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遠道 (三)

“王爺之‘重金’有二:一是先人所留,二是意外所獲。此言一出,果見書房中另外二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此時已是深夜,屋外萬籟俱靜,便是巡邏的侍衛也不許輕易走近書房,隻有暗哨在不為人知處小心守護,於是,寬敞的書房內就顯得分外寂靜,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鏗然落在青石地上。

林雲起假咳一聲清了下嗓子,方接下去道:“王爺也該聽說:先景帝時,為防西羌,曾在邊疆幾個州府密設糧倉以備軍用,不過,後經幾代太平,這糧倉也就漸漸隱沒了。有人說是早就撤了,然而更多的人卻道其實是轉移到了更隱秘的地方。當然,這樣的秘密大約就是連一般的朝臣也都不得而知,不過,畢竟,還有知道的人。”

書案上燭火搖曳,映照在燭光裏的蘭王的笑容亦有些飄忽:“我父王?”

林雲起鄭重的點了點頭:“或許正是大將軍王。老王爺他身經百戰,乃有‘戰神’之譽,隆熙年間全靠他一人之力蕩平敵寇,贏得邊疆數十年太平。而更神奇的一點是,他每每出征竟從未聽說有過糧草不濟之事。此事,似不能全用先帝恩寵來解釋。”

龍涎香的燭繚繞出淡淡煙氳,之惟注視著那煙霧,搖了搖頭:“誰說他沒缺過糧……”

林雲起和墨景純對望了一眼,心知他是又記起了某些前塵往事,當年之事確也隻有當事人最有資格評價,便煞住此話題,轉而言道:“這第一條確是難以考證,王爺也不必對此太過認真。”

聞言,之惟的目光移向他臉,目光隨著燭光一閃。

林雲起直了直身體,慢慢道:“所以重點就著落在這‘意外所獲’上。王爺不久前查抄了兩位國舅的府邸,這二位皇親在朝中慘淡經營數年可謂樹大根深,而在其他人眼裏他們恐怕還不止權大勢大這一項。他們居然敢私鑄銅礦聚斂財富,可見是多麽貪得無厭愛財逾命。並且,他們權傾軍隊那麽多年,又該從軍餉、從孝敬中撈了多少金銀?王爺啊,在別人眼裏,這二劉府簡直是兩座金銀庫啊!”

之惟麵色一白:“外頭是怎麽傳的?”

見他勃然變色,林雲起心中雖閃過絲不忍,卻最終還是實話實說:“外頭說二劉府清點出來上報朝廷的財產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啪”——之惟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都隨著他動作跳了一跳,“這是什麽混話?!難不成是給本王貪墨了不成?”

兩個幕僚麵上都是一沉,卻都不答話。半晌,才見墨景純蠕動了嘴唇,望著桌麵上,凝眉道:“王爺,您的手……”

之惟這才察覺原是剛才震怒中未竟忘了手傷。他抬起手來,看見桌麵上的點點鮮紅,竟還是不覺得疼。心下氣苦,這才真正明白這百口莫辯方是人間至苦,新傷舊痛頓化為滿腔說不出的灰心。

墨景純見了之惟由驚到怒再到一片茫然,心內翻滾,幾乎就要衝上前去察看他手傷,卻被林雲起以眼神勸阻,眸中光華明滅,掩不住躍動的火苗,隻見他似未察覺的繼續言道:“外頭的傳聞雖是不稽,卻也非全是空穴來風——劉府的財產的確不止查抄上繳的這一點。”

之惟猛然抬眸,蒼白的臉色襯得一雙眸子更加冷如寒星。

隻見林雲起跪下了:“啟稟王爺:這筆隱秘的巨資的確就是在王爺手上。”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小冊子,舉過頭頂,“就是這個。”

靜得肅殺的夜裏,清清楚楚的聽得到三人的呼吸,或疾或徐。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終於聽見衣衫悉索之聲——之惟卻是坐回了椅內,左手捂著流血的右手,靜靜道:“我不便翻看,你還是收著吧。”

誰也沒料他此時竟還能有這樣的“平靜”,兩個幕賓再也忍耐不住,墨景純上前一步:“王爺,您這是何苦?”

之惟眸光一寒:“景純,連你也要逼我?”

墨景純語塞。

卻聽林雲起道:“王爺,這不是逼,是忠。”仍是托著那冊子,長跪在冰冷地麵上,書生圓潤的臉上也逐漸泛出剛毅的刀光,“王爺,林某早就說過‘忠人不忠事’,自投到王爺門下的那天起便打定主意助王爺渡艱險、履高位,相信墨兄純良更是如此。我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裏與王爺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件事,若傳揚出去都是死無葬身之地。但,這些話我們還是不得不跟王爺說,否則,我們便是不忠不義!”

說話間,墨景純也跪下了,眼中隱有光閃:“王爺,是您說的:‘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如今這天下大勢:帝君聖體違和,大權眼見旁落,魑魅魍魎趁機作亂,朝堂之上、乃至邊疆重地,跳梁小醜何其之多?天下有誌之士無不翹首以盼能有清風一席一掃汙穢;社稷萬千子民又有誰不渴望能有人一振朝綱清除奸惡?如此情形,王爺,您難道還能忍得下去?……十年來,您是一己獨清、超脫事外,可景純更知你十載小心翼翼、殫精竭慮!但就是這樣,您不也還是擋不住外頭那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您何苦為了這樣的世道苦苦維持,賠上清白?”

似聽非聽,隻見之惟仰起臉來,目光在二人,甚或在虛空之外。

“王爺,容林某說句更直接的:何苦白擔了那虛名?”林雲起道,“這筆款項乃是當年二劉借漕運敲詐江南富商所得,王爺何不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您大可應了馮家父子的要求,帶了這銀子領兵去。待到得塞外,軍餉得發,眾將士久旱逢甘霖,還不個個把您當作救命恩人?再加上先頭老王爺的威望,王爺您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十萬雄兵。邊疆寇匪不過散兵遊勇,何足為懼?隻要軍心振奮,相信不日便能平定。到那時,王爺退可守,保一身平安,進,則可攜鐵騎,直逼京城!”

真熟悉的設想,可如今這城中可還有人能一笑傾城傾國兵?而見過那樣的一笑,誰又還能再做這傾國的夢?之惟收回了目光,正見書案上的那錠新墨——一麵曇花綻放,他拿起,翻過來——一麵螭龍虯屈——嗬,這墨上所銘,人又怎麽做得到呢?這無情的世事早已烙下了那抹不去的新傷舊印。

“王爺!”聽到下麵急切的呼喚,之惟抬起頭來,殘燭焰長,搖曳了他的目光。

底下二人直挺挺跪著:“王爺,請做決定。”

“我說過了。”之惟的聲音帶著切金斷玉的味道,“你收著。”

“王……”兩人還要再言,眼簾中卻都先映出:他手上緊攥著那墨,用著最決絕的力氣,仿佛要將它掐進自己的手掌。

隻見之惟忽然站起身來,就在人以為他會將墨扔擲在地的時候,卻見他鬆了手,竟又將它擺回了書案上最顯眼的地方。接著,他微掀青羽,掃了二人一眼,似在解釋:“我要拿它來時刻提醒自己。”

“可是王爺——”林雲起看著他,搖頭,“一人難敵一世道啊。”

蘭王平靜的笑了笑:“我不是,我父王。”

如果沒有早朝,辰卯之間,皇帝所居的欽慶宮一般會很安靜。靖平帝用過了早膳,喜歡摒退了宮人,獨自看會兒書或者彈會兒琴,然後才拿來這日要批的奏折,開始處理一天的朝政。這幾天也不例外,隻是由於身體欠佳,不少一般的折子都交給了太子處理,這樣一來,空閑的時間也就多了起來,於是,這段慣例的清閑時光也就比先前長了一些。

已是秋意蕭索時節,天亮的時辰也漸晚了,這一日大概還是個陰天,隻見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像個大鍋似的扣在這紫禁宮城之上。

靖平帝抬睫,看了眼外麵的天空,將雙手放在了琴弦上,半晌,卻並不彈,隻是靜靜的看著眼前繚繞的香煙,細長的眼睛內一片若有似無的氤氳。

內侍總管朗溪靜靜站在一旁,望著龍涎香的煙霧中皇帝的臉:已近六旬的皇帝看來還是中年的模樣,青年時秀致的麵龐已經為歲月磨蝕了單薄,偏尖的下巴如今看來更多是冷傲和堅毅,狹長的眸子裏則永遠透著莫測的寒光。這雙眸子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微有模糊,而每日侍侯的人發現這樣的時刻如今正變得越來越長。

也許,真的是老了吧……靖平帝撫著琴弦,眼前的煙霧裏似還有什麽在嫋娜飛旋,如同無情流逝的有情時光。

他抬起手來,卻是掩在了唇旁,輕輕的咳了兩聲。

“皇上,要不要傳太醫?”朗溪忙問。

靖平帝搖了搖頭:“那麽大驚小怪的幹什麽?人老了,染個風寒都這麽難好……”

正說著,聽見外麵似有響動,見他眉一皺,朗溪忙走了出去,過了會兒,又跑進來。

靖平帝就問:“怎麽了?”

朗溪不複平日從容,急忙答道:“回皇上,是有人要敲登聞鼓,被幾個趕過來的王爺給攔了,現正在太極門外吵鬧呢。”

靖平帝掃了窗外一眼:“是誰要敲?”

“朔方副將——馮綸。”

靖平帝唔了一聲,又問:“那又是誰在攔?”

“蘭王。他是最先到的。”朗溪回答,“還有寧王、信王幾個隨即也趕來了。另外還有些主事的大臣。”

靖平帝又唔了一聲,隨即便閉了眼睛,雙手扔摁在弦上,於是琴弦便在壓力下微微顫動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鏗的一響,隻見靖平帝將琴一推,站起身來:“擺駕。”

“太極門?”

“不。”殿門前,靖平帝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秋風帶起他黑色的龍袍,“去五鳳樓。”

此時太極門外正是一片混亂。

灰茫茫的天色映得每個人的臉色也是青灰青灰。

隻見蘭王之惟左手摁著馮綸手上的鼓槌,正苦苦相勸:“馮將軍,這登聞鼓一敲就滿城皆知,你可要三思!”

“末將正是三思後而行。”馮綸早已麵紅脖子粗,“王爺,請你莫再阻攔!”

之惟哪肯放手:“你可想清楚了?有什麽事情不能遞折子一步步來的,非得這樣驚動皇上?聖躬近來違和,若驚了駕,你擔得?”

“驚動聖駕,末將心中也是萬般不安。但,邊塞上十幾萬將士還張著嘴等著要吃飯!更何況,現在還有敵人虎視眈眈!隻要是能見著聖駕,說明邊疆之難,末將便是事後千刀萬剮也是心甘情願!”

“馮將軍啊,你話幹嗎說得這麽絕呢?”一旁信王之愷等也上來相勸,“有什麽事不能慢慢商量的呢?”

“商量?”馮綸回眸,冷笑一聲,“那就請各位王爺、大人給末將商量出個軍餉來啊。”

“唉,馮將軍你……”四下裏一片嗡嗡人聲。

隻聽寧王之悅在人群裏涼涼道:“我們也想啊,隻是別人不發話,我們哪敢越了權去!”

信王瞥他一眼,卻並未阻攔。

寧王便繼續道:“馮綸我勸你啊,也別在這裏幹耗著了,有蘭王死摁著,你也敲不響這鼓不是?還不如趕快去東宮,太子爺門上的釘子——一敲一個響!”

聽見身後冷哼一聲,馮綸忙轉過臉來,卻見之惟還是那般淡靜神色,死按著那鼓槌。心火頓竄,他盯著他的眼睛:“王爺,末將最後說一次:請您鬆手!”

之惟冷冷的看過來:“本王也說最後一次:你放手。”

馮綸咬了牙:“王爺,得罪了。”說著,就暗運了內力,使勁翹起鼓槌。

牛皮鼓麵一震,卻未聽到驚天動地的響聲,隻有悶鈍的一響,像是人不甘的低喉——

之惟終於兩隻手都摁在了鼓槌上,右手包裹的白紗上透出隱隱鮮紅。

“王爺!”

隻見之惟眸中光影流轉:“放手吧,阿綸。”

馮綸看著他,良久,忽的發出一聲長嘯。

濃雲壓頂,看不清眾人的臉色,隻聽得那無限悲辛的嘯聲似要穿破重雲。

之惟靜靜的看著他,手,不鬆。一直等到嘯聲停住,他才湊近了一點,對那仰天闔目的人低聲道:“阿綸,我來想辦法,好不好?”

馮綸倏的睜眼。

之惟輕輕的點了下頭,神情還似兒時,偷溜去玩耍前的拉勾。

馮綸眼裏一熱,驀然鬆了手。

之惟將那鼓槌又放回了鼓架上,正要出言讓眾人散去,抬眼卻見一頂熟悉的大轎行來。於是,他走下了台階,將馮綸也拉了下來。

眾人此時也見了那轎子停下、人走出來,都紛紛施禮:“太子殿下。”

“免禮免禮。”太子仍是那般笑容可掬模樣,施施然走上前來,先笑眯眯的看了幾個兄弟一眼,“諸位都來了啊。”才看向今日的主角,道:“馮將軍,起得早啊。千裏迢迢而來,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敢,殿下。”馮嘯忙要行禮,卻被太子虛扶住,笑道:“有什麽事非得驚了駕才行,咱們作臣子的該是能解決的先解決了,為聖上多分點憂啊。”

馮嘯抬起頭來,感到身後有人扯了他一把,他自然知道是誰,是何含義,卻還是朗聲說道:“回殿下,這事臣已上折請示過四五趟了,至今卻還未有回音。臣不知是否是折子未能及時送達中樞之故,這才出此下策,敲登聞鼓以動聖聽。”

“原來是這樣。”聽他咄咄口氣,太子麵不改色,微蹙了眉,似是認真回想了一下,方道,“本宮不是來阻止你敲鼓的,你千裏上京見駕心切也是可以理解,就連我們這些在京裏的人也有不少事情想向皇上請示呢。隻是,最近皇上下了嚴旨,叫東宮和內閣把責任擔起來,你這鼓一敲,本宮是不要緊,但不是要冤死這裏的諸位大人嗎?”

“冤枉?”馮綸不解。

太子環顧四周,不慌不忙道:“本宮知道你是為了軍餉的事,請餉的折子我們是收到了,兵部,喏,王大人也替你們很著急啊,催了好幾趟戶部。戶部呢,這邊,哎周大人也是負責的,本也不想拖延。你是不知道內情,不知道他們的難處,這一敲鼓可不就是在皇上麵前說他們的不是嗎?可不是冤枉了他們?”說著,霽和的神色漸漸凝重,他頓了頓,道:“其實,讓延期發餉的人,是本宮。”

聽他這樣一說,被點名的幾個大臣都感動得幾要熱淚盈眶,紛紛露出委屈又感激的神色。

隻聽太子繼續道:“不瞞各位重臣,朝廷最近確實不寬裕,邊疆上糧餉是一大頭,每年都占了開銷大半,還有賑災、修渠、開礦,那頭曲江疏浚也是個沒底的窟窿,個個都來要錢,皇上既將這個家暫時交給我當,我就得替皇上好好精打細算:該給的,一個子兒也不會少;不該給的,都等查清楚了再說話。”

之惟冷眼見太子目光掃過馮綸和信王、寧王,然後道:“馮將軍啊,不是本宮故意拖欠你糧餉,實在是你們報的數字和人頭不太對應,清點起來有點困難,所以,就將你們暫時放到後頭了。”

馮綸身體動了下,卻被身後的之惟又一次摁住,這一次,是手壓著手,他感到那上麵潮濕的熱量,終於咬著牙沒出聲。

太子目光似乎掠過,又迅速轉去,複看向馮綸,語重心長道:“你們也要理解朝廷的難處,國庫裏實在不寬裕啊。”

卻聽有人嘟囔:“錢都上哪兒去了?”

太子眉一挑,他自不會去找那個說話的人,而是看向之惟,出人意料的問:“蘭王,你說是吧?”

眾人目光紛紛聚來,之惟微笑了下,不答。

太子似乎已很滿意當前的狀況,便又笑道:“馮將軍既然不敲鼓了,大家就都散了吧。”說著又看向馮綸,“若是還想不通,隨本宮來,本宮慢慢與你說。”

“是,太子。”馮綸躬身,目送太子回轎,起轎。

接著,他站直了身體,回首,看見之惟漆黑的眼睛,映著不能明說的話:阿綸,小心。

他笑了笑,轉身跟隨太子而去,心中一句卻也不能說明:世子,對不起。

餘人也都鳥獸散去。

“信王!”聽得喚聲,信王轉過身來,不由驚詫:“蘭王?”

隻見蘭王清淺一笑:“信王可有空過府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