑語,迷亂了他的視線。他使勁搖了搖頭,才定睛找到不遠處一簇小小火光,飛撲過去,是個不認識的醫官,忙問:“哪裏有藥酒?”

“藥酒?藥酒有很多種的,你要什麽配的?是幹嗎用?內用還是外敷?”熱絡之外仍自孤身熬藥的醫官自是個認真的人,一臉疑惑的反問了他一串。

“不知道,我不懂!”他又急又慌,“是雲姨讓我去拿的!”

“雲姨……?”醫官終於反應了過來,“你是說王妃?”

“是啊!何醫官那邊!”

醫官站起身來,麵上掠過抹他不能解讀的情緒,隨即便拉了他,道:“跟我來,我帶你去取。”

不知是不是因那醫官實在是較真,一瓶藥酒找了半天,等清執心急火燎的奔回帳裏,見地上已經滿是藥酒——淌滿。

斷雲的衣袖、裙子都已半濕,麵紗也不知落到哪裏去了,兩隻手都被藥酒浸得通紅,床沿都像被浸在酒缸裏……他的視線,不敢再往床裏看。

還沒省過來,少年連同旁邊睡眼惺忪的孩子就被人一把推了出去,他聽見裏麵那醫官的聲音:“王妃,您停手吧。何大人他已經去了。”

“他剛還說痛……”

“王妃……沒用的……您停手吧……”

“他說痛啊……我再揉兩下……”

有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王妃!求您啦……何大人真的已經去了啊,他……不會再……痛了……”

帳裏終於安靜了下來。

“哥哥,你怎麽哭了?”

少年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麵。他將孩子抱了起來,把頭埋在那小小頸窩裏。小鴿子乖乖的讓他靠著,不明世事的純稚眼瞳四下裏張著,看見不遠處仍未熄滅的篝火、係著紅綢的酒壇、鞭炮炸過後的一地碎屑,火上煮的汩汩作響的藥罐子,火堆旁打盹、口水就快流下來的老醫官……

還有天邊,一彎從不曾更改的皎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