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六)

作者有話要說:萬分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這篇文,隻能說我從來沒放棄,相對於其他,這篇文需要動用太多的積累和智力,所以不能隨隨便便的就寫來,原諒我先完成了HC的年下《但夢滄瀾》,哪一篇完成了我對最感興趣的一段曆史的揣測和感懷。很久沒寫涉江,說實話也是因為一些情節有點卡殼,還好查了段時間的軍事地圖,終於有點思路,更新不多,也是提醒自己繼續走下去

謝謝大家一直那麽愛我~~

心裏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使勁拉扯著,幾個字仿佛千鈞之沉,清執用餘光看向**躺著的孩子:那孩子看起來比他還小幾歲,氣息微弱,眼窩深陷,已然瘦得脫了形。此時,竟突然睜開了眼來,茫然而衰弱的看著眾人。清執猛然避開了去,用胡語快速的說道:“是瘟疫。”

“不!你騙人!”老婦叫了起來,要撲上來抓他。

他後退了一步。

早守在外頭的羽林衛們立即走了進來,一個擋住那老婦,一個抱起孩子就往門外走。

“不——不要——”老婦淒厲的叫喊撕扯著人心。

清執不禁又後退了一步,忽覺袖子被什麽掛住,低頭,是隻小小的手——孩子眼睛半睜半閉,下意識的抓住了最後一點依賴,低聲喚著:“阿奶……”

心裏也像被什麽掛了一下,清執鼻子一酸,紅著眼圈抬起眼來看斷雲。斷雲走過來,於他的眼神似乎看見又似乎不見,輕輕將他的袖子從孩子手裏扯了出來。

少年的心轟的沉到了海底,一甩袖子就衝出了門去,頭也不回。

斷雲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眸裏漾起一星半點水光,麵上卻仍是那般靜定,她輕輕握住了孩子的手,孩子就又叫了一聲:“阿奶……”

人們聽見蘭王妃輕輕的應了一聲:“哎。”

於是,那孩子便閉上了眼睛,乖乖的被抱了出來。

轉眼間,又是一年冬至之雪。

玉屑紛飛之中,京城裏家家戶戶都開始忙著包餃子做餛飩,準備過一年一度的冬至節。就連達官貴人家裏也不例外,冬至前的一天,靜郡王府內堂廳中,圓桌上二人也正品嚐著碗中美味,大約是講究食不語,各自一碗水晶燕皮餛飩吃罷,也都無話。

太子也不強求,如在家裏般拭嘴、漱口,一一收拾停當了,見下人端上了香茗來,這才終於皺了眉開口:“你們這些人怎麽總是不動腦子呢?今兒這餛飩油膩,怎麽還上綠茶?要烏龍才消食。去!衝凍頂烏龍來!”

下人唯唯諾諾的忙下去換了,他轉過眼來,見那人唇角揚起了似笑非笑弧度,便問:“又想到什麽了?”

自那日預言之惟會請兵之後,靜王也就不再一味韜光養晦,言語中也漸開始露出鋒芒。此時聽他這樣一說,便回答道:“之忻是想到了這‘餛飩’的來曆,相傳是漢朝時,北方匈奴部落中有渾氏和屯氏兩個首領,十分凶殘,常常騷擾中土。中原百姓恨之入骨,於是就用肉餡包成角兒,犬渾’與‘屯’之音,呼作‘餛飩’。”

“哦?還有這來曆?我怎麽不記得了?看來還是你書讀得好啊。”太子摸摸下巴,眯著眼笑,眸中卻無半分調笑,“你這是在提醒本太子注意邊疆的事情吧?”

他垂睫,搖頭:“大哥心中自有決斷,之忻從來深信不疑。”

“哦?嗬嗬。”太子聽了眼眯得更細,“那你——是想你那師妹了?”

他驀的抬了頭,彼此眸光於半空中交匯。定定的,他說:“不是。”

太子卻擰了眉,一瞬不瞬的盯著他,仿佛真能看透那雙沉水瞳似的,半晌,方又挑高了眉峰,放緩了神色,道:“你也不要再和我兜圈子了,是我這幾日太忙,沒顧得上之惟那頭,讓你失了消息。”

明明掌握著天下最大消息網的人神情卻冷冷淡淡,輕輕道:“大哥這話之忻可擔不起,就是有什麽消息也輪不到我來插手。”

太子不由又笑了,見剛用了膳,那人照例又露出慵倦神色,倚靠著熏籠,火光映著長睫霧斂,有一搭沒一搭的在那玉白頰上撲閃著,忍不住伸出手去撥弄那青羽,笑道:“怎麽?還真生氣了?好,我告訴你,靈水那頭是來消息了:仗沒打成,烏桓孑利一聽說靈水大疫封城,就立時後撤了數十裏。之惟連個烏桓兵的毛都沒見過,就白占了退敵之功。”

聽他說得陰陽怪氣,靜王也就微微一笑:“哪裏是他退的敵?分明是瘟疫的功勞。嗬,不過,也不知他退得了敵兵,可退得了瘟疫?”

“你希望呢?”太子深深看他,眸子黝黑。

“若解除了瘟疫,則必招來敵兵;若解除不了瘟疫,則也是死路一條。”

太子卻搖頭,“後麵那種假設我倒不看好:他小子除非是自己染上病,不然就是全城都死絕了,就算他光杆一人逃了回來,父皇也不會將他怎樣。朔方那頭馮嘯那老東西更會拚死護著他。”

他瞳心一收,咬了下唇:“那如何能由他逃回來?!”

“嗯……”太子笑了一聲,“你幹嗎那麽恨他?”

“我……”他啟唇欲辯,卻被人捂住雙唇。

“唉,說你這大師兄和那小師妹沒什麽關係,本太子還真不信呢……”太子玩味的看著那雪顏上秋水光瀲,忽然一把攬過他來。

緊箍的鐵臂讓他吃痛的蹙了眉,抬睫,以為他要說什麽,想了千萬條反駁的理由:他不喜歡她,他隻是利用她,他對之惟的恨由來已久,是刻骨銘心而非拈酸吃醋……結果卻一條也沒用上——

太子忽然就放鬆了緊握,而隻在他脊背上輕輕摩挲,道:“我當然知道之惟那頭是一定要盯著的,隆熙年間的事情絕不能再發生!你放心吧,用不著我們出手,也有人在給他添亂——他這回帶兵是把老三給得罪慘了,現在他天天摩拳擦掌等著他一敗塗地,好去帶兵。更何況之惟他自己那裏早已經內憂外患不可開交:你猜他把救治所給設在哪裏了?城外!嗬嗬,他是把病人給隔離出去吧,可他不知道朝廷裏多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道他是用瘟疫禦敵,拿病患作長城呢,就連朔方城內也對此也有議論啊。現在他離朔方城已隔了座賀蘭山,周圍又是兩個沙漠,馮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隻等他焦頭爛額,無功而返。就是萬一他僥幸能脫,我便派人東出張掖,在他越過賀蘭山前從他背後給他一刀。”

邊疆戍務、千計民生在當朝儲君口中竟就這般輕飄飄的一來二去,他聽著,一如既往的垂著長睫掩住其中的冷笑,點了點頭:“大哥想得果然周到。”

“唉,周到什麽?此時不想好,到時隻怕應變不及。”

“怎麽?”他敏感的意識到那人口氣中難得的不自信味道。

太子輕輕吐了口氣,仍那般揚眉睥睨而笑,回答:“冬至將近,父皇委我代他郊祭。”

莫大的榮譽和恩賜,可這究竟代表了信任還是疏離?代行祭天自然是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暗示,卻也更意味著要離開紫禁而圈於郊外一隅——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是不是父皇……?”他脫口而出。

有水光在那細長的瞳中一閃而逝,急速如那玉顏上一劃而過的擔憂急切,等太子開口回答時,兩人都已恢複了往常神色。隻見太子沉沉點頭,一字字道:“父皇,過不了這個冬天。”

他知道他不是在說親生父親,而隻是在說一個坐在皇位上的人而已,可不知為何卻忽然想到,自己也許會永遠的失去什麽。心裏有什麽一瞬塌陷,卻又不知究竟是何物……努力回憶,腦子裏卻也沒有半點溫存畫麵浮上,記憶中的所謂家庭,隻不過是一重又一重的高牆,一折又一折、一進又一進的深院,日日望著那被重簷鎖住的四方天空,唯一能支撐他活下去的是那一簇為母報仇的火焰……他拉扯回神思,抬眼看著對麵的人:“你,這麽有把握?”

那人不答,卻又一把將他攥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將人揉進胸膛裏,“之忻……”聽得他沉甸甸的喚了一聲,心頭莫名一抽,仿佛觸到母親冰冷的身體時的一霎僵冷。耳裏,他頭一次聽到那禁錮著他的人的心跳——嘴裏號稱能掌握天下的人,一下下卻也響得如此虛浮——依稀是心虛、羞愧、不安,還是不舍?

然而,這一切都過得那樣快,好像隻是誰臆造出來的一個夢境,過了會兒,他已隻聽到那人沉聲道:“之忻,幫我去辦件事。”音調如常平穩。

“嗯?”他轉眸。

“去張掖。”他在他耳邊一字一句道,“作那把捅入他後心的匕首。”

他心陡然像被隻大手捏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努力想凝看清那人表情,卻被緊緊摁在了懷裏,隻有深濃的黑色在視野裏洶湧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