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十)

半夜醒來時,枕畔是空的,她下意識又摸,真的隻有光滑的絲綢。瞳裏映出他修長的手,將她的小手整個覆住,寒夜裏,他輕笑的聲音如一道春風:“瞎摸什麽呢?那是我袖子。”頓了頓,方啞聲道,“人不是在這兒呢嘛。”

錯覺嗎?她覺那手心是涼的,抬起眼簾:他半倚在床柱上,月光透進來,映著那長發迤邐如曲江流水,眸中滿載著波光,看著她。

他已這樣瞧了多久?這月這人,恍然似夢——就是個夢吧?臉頰卻忽有些燙,她掩飾著,轉開眼去,迷迷糊糊的隨口道:“之惟……”

他手一緊,惹她吃痛回望,清醒在他湧動的眸光。之惟傾身,聲音有些沙啞:“你剛叫我什麽?”

原來,所有的煙波流轉都隻為了她這一聲——

她看見他眼中說不明歡喜、道不盡憂傷幾欲奪眶,聲音已是徹底的嘶啞了,溫柔得教她分不清是笑是歎,道:“斷雲,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啊。”

第一次嗎?她想不起來。他性子偏冷,她本來也淡,入了王府之後便一直這麽“王爺”“王爺”的叫著,他從沒說他在意,差點以為他的名字就是這樣了,卻也會在不經意間,偶然想起那邂逅時分,燈光明麗如月華,他噙著笑說叫“韋之”,將那宿命的兩字如印章在芳心間扣下——“之惟”——她疑惑:自己真的從未這樣喚過他?努力的回憶中,她此時是徹底的醒了,秋水倒映著他的瞳,他眼裏泛濫的東西兩雙目也盛不下。

“是第一次。”仿佛能看到她的疑問,他唇角含笑,半垂了長睫,確認,“這名字被叫的次數不多,我都記得的。”

她知道那明明是喜悅在他眉睫蕩漾,卻覺得自己眼眶越來越痛,好似他眸裏的那一泓春水都傾倒在了她眼裏,不由自主的跟著他,又喚了一聲:“之惟。”

“以後就這麽叫。”他滿意的揚起唇角。

麵上紅潮泛濫,再不疑心是夢中,她閉了眼,點點頭:“沒人的時候。”

他眉間稍縱即逝絲憾意,隨即便展顏:“說定了。嗬,再叫一聲。”

“之……”她不敢睜眼,含羞再喚,還未說完,唇上便著落了他一吻,迷迷糊糊,似有溫暖水滴落進霧鬢。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心底柔軟到忽有些疼。他環住她,從未有過的緊,不能看見他表情,但她聽得到他心跳,隆隆的,從未這樣的近。良久,聽他輕輕喚了聲:“斷雲……”以為他要說什麽,半晌,卻隻是將她擁得更緊。

他是怎麽了?他懷裏,她想抬頭看他神情,卻又不敢。

隻聽他終於喃喃道:“我慕容之惟這輩子隻親向一個女子求過親,隻親立過一位正妃,隻有這一個妻子,不論將來是……人上人,還是……階下囚……”說著,手臂鬆了一些,因胸前衣裳已濕了一片。螓首埋在他懷裏,就是不肯相望,他不禁輕輕一笑:“十多年都是這麽一個人走過來的,也沒人能說句心裏話,也就忘了該如何說,你莫見怪……”

那又為何要在此刻說出來?她嘴角嚐到鹹鹹的東西,再不是迷蒙錯覺——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原來,是怕看了就垂下淚來。

她原本不是沒有絲惱,滿懷悲痛懊惱歸來,本以為一進門就能像往常樣有雙堅強臂膀迎接,任她痛哭流涕發泄所有悲憤不甘,卻不料,廳堂空空,不見人影。憋了一腔悲辛無處投遞,她承認,在人後,卸下了醫者身份的自己也不過是個尋常女子,也會因他的輕忽失落委屈。

往後府走的路上,沒想最先遇到的是林雲起,將她拉到一邊,悄悄耳語了幾句——她到此之前,都不願信的幾句——他說:聽到何太醫染疫的消息時,蘭王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其實,不止是不能言語,按李醫官的話說,是血脈差一點就凝滯了,直到聽到她平安的消息。

乍聽她自是難信:他是誰?是殺伐決斷、冷靜自持的蘭王啊,是跋涉過多少艱辛經曆過多少風浪的蘭王啊,是那個朝中名聲好聽點稱為“淡泊”、難聽點叫作“涼薄”的蘭王啊,怎會因她而亂了心脈?

不敢,也不願。

帶著疑問進了屋,正見他燈下枯坐,聽見她聲響,忙一抬眼,空花寶相紋琉璃盞,蓮燦不及他笑顏,未及開言,便被他吻得致密,眸中殘淚很快為他似火激情蒸幹……被他抱入床榻時,她還是忍不住悄悄搭了搭他手腕,脈象平穩,搏動有力,勃勃如二人間不能撲滅的烈焰……心底有一絲失落,也有一點奇異的心安。

可這一刻,她信了,全信了!不是他不想安慰,而是他那時真的已無法語言。“之惟……”不自覺的將這名字又一次低呼,此際,輪到她哽咽難言。

他卻不肯罷休,似乎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氣,非要一次用完,沙啞著嗓音繼續道:“有的事,是我從前沒跟你說清楚。”他頓了頓,她能聽出的他片刻的遲疑,“綠湖之死並非我遣人所為,我隻是留不得她在眼前,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她再不能抑的抬眼,不為那陳年故事,隻為他今日坦言。她從未奢求聽到他這些話,隻呆呆看著他嘴唇翕動——

“先頭徐妃,是皇上做的主,他們隻怕我也如父王般……喜歡男人。”他苦笑了下,“但隨便硬塞個女人,我就會喜歡了?她……她壓根還是個不明世事的孩子,什麽都不懂,甚至……新婚之夜……”他唇邊苦笑變成苦澀,輕輕搖頭,“我一碰她就哭,哭得很厲害……那時,我也年輕,也不知是和誰賭氣,索性就再也不理她。而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一直認為未能受孕是因為我……”他又開始笑,“我不喜歡女人。直到後來,等我們倆終於都長大了,能解開了心結,卻不料上天再沒給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聽著,並無酸澀,隻是心疼,憶起那個同嚐女兒紅的夜,月色映在他眼,比醇酒醉人。

“因為徐妃的事,母妃把紫菀給了我。紫菀是個好姑娘,那時候,她就像是個大姐姐。我與她卻不是人想象中的那回事。但我答應過她,她的事,不能說。”他皺了眉,略帶歉意。

她不責怪,反有些欣慰:那些被誤解的日子,他有人問,有人陪。

他的眼底似有微光,透過去好像能看見京兆的長空,一片蒼青的寂藍,繼續道:“沈妃是母妃做的主,看中她家底清白,我看她言行卻似看第二個母妃。奇的是翰林學士的女兒竟不識得幾個字,母妃道她‘女子無才便是德’,我隻道她常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其餘的,怎麽進的府我都已記不全了,但我卻記得她們美麗的臉後麵都是誰在扯線。我從沒在她們那裏留到過四更以後。”

她想起來:有時他散朝散得早,就會踱至荷苑。話常不多,用了午飯後便各自捧本書看,隻偶在看至有趣處時才叫對方來分享。午後暖陽烘得人昏昏欲睡,記不清有幾次她從書卷裏抬起頭來,見他已支頤盹著,唇角抿著一線□,卻總無端讓她心頭微酸。這一次,她終於看全清楚了:枕邊的他勾著唇角,還是那一線□,原來,從來,都隻與她一人看!

他望著她,神情似悲似喜,她不能分辨,隻見月光將他眼底鋪滿,他笑起來:“也不知這女子聽懂了沒有?她是他今生唯一,唯一心愛。”

她淚再不能抑,他卻神色自若,輕柔撫過她發絲:“今天,他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嚇壞了,一下午什麽也沒幹,就這麽坐在這裏一直想啊想,終於想明白了前人為何會走那樣的路,也想通了自己又要往何處走,更好不容易才想出這些話來,怕不說出來,以後要遺憾。”他盯著她,唇角仍含笑:“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想告訴她: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不然,他做鬼也不會放過她,他就是做鬼也會拚盡全力護她平安。”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他的眼神,不能全用繾綣解釋的不死不休糾纏,他的眼裏同時藏著神佛和厲鬼,但她不怕,不怪,不怨,因她靈台也從未像這般清明:神魔隻在一念,無論化身何物,比翼鳥、連理枝、並蒂蓮,還是花鳥魚蟲,飛禽走獸,都隻懷著一個願,願這般攜手活下去,歲歲年年……

她伸出手來,盛住他眼角泄落的月華,鄭重回答:“她答應他:她會保護好自己,會平平安安,和他一起活到牙齒全掉,頭發全白。”急急又補上一句,“那他也要這麽答應她!”

“嗬嗬……”他笑出聲來,眸中流光溢彩,“好!”

沒料他答得如此爽快,對上他溫柔眷戀目光,她一時忘言。

之惟便又笑了,輕刮她鼻尖:“我最明白聰慧的小雲兒怎麽忽然就傻了?”

可能是幸福漲得她心又疼了,她才不要什麽明白聰慧,就是讓她變成個傻子,隻要能陪在他身邊,掙一天是一天。

她沒意識到她纖手一直緊握著,握的正是那剛接住的一捧月光,卻忘了一握緊就成了黑暗,可還那樣傻傻的攥著,癡望他的神情叫他心房滿到微酸。掩飾的,他將她又往上擁了擁,讓她枕在自己頸窩內,嗅到淡淡發香,像月光下獨自等待那朵蓮開,穩了穩心神,方勉力笑道:“我已說了這許多,現在,該我問你了。”

“嘎?”斷雲抬眸。

之惟已恢複了往常淡靜,問她:“救治所裏現在情況究竟如何?何醫官怎麽會染病?你……安不安全?”

她沉默良久,方回答道:“瘟疫肆虐,我們卻尚不知病源,隻能對症處理,根本無法控製其擴散。救治所裏病人越來越多,可藥、藥方就那麽幾個,一旦遇到未見過的症候,便是措手不及。說實話,在治病上,大家其實真都沒藏著掖著,隻不過各人有各人的見解,從人也有從人的立場,性命卻隻有一條,不容我們拿兩條方案來治,所以,在有確切療效之前,隻能各自為政。我雖治好了幾十例,卻也不敢就說是我最有把握——畢竟是性命,不容疏忽。”

他“嗯”了一聲。

“現在隻希望一麵能治好盡量多的病人,積累經驗;一麵能夠找出確切病源,阻止蔓延。畢竟都是救死扶傷的大夫,即使再有齟齬,隻要處理得當,應不致耽誤了治病。”她頓了頓,“該怎麽做,旁人也暗示過、催促過我很多次,我不是不明白,隻是實在是沒十全把握,便不敢說自己全是對的,不敢擔那麽大的責任。可今天的事讓我看清楚了:我若不擔這一分風險,便是要葬送這些天來的十分心血。管不了那許多了,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他不語,靜靜看她眼眸恢複清明:“不論現在大家是為了什麽而聽我的,我都不會再瞻前顧後,我盡我最大的努力,不論以什麽方式。”他見她說話間將仍緊握的手放在胸口,心弦隨著一顫,卻隻一笑,點頭道:“很好。”

得了他鼓勵,她回他一笑,然一絲甜蜜又很快掩進黯然裏,道:“何醫官……他……你一定要記得上奏朝廷,追賜他個四品醫正。”

“怎麽?”

“三十歲的正五品太醫院佐給我打下手、作孩子的保姆,我哪能還猜不到他是賣誰麵子?是你,還是林軍師?”見他不答,她猜到是林雲起私下所為,便道,“林軍師也是好意。而何大人本也誌不在醫上,是被父親硬逼的繼承了衣缽,此次能有機會幫助上蘭王,借此步入仕途,他自己樂意得很,隻是想不到最後卻還是為了醫道……你不必太擔心,能像他這樣染病的例子不會再有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出那樣的事來:那天,一個染病的產婦娩出了一個男嬰。孩子好不容易才生下來,時間過久了,嘴裏喉裏全堵滿了穢物,喘不上氣來。大家想了各種辦法也摳不出來,忽然,何大人就俯下了身去,用嘴把穢物給吸了出來。這一下,孩子立時就哭出了聲。孩子活了,他自己卻因此染上了疫病。因他是我身邊的人,他就一直瞞著,一麵治自己,一麵還照顧病人,直到昨天他吐血不止,我們才發現……”

晶瑩的淚珠又一次一滴滴掉落下來,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能繼續:“可那時候,已經太晚了……最後一次清醒時,他對我說:‘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學醫的材料,因為好男兒總是要平步青雲,去闖翻大事業的,所以,我才會選擇了來靈水。但我並不後悔。要是現在問我愛不愛做大夫,我還是會說不愛,可我現在還是很驕傲,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我盡到了。王妃,你也是。’”

說完這番話,她終於鬆開了拳頭,擦了擦眼淚,眸光如水,瀲灩在眶中,一字一語對他道:“他這些話,回來時我想著一定一定要對你說。之惟,我就是想告訴你:人這一輩子能活個無悔便是至高至大的榮幸。若能夠,每件事自己都覺無悔,即使是結果不盡如人意,此生,也值了。”

聞言,他眼底風雲變過數遭,最後陡然一揮,躍出抹清清楚楚明明澈澈喜色,凝睇她良久,終作了深深一吻,烙在她心底,一生一世:“斷雲,你就是我這輩子最無悔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