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七)

自那日之後,清執就從布政使府的客房裏搬了出來。

一人徑自來到了城外的救治所,人都知道他是蘭王妃身邊的人,不但不阻攔,還幫他找到了白天收進來的那個孩子。此時,營內病患眾多,人手不夠,大夫和經過訓練的士兵大都被派去照顧重症病人,而那孩子相對還算是輕的,於是,清執便自告奮勇擔起了看護之責,在孩子的病榻旁住了下來。

那無眠的一夜似乎分外的長。中途,孩子醒來過好幾次,模模糊糊的叫著“阿奶”。清執便立刻上去握住那冰涼粗糙的小手,把浸了冷水的毛巾覆到那燒得滾燙的額頭上,一次又一次,冷冷熱熱,手裏觸覺如同心裏感覺。

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將溫度降下來了一些,孩子也就又沉睡了過去。清執終於能抽出手來,點亮了帳裏的油燈。白色的小帳篷籠著一點微弱的桔光,照出病榻上孩童嬴弱的臉:幹裂的嘴唇像是被皺皮牽拉著而不能合攏,微張著,仿佛能看見一縷縷遊絲般的氣息掙紮著吐露出來。他盯著看了很久,心裏一時滿滿的,全是決心念頭,要如何如何;一時忽又空落落的,根本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

心裏空,耳中卻一直是極滿,夜沉卻不靜,外頭人們的忙碌嘈雜:病患的隱約□、大夫們的發號施令,還有新被收治者的啼哭哀鳴……種種種種都分外清晰,還有那一天城門內的刀兵聲、馬匹的嘶鳴聲、母親的呼喊聲……老天爺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世上還有這樣一雙未聽聞過風蕭雨瑟的耳,一時之間便要把所有的聲響都拿來與他聽,也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少年不禁捂了耳,然而那一聲卻還是分外明——

病**的孩子在睡夢裏喚了一聲“娘親”。

少年猛然站起,息了一日的淚突又無聲無息的滾落下來。

雖知沒有人會看見,清執還是扭過了頭去。淚眼朦朧裏,帳門處似有光影一動,心弦一繃,他立即擦幹了眼淚,剛邁出一步,卻又停了下來。屏著呼吸,也不知就這樣呆立了多久,帳門上卻始終是空白一片,仿佛剛才所見都不過是錯覺。

一夜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第二天一早,負責這幾營的醫官照例又來把脈,清執忙問他病情如何,醫官見他著急,便安慰道:“其實這孩子病不算重,別看現在還有些熱度,不過瀉得已是好了許多——看著倒更像是尋常痢疾的樣子——這病好歹比瘟疫容易治些。”

卻不知少年聽了這話心裏反倒更沉重了,但他也沒有再問什麽,隻是默默的從醫官手上接過了孩子的藥來。

也不知是因少年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還是真如那醫官所說的病本就不重,孩子的身體竟真的開始一天好似一天。沒兩日,燒就全退了,這一來,人頓時就精神了許多,很快便自來熟的開始纏著清執問長問短。胡族孩子姓名長,清執便依著漢譯管他叫“小鴿子”,而小鴿子則親熱的幹脆管他叫“哥哥”。陡然多了這麽個“家人”,這樣的相依為命,看著孩子一天天的好起來,不知為何,少年心中卻並不全是高興。

不過,照管他們的醫官是真的開心得很,每次進來把個脈送個藥都要發一堆的感慨:“還是小孩子生命力強啊,要是人人都能像小鴿子一樣這麽快就好起來,那就好了……”說完,又不免加上一歎,“唉,王爺王妃都快愁死了……”

“外麵……”少年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外麵沒進展嗎?”

醫官壓低了聲音:“我們這裏除了他——”他以眼神示意病**的孩子,然後沉沉的搖了搖頭,“沒一個見好的。唉,我學了這麽長時間的醫,都沒見過這麽多的死人哪……”

清執知道救治所裏實際上分著陣營,醫官說的“我們這裏”指的乃是由她親自主持救治的病營,不禁又問:“那……那頭呢?”

那頭自然是以陳太醫為首的一批老禦醫們,年輕的醫官撇了撇嘴:“那頭?嗬,誰知道呀,神著呢!”

聞言,少年清眸一閃,隨機便又別向了一邊。

就這樣又是幾天過去,小鴿子居然已經能夠起身了,孩童天性貪玩,趁人一不留神就掀開了帳門,剛想出去轉轉,卻又縮了回來,回頭問道:“哥哥,怎麽著火了?”

“嗯?”他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不遠處的營帳後麵青煙直通上天。少年忽然臉色一變,一把將孩子推回了帳裏。

“哥哥?”不明就裏的孩子被他撲回了**,眼見撲緊他的少年眼中竟有著比他更甚的恐慌。

帶著醫官們巡視的斷雲一進帳便見的是這樣一番景象:少年合身撲在病榻上的孩童身上,活像一隻護仔的母雞,不由莞爾,笑著喚了聲:“清執?”

少年猛地轉過身來,淺色瞳仁裏搖曳的光影讓她的笑僵在了麵上,疑問浮現在眼中——“怎麽?”她問。

少年仿佛動用了全身的力量方才蠕動了嘴唇,回了句:“王妃。”

幾天不見,竟是這樣一聲。

她的笑容和著疑惑一並沉到了眼底,黑水銀般的瞳仁裏中浮現出少年直挺挺跪在她麵前的影,那琥珀淺瞳還沒學會隱藏情緒——

清執咬了咬牙,鄭重的叩首下去:“求王妃一定治好小鴿子。”

她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戴著麵紗,所以料想聲音聽來還該是平靜溫和的吧,斷雲點了點頭,笑著說:“那是一定的。”

可是清執卻未從她眼裏看見笑容,而她也同樣未從少年下意識的點頭裏看出放心。

幾乎同時生出往前邁一步的衝動,卻又都不知究竟想問對方什麽——是害怕那答案,還是怕那疑問本身就是根芒刺?骨鯁在喉,少年喉結上下滾動半晌,終忍不住低聲言道:“小鴿子要是……好了,王妃可以讓他回家嗎?”

實性子的孩子還是怎樣也沒學會拐那些彎子啊,不知怎地,她反有一陣的輕鬆,伸出手去,放在少年肩頭。清執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一直低著頭,看不見她眼裏終於浮現出來的微笑。她回答他:“當然可以。不過,得確定他好全了才行。”

他終於抬起頭來,琥珀眸裏清光盈盈,任誰都能讀懂其中溢滿的期待,然而,眾人卻見蘭王妃什麽也沒再說,隻是收回了置於少年肩頭的手,轉身離開。

下意識的,少年跟了上去。帳外夕陽正釅,染一地血紅,勁風衰草中,白色帳篷林立,像是那紅色海洋中漂浮的一座座孤島。女子瘦削的身影被斜陽拉得更加纖細,兀自一步步往縱深處行去,逆著風行草浪,如一道割破海麵的細渺波紋……恍惚是陽光的熱灼得他眼眶忽然生痛。

正在這時,卻見那身影一滯,北風拂那潔白衣袂如舞,纖弱的人影身周似籠有脈脈淡金,他看見那女子驀然停步,然而繃直的背影裏卻分明已露了想要奔跑的衝動——

塞外寒風吹得轅門上的旗旌嘩啦啦的響,而木門下頭,凝立的男子淡靜的笑容卻似能攔擋住所有海雨天風。

“王爺?”她站在當場,欲往卻先愣,“你怎來了?”

按照約定,他倆各管一頭。為了安全起見,主政的蘭王是不能親至救治所的——之惟挑了挑眉,望眼阻隔了自己的柵欄,未語先笑:“嗬嗬,我沒進來啊,這算不得違律吧?”

人看不清她麵上神情。

隻看見夕陽餘暉裏,他望著一欄之隔的妻子,隻是再自然不過的伸出了手來:“來接你回家,行不行?”

一句話,所有人都聽見了。

莫名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因為種突如其來的濕潤,少年看見那白影如飛,像是隻蚱蜢舟樣撥開那水波便往那彼岸蕩去,跑了幾步,卻又停住——斷雲轉了身,反往醫帳裏走去。

“怎麽?”他心一顫,聽見旁邊的醫官回答:“王妃自己定的規矩:出營門之前都要先洗手淨麵換衣服。”這才知道自己已然問了出來。

忍不住,又看向斜陽裏。水藍大氅飛揚,等待的男子麵上溫玉般的笑容似乎永無改變,可他也記得那天在城門之前同樣是這笑容卻露著森寒,抓著門簾的手不由更加緊攥。終於,那頭斷雲整理完畢向轅門外走去,大庭廣眾之下,二人並無過多親昵,隻是並肩離開,然而,一直緊盯著他們的少年還是看見了她一走上去就挽了一下他的胳膊,當然忙又鬆開——快得不想讓人瞧見。

可是,他還是看見了,雖然隻是一瞬間,卻那樣清楚的,映入了少年的眼簾和心田。

突然比那一晚,還要覺得孤單。

而那頭那兩人的影子已然消逝在遠處天高山淡煙水寒裏了。

回到了住處,斷雲依然是坐不下來。

之惟便自找了把椅子坐下了,端看她一絲不苟的又洗手、洗臉、焚藥草、熏衣裙……每天都見慣了的程序,忽然這一天就有絲不耐煩,於是,他便笑笑,出聲:“斷雲,過來給我也熏一熏吧。”

“怎麽?王爺這身衣服沒拿藥草蒸過?”聞言,她立時轉過了身來,走到他身旁,俯下身要嗅他衣上的藥味,卻被他輕輕一拉,一帶,順風順水就入了他懷。

她輕呼了一聲,手裏的藥草啪的落了地。

他眉心一緊。

她正好瞧見了——像是上好的白瓷上裂了條縫兒——便故作不在意的笑:“王爺,你嚇我一跳——”說著扭身要去撿地上仍焚著的藥草,“當心點了屋子。”

他卻還是不肯放鬆,一麵環著她,一麵伸出腳來,劈裏啪啦幾下便將火星都踩滅了。

難得流露的孩子氣,教她在喉嚨裏無聲的笑了,卻不敢再抬頭接上他的視線。

良久的沉默,她在他懷裏,久久的,一動不動,兀自糾纏不息的仿佛隻是旁邊藥草上升騰的那兩縷嫋嫋的煙。

一時間,時間、空間,什麽都不存在了,就這般石化了也甘願。

兩人心裏同時這樣的念頭,然而卻又同時知道:這不過是個一瞬間的念頭罷了。

他看見她動了動,然終還是沒有抬頭。

“王爺……”她喚了一聲。

他沒有回答。

伏在他胸前的她以為是因貼得太緊,他沒聽清,便又喚了一聲:“王爺——”

這一聲,清楚了。他甚至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她離開他一些,又提了口氣,方才發出這一聲來。

一切都從未如這般清晰過,之惟隻覺胸腔裏一股衝動在往上湧,恨不得要跳起來,把這小女子的嘴堵上,人堵上,整個兒囫圇吞進肚裏。可是,這可能嗎?是他將她拉進這潭深不見底的暗湧裏來的,他怎麽還能指望存在什麽完好無損?痛,不在於說不說出來,而在於無能為力隻能眼看著它發生。

他這一生,似乎都是在這樣的等。

之惟不知自己為何仰首露出了微笑來,當他終於等來了她說:“我們分開住吧,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