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遠道(四)

高高在上的五鳳樓足以俯瞰整個皇宮,靖平帝望著太極門的方向,遠遠的,冷冷的,看不出表情,一直到那頭人潮散盡。

“皇上?”郎溪便小心翼翼的問,“外麵風大,要不要……”

靖平帝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郎溪啊,內帑是歸你管吧?”

大總管忙點頭:“蒙先帝不棄,內帑是由奴才暫管著。”

靖平帝的目光落在九重宮闕深處,又問:“能動嗎?”

郎溪沉吟了會兒,鄭重的答道:“回皇上,這筆銀子是曆代宮裏節省所得,存到現在並不容易。且……且還從未有哪位先帝動用過。”

靖平帝又嗯了一聲,閉起眼來,片刻又睜開:“好了,你替朕把帳目點清了、數目查實了,備著。”

“是。”

又望了眼遠方,深邃的眸子裏人看不清映的是天還是城,隻見靖平帝緩緩的轉過身來,冷笑了一下,剛邁出步去,身體卻是一晃。

早就聽說蘭王府內布置早年乃是出自大家手筆,分外不同,信王打量四周,果覺恢弘中帶著精細,雅致中透著雄壯,真真好一座親王府邸!隻見諾大庭院之內,繞堂四周花木扶疏錯落有致,向愛擺弄花草的他仍是難改舊習,不由讚歎道:“好!好景致啊!”

之惟笑笑,拍兩下手,隻見兩粉裳佳人嫋娜而入,正是芳些與藕些,脆生生一齊喚道:“王爺,請用茶。”

信王回首,微黑的膚色掩飾了他臉上騰起的潮紅,接過茶來啜了一口,對之惟曖昧的眨眼:“這是什麽水?怎的這麽甜?”

“就是府裏的水。”之惟回答,“當年引的乃是活的山泉水。”

“哦——”信王點了點頭,“飲水不忘鑿井人啊——大將軍王有消息嗎?”

之惟搖頭。

信王忙笑道:“他老人家倒真有些道骨仙風了,放了後麵一大群人瞎忙活。”

之惟似未聽出他弦外之音,仍是那般客氣的微笑:“信王且品茶,下麵還有好東西呢。”

說著,隻見二些懷抱琵琶坐下,一陣急弦錯雜,隻聽那聲如裂帛:“奴本是那塞上一支斷腸花……”

“花開花落終有時,總賴東君主。”太子得意的抬起睫來,望著對麵的人,“之忻,對不對?”

靜王笑了笑:“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對了,不是嗎?”太子說著,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握住那人覆在桌麵上的手,一翻,見他掌下空無一物。

“大哥,你輸了。”靜王搖頭,想將手從他手裏抽離,瞥眼對方酒杯,“罰酒。”

看來是已喝了不少,太子麵色微紅,抓著他手不放,笑道:“我哪裏輸了?”

靜王側身避開他撲麵而來的酒氣,明裏卻作出為他斟酒的樣子,淺笑:“大哥你方才明明說了兩朵花,你猜的是‘二’。”

“那你不也說了兩朵?”太子又靠近些。

他垂睫:“之忻是說‘花非花’,自是無花。”

太子瞳光流散,也不知是醉是醒,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本宮說的也是沒有花——‘花開花落’,總是謝了去——”說著,接過靜王手中酒杯,輕輕磨挲,“你說枝頭還有花嗎?”

靜王眸子一沉,果見剛遞給別人的酒杯又被送至自己睫前——“之忻,所以說,我猜對了,是你輸了。”

水色唇瓣漾出一絲半隱半沉的笑,靜王接過來,一飲而盡。

“嗬嗬。”太子終於鬆了手,拍手笑道,“之忻啊,我覺你自從那次生病以後,身體倒好像好了一些,今兒晚上你喝了多少了?”

“誰讓之忻老是輸呢?”他隨手將對方的酒杯又遞回去,卻見太子將酒杯往旁邊推了推。

“想不到你倒是海量啊,喝到現在也不見上臉。”太子眯眼望著那依舊寒若冷月清雪的頰。

他則盯著那酒杯,見它似不經意的被太子的胳膊肘碰到了桌子邊緣,忽然有種想笑出聲來的衝動,於是他道:“大哥,再來,我給你斟酒。”

隻聽“啪”的一聲,酒杯終於被“不小心”碰翻到了地上。

“啊呀。”太子狀似吃驚的看著地上霜雪,搖頭歎息,“多好的東西啊,可惜了。”

他在心裏冷笑,麵上卻微笑:“我叫人給大哥換一個。”

仆人上來換了酒杯,不知怎的,剛才射覆猜枚的氣氛卻隱有改變,隻見太子把玩著新杯,望著其中琥珀色的**,淡淡道:“知道嗎?這是宮裏的東西。”

“哦?”靜王挑眉,複垂落,“這並非父皇賞的啊。”

“這東西現在也隻有街麵上能買著了。”太子輕笑,“你的下人倒是挺伶俐,眼光不錯,還會省錢。這玩意兒從宮裏流到古董鋪裏,價格不知道跌了幾跌。”

“怎麽?宮裏在賣家當?”他眸一凝。

太子冷笑:“這不奇怪,現在誰都缺錢,估計內廷也不富裕。”

靜王點了點頭,又抬眼望他,眼中迷茫無限,煞是醉人,問道:“大哥啊,國庫當真沒銀子了?”

太子摸摸富態的下頜,悠悠閑閑的神色下,說出來的話卻斬釘截鐵:“沒有。”

他仍凝凝的望著他:“那錢呢?”

“實話跟你說吧,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幾年江南幾省不是旱就是澇,賦稅大減,還要顧著河工、漕運幾頭,沒兩下國庫裏就空了。”太子頗有感慨,“這京城裏大小官員們還張著嘴跟我要吃飯錢呢,你說我還哪來閑錢往邊疆上填?!”

靜王垂眸:“大哥,你是顧近不顧遠嗎?”

“你覺呢?”太子勾唇。

他抬起眼:“狗急可是會跳牆的。”

“嗬嗬,我的院子正等著呢。”

“大哥,你覺得馮嘯父子會投過來?”

“我看他們能撐多久。”太子哼了聲。

“他們也在想辦法呢。”他笑。

“你是說之惟?”太子眸裏寒光一閃,“他有能耐就去帶兵啊。他去,也總比那頭去的強。再說了,邊疆上又豈是什麽隨他來去的地方?!”

靜王張了張嘴,最終沒說。

太子便又道:“若你身體好些,我又何苦為這帶兵人選煩惱?”他看著他:“若你能夠,我定將傾國之兵都栓在你的馬後。”

靜王流露出刹那的失神,隨即輕笑:“大哥說笑。”

太子也是一笑:“是啊……對了,你現在還是不能騎馬?”

他咬了下唇,搖頭。

“唉。”太子歎了一聲,“不然,我帶你去個地方,那邊現在正施工,乘轎不方便。”

“什麽地方?”直覺的,他心一緊。

“一個好地方,將來會是處風景甚佳的園林。”太子輕飄飄的答道,伸出三根手指,“足用了三十萬兩白銀。”

他終於猜到了被挪用的軍餉究竟去了何處,更猜到了挪用者的用意,卻沒猜到這筆銀兩最終將會幻化的實景——

“之忻,你喜歡什麽樣的園子?”

“嘎?”

太子深深的看著他,笑意沉沉:“你的親王府是該開始造了。”玩味著對方的表情,他慢悠悠的飲下了杯酒去,道:“再來,咱們繼續,射覆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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