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八)

“聽說蘭王爺今兒發火了。

說到這一句,醫官終於見陪他熬了一晚上藥的“木頭樁子”有了反應——一直心不在焉的少年抬起頭來:“為什麽?”

醫官挑挑眉,有意拉長了聲調:“衝冠一怒為紅顏哪——”

清執眉峰一動:“什麽?”

醫官湊近了他:“聽說是蘭王手下的人建議他和王妃分開來住,王爺給惱了,當即就停了議事,親自跑來接王妃。”

“啊?”原來如此……少年不知心裏是何滋味,但還是追問了下去,“為什麽要他們分開?”

“說是疫情越來越嚴重了,王妃每天出入疫區,身上不定帶著什麽,怕萬一傳給王爺唄。”青年醫官顯然不屑此種說法,“話是這麽說沒錯,可也不看看他們兩人好得如膠似漆的,這能說分開就分開嗎?少年夫妻之事,那些老頭子管得著嗎?”見清執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便又解釋:“這建議是陳太醫他們最先提出來的,開始還隻是聽他們私下裏說說罷了,哼,最近大約是因那頭有幾個病人眼見著好轉了,他們就覺得自己說話硬氣了,現在居然敢公然提出來,這不明擺著給王妃難堪?”

他終於有些明白了:如果,連那個人也要離她而去,她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原來,她歸根結底,還是隻能倚賴著那個人的啊。心胸裏像有一滴冷水緩緩的淌落下來,原來一直是極亂的,忽然這時候就都清晰了,清晰得透底涼徹。

那醫官不知他心中想法,自顧自又發感慨:“其實,王妃的醫術應該不差吧,不就是年輕點嘛,又擔了這樣的身份……”兀自一喟後,又捅捅旁邊少年,“你看小鴿子不是好得挺快,不就是服了王妃配的藥?”

琥珀瞳心裏有火花一閃,清執不知自己突然回轉的目光幾能在對方的臉上燒出個洞來。

“怎麽?你不知道啊?”醫官被他看得縮了縮脖子,“這邊的藥方都是王妃親配的,每個病人的脈錄王妃都要每天過目,重病人更是親自去把脈的,用的藥、施的針她都是親自過問的。”

“那……小鴿子……”心裏一個聲音說著還不如不知情的好,就這樣能純粹的隻是恨,但嘴裏卻已經發出了另一個聲音來,少年聽見自己問得那般急切,“那我為何沒見她來過?”

“怎麽沒來過?傍晚時候不是啊?”醫官白他一眼,“王妃來過好幾次呢,看小鴿子沒什麽事,你們又都睡得挺香的,就沒進去。”

那一夜帳門上的影忽然就變得清晰了,然而心裏的滋味卻又模糊了起來。

隻聽那醫官歎了口氣,道:“你說這小鴿子吧,病是好了啊,可王妃怎麽也不宣布呢?任由那頭幾個老家夥上竄下跳滿口柴胡——不就治好了幾個輕的嘛,還把藥方子藏著掖著,誰稀罕!明明是王妃治好小鴿子在先,說不定還是他們學了我們的方子呢。”

“可……可為什麽這些我都沒聽說過呢?”清執疑惑:這些天來,他在這裏隻是看見那化人的煙,而從沒聽過疫病可醫的傳言。

“唉……”醫官不由又歎了一聲,“誰知道王妃是怎麽想的?治好小鴿子的事不公布也就罷了,反還幫著那頭把有病人康複的消息傳到官府裏。可他們呢?恩將仇報,不公開藥方也就罷了,都猖狂得敢公然擠兌王妃了!”

十來歲的少年原以為,天下的醫者都該是救死扶傷惜命如金的,卻不知原也是這樣能將人命拿來做染紅頭上簪纓的顏料。第一次,他感覺自己已站在了某條湍流之旁,有水滴濺到了麵上,一陣透骨刺涼,讓人不由的想起那一晚溫暖的目光。人看見少年的淺瞳悄然深暗了起來,不過一開口,立刻就露了稚嫩,清執問道:“他們為何要這樣做?她……不是王妃嗎?”

他不由笑了,眼底卻無笑意:“傻孩子,正是因她乃是王妃啊——蘭王妃。”

聽到最後三個字,少年的眸子越發的暗了。再忍不住,將那壓抑許久的疑問問出——不再逃避,為著哪怕一絲絲的希望,他問那已在太醫院任職了十年的醫官:“那小鴿子又到底得的是不是疫病呢?”

望著那眸子深處的一簇火焰,他真的很想點頭,最終,卻敵不過那清淳的目光,三十歲的醫官別開眼去,搖了搖頭:“我也不能肯定。”

所有的語言到此都嘎然而止,抬眼望去,帳外鉛雲低垂,半明半暗,似是即將落下雪來。

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然落了,外頭黑壓壓的,裏頭幾盞琉璃燈貼窗燃著,一團團水汽似的映在窗紙上,北風在外麵吹著,發出颯颯的輕響,那些光暈也就跟著依稀搖曳起來。

明知道,風是吹不進來的,可還是感覺到絲絲涼意。

斷雲直起身子,終於抬起頭來。

男子坐在椅內,低眉看著她,麵上還是一如既往的一點淡淡笑意,可她卻見他整個脊背都陷在椅背上的繡墊裏,一抹倦色便不覺籠了那人那笑,怎樣也隱飾不去,想說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聲輕輕的:“王爺……”

之惟仍笑著,搖了搖頭。

她站了起來:“王爺——”

他抬頭,望定她,眸心漆黑,終於回答:“不行。”

“可是……”她張口,觸及他視線,卻忽無言。彼此的眸子咫尺相對,鏡麵樣,映出同樣的純黑,同樣的深靜,也有同樣的一道水紋,眼看就要瀲灩開來——她感覺得到那隱隱的波瀾,攪得人眼底一陣發酸。

之惟麵上還是那般靜定的,伸手拉住她手,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摩挲著,仿佛說家常般的言道:“你要是搬出去了,那其他人誰還敢回家去?那些陪你巡查過的本地官員們怎麽辦?那些幫忙治療疫病的本地大夫們怎麽辦?——統統都不能回家了?可他們要是不讓回去,他們的家眷能放過我們呀?城裏豈不要更加人心惶惶。還有,那些負責看護的士兵們怎麽辦?累了還能不能回營,還能不能輪班替換?民心,軍心,這千頭萬緒的,若是你走了,你叫我一個人怎麽穩定?”

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壓下來,她知道自己一句也無法反駁,但心裏總還有那麽多東西在堵著,她低下頭去,不能再看他黑得發沉的眸子,低聲道:“可是王爺,萬一……萬一要是我染上了,那你……”

“我就在你病床旁噓寒問暖、端茶送藥。”他笑得雲淡風輕。

“王爺!”她卻像被燙著了似的,倏地抽出手來,“我怕的就是這個!”

“怕什麽?怕我染上疫病?”他終於不能再笑,“還是怕人說我隻顧私情,不顧大局?”

她望著他,她知道眼前這眸心幽深的男子是這一城性命的主宰,可又為什麽偏偏讓她不能不看見那鳳眸裏浮起的透亮晶瑩——在眼裏隻有彼此的時候,他亦更是她的夫君。她看見他閉了下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很快又勾了出一抹似乎笑意——

睜開眼,之惟輕哂了一聲:“我若當真隻顧私情,我又如何還能將你留在這裏?!”

墨玉眼底一道水紋死忍著不肯泛濫,她卻還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一道割裂的傷痕,再不能逃避,痛在兩個人心裏。那雙眸子,她原以為已經很熟悉了,卻原來還是沒有真正的看明白,看明白其中那普渡眾生的信念背後是怎樣的代價沉重。

他含笑望她,眸心卻是那一道分明的傷口:“我若真能‘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便將你打包送回京城去,把你鎖在屋裏,再不許你踏入這是非之地一步。”說完又搖頭,“不,京城也不是什麽好地方——江南吧,找個沒人認識的山清水秀之地,雇它一葉扁舟,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她的淚一滴滴的隨聲落下。

他伸手接住,“斷雲……”,站起身來,他撫上她臉頰,“不知道你當初想象過沒有:長大後會過怎樣的日子,會有怎麽樣的一個人伴隨你左右?”

她抬起眼來,當年種種幻想,忽都全不能想起,隻能看見他溫柔的眼神於彼岸永遠凝定守候。

“我原以為我沒想過呢。”他眼波流轉,瑩亮如手中水光,“可看到你的時候,我知道那都是騙自己的,因為我從你眼裏看到了:我的那些想求又不敢求、求不得。”

她想起王府荷塘邊,斜陽下,他看向殘荷的那些眼神。

“我沒你想得那麽為難,那麽辛苦,真的,你已經很能幹,為我分擔了很多,要是沒有你,我還真未必能這麽快控製住局勢呢。”之惟輕輕拭幹她麵上的濡濕,“其實,咱們現在又何嚐不是在山水間呢?你看這裏也有山,也有水,還有無盡的瀚海,浩浩的長風……一樣也是遠離了那些傷痛之地的,一樣的自由。何必強求是要在江南還是江北呢?在這塞上,咱們也盡可以盡咱們所能的,手挽手把蓮盞都點亮。”

說著說著,他的眼便亮了起來,她隨他視線望去,原來是窗外飛絮瑩白。

之惟揚眉,“沒有春花,咱們就將就著看雪花罷。”說著,牽起她手,走到門邊,另一手掀開門簾,撲麵的寒風讓人一激靈,手裏的纖指也是一抖,他不由回眸,她正抬眼瞧他,見他看來便是一笑,素淡容顏映在雪光之中,分外清透。

“王爺——”她的聲音如那笑容,清晰透徹,“說了這麽些,讓我說一句,好不好?”

他低眉一笑,點點頭:“說。”

斷雲望著飛雪靡靡,夜色蒼茫,提了一口氣:“王爺,我必須得告訴你,疫情比想象中的還要嚴重,我真的沒有絕對的把握。”

“我知道。”他點頭,並不回避,反道,“你以為我就有十足把握退敵?”

話雖這樣說,卻感到握著她手的手緊了緊,她轉眸,之惟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了遠方陰鬱的長空,半晌,方才聽他一字字道:“可我相信:俯仰天地,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