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遠道(二)

看過留痕

看見蘭王書案上新添的文房珍寶,兩個亦為文士的謀士不免也趁著等候主子的機會賞玩一番。

“好墨。”墨景純端詳半天,吐出一句來。

林雲起噗哧輕笑:“老丈人送的,還會不好?”

墨景純抬眸,掃他一眼,隱有不滿。

林雲起滿月臉上笑意更濃:“那我這麽說:堂堂翰林首領、清流首座之手筆,自然是稀世之寶。這下,墨兄可滿意了?”

墨景純聽了,卻是搖頭輕歎:“我道你也不會看不出來。”說著,目光又流連於那寶墨,低聲道,“山雨欲來風滿樓,也不知咱王爺究竟什麽打算。”

“墨兄看呢?”林雲起問,“棋盤街上的事,你是在場的。”

墨景純也不隱瞞,遂將當時情形說了。

林雲起聽完就樂:“聽起來墨兄似對王爺的處理有不同意見?”

“青天白日之下,擺在哪個有血性的人也不能坐視不理。可咱們王爺呢?先是躲避不及,後吧……又那麽激烈。”

“王爺的心思不是已經擺在那裏了嗎?為什麽會態度轉變?”林雲起瞥他一眼,又瞥眼墨上螭龍,“柳老大人的提醒,真是一點也沒錯啊。”

“你果然也是這麽想。唉,王爺這點不經戳的痛處,天下隻怕沒人不知道。”墨景純微微苦笑,想到近來主子被迫管的那些“閑事”,“這一次又是誰想以此要挾王爺?”

林雲起卻還是那般笑眯眯的彌勒模樣,搖頭:“墨兄此言有差,何必要執著於‘要挾’二字?‘要挾’也可說是‘推動’啊……”

“林兄是說……”

兩個幕僚的眼睛都漸漸粹亮起來,隻聽林雲起緩緩道:“一個人,若是看得太透了,就不免會顯得懶散。出家人四大皆空,於是每天隻端坐蒲團。王爺的為人,想必墨兄比我更清楚,若不是這一點點掛懷,依他性子,哪能見那一次次釋放的華彩?把這些看成‘要挾’,還不如看成推動,有了這些推動,才能有一步步的往上邁啊。不是嗎,墨兄?”

沉吟中,墨景純看著他,黑眸幽深:“景純一直有個問題想請問先生:怎會想來輔助王爺?”

“良禽擇木而棲。”林雲起眯著眼。

“先生也曾追隨過反賊。”

“哈哈哈。”林雲起起先大笑,隨即一斂,神情中透出幾分飄忽渺遠,“林某人一生隨性,但也有些東西一輩子難忘,墨兄,你來此,是否也因從未見過一雙那樣幹淨的眼睛?”

墨景純眸光一閃,深吸了口氣,他閉上了眼睛:“景純記得。當時一見,刹那隻覺江山清明。”所以,從此就立下了追隨的誌願,願將一切奉獻,而忘記自己的本來身份、本來目的。

江山清明——這又是曾經落魄江湖、顛沛流離時偷做了幾度春秋的夢?高堂明鏡悲白發,從青年到中年,老去的人不知從幾時起開始渴望溫暖平安。然而,這樣昏亂汙濁的世道,夢要如何實現?直到一日在神武將軍府中偶遇,望見那一雙墨玉瞳,忽然想起多少年前曾見過一雙清瑩瑩的眼——那時的少年用它們望向身邊的老師,支撐著這世上最潔白的堅持。忽然覺得自己的夢想也有實現的時日。更何況,在這墨玉般的眸子旁邊,還有那個自己這一生最深的眷戀相思。

想著,林雲起不禁又微笑起來,道:“墨兄,現在,你還那樣看待街上的事嗎?”

“是陷阱,我們助王爺渡之。”墨景純一字字道,“是推動,我們為王爺促之。”

林雲起點了點頭,目光掠過桌上李墨,輕輕道:“隻是,我們的幫手太少了……”

“是啊,這些所謂清流……”墨景純也看向那墨,眉峰漸緊,“你說這‘螭’,我尚能理解,但這‘曇’,又從何說起?”

“這個……”林雲起眯起了眼睛,“你還真是問對人了。”

“怎麽?”

“嗬嗬。”林雲起卻不急著回答,反問道,“你知王爺此刻去了哪裏?”

“什麽?王爺不在府裏?”墨景純一驚。

“墨兄莫急,王爺自有打算,林某猜想,王爺未讓墨兄同往當是考慮到墨兄脾氣,墨兄你黑白分明,去了恐有不便。”

“你是說王爺他……”墨景純反應過來,“去了兵馬司大牢?”

“不錯。”

“可我是他的護衛,王爺他安全誰來護持?”

“墨兄不必擔心,你剛才也說了,王爺去的乃是‘兵馬司’的大牢,為何將幾個人安置在那裏,這正是王爺的高明之處。這‘兵馬司’正是原城防二營合並而建,其中許多軍官乃是大將軍王部下,與王爺也熟撚,王爺安全自不用擔心,這是一;二則是那幾個人身份曖昧,案情撲朔,安置在哪裏都不免引來多方插手,而放在那裏,王爺當時就說了:那是幾個胡言亂語的瘋子。所以,將其收押隻是因其擾亂治安,而並非是受理了他們的案子。”看到墨景純張嘴欲言,他搖頭阻止,“墨兄,你莫再責怪王爺,這已是人所難及的菩薩心腸——押在兵馬司至多能是個什麽罪名?要是押到天牢裏,管你是原告還是被告,又將是個什麽罪名?”

墨景純沉默半晌,久久才出了聲:“王爺……”

“王爺。”柵欄後的幾人都紛紛跪了。

之惟示意身邊獄卒:“開門。”

“王爺……”獄卒遲疑。

“開了門就下去吧。若出了什麽事,我跟你家都督說。”

“是。”獄卒隻得開了牢門,退了下去。

趴在地上的幾人看見月白色的袍角拂過地上柵欄的黑影,筆直的垂在他們眼前,隻聽蘭王淡聲道:“張二虎是嗎?”

“是,王爺。”張二虎忙答。

“抬起頭來。”

他抬頭,看見牆上微明的鬆枝火把及那火把下映出的人影,雖剛在街上見過,此時看來卻似全然陌生,隻見那一身輕袍緩帶,不複朝服梁冠威嚴,麵上潭眸深瀲,薄唇微勾,竟透出幾分和藹親切。數月來的委屈憤怒不由如潮水般流瀉開來,立時又一次撲通撲倒在他腳前,呼道:“請王爺給小的們作主啊——”

“慢慢說吧。”之惟望向明滅的火光,“將所有的事都告訴我。”

張二虎便原原本本的從頭道來。

原來,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前。朔方關防的幾個守備軍士來到城裏的一家酒店喝酒,當然也不是什麽大館子,也就是一個葛姓老漢帶著一兒一女一家三口開的個小酒館。酒過三旬,正在酣處,剛要再來一壇,那葛老漢卻不肯了,說什麽也要把酒錢先付了再添。兵士們道先賒著,葛老漢自不依,說以前賒的還沒還呢。就這樣,幾人就在店裏吵將起來,最後,就動起手來。

“誰知道,竟出了人命。”

“打死人了?”之惟轉眸。

張二虎低下頭去,搖頭:“混亂中,葛家兩個男的被打暈了,後來醒了倒都沒有大礙,死的……是葛家的閨女,十六歲的大姑娘發現吊死在後麵柴房裏,查明是自縊,但……死前曾被人……奸汙過。”

之惟眉峰動了下,以為他是要問話,誰知他隻是重轉過了眸去,望那燈火,道:“繼續說。”

“是。出了這事,葛家自不肯善罷甘休,糾集了整條街的百姓將我們軍營大門給堵了,吵著讓我們將軍交出凶手。一時間,整個朔方城的人都驚動了。”

“馮嘯他是怎麽處理的?”之惟終於發問。

“我們將軍他當時就把那幾個鬧事的軍士給找來了,問清了始末後,立刻就親自將人帶到巡撫衙門開堂問案。”張二虎忽然抬起頭來,“那時候,我們弟兄們也都去了。”仿佛眼前又重現出那天的情形,他的視線漸漸模糊,“那時候,衙門外頭黑壓壓圍的全是人,一邊是我們這些守備軍,一邊是老百姓,個個都伸長了頸子往裏頭看,要是一個不小心摔了就能被後麵擠上來的人給踩死。但奇的是無論怎樣擠,兩邊人之間都分得開開的,留下了一條通道,看將軍帶著人走了進去。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就聽有人喊:‘將軍,給我們講句公道話!’那頭老百姓就跟著嚷:‘巡撫大人,給我們做主啊!’將軍和巡撫都沉著臉,他們一進了衙門,幾十個捕快就亮著刀出來把門給關了。”

說著說著,他忽然停住,喉結上下滾動,最後竟哽咽起來:“等門再開時,我們就隻看到這個——”他身後的人又一次捧出了那白布包裹。

火苗一顫,照見那白布上印記斑駁,之惟強忍住了才未當即回避,掃了一眼後又盯回張二虎,隻是語如冰珠咄咄射出,再不複方才淡然:“喝酒鬧事,騷擾百姓竟至殺傷人命,哪一點不該按軍法處置?哪一點夠不上梟首之罪?你們喊的究竟是哪門子冤?!”

“王爺啊,我們弟兄又豈是這樣不講理的人?若是真犯了軍法,我們認殺認剮,但您看看,這,這是該為□之罪伏法的人嗎?!”說著,就將白布一扯。

“這——”之惟的瞳孔倏忽一緊,再不管什麽惡心,猛然上前一步,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又說出話來。指著白布上的人頭,他咬著牙問:“此人……多大了?”

張二虎虎目含淚,回答:“十一歲半。”

“荒唐!”之惟一拂袖,“國法上明明白白寫著:十三歲以上男子方可從軍!”

“王爺,這裏的弟兄都可以作證,全朔方的十萬將士也可以作證:這孩子,當真還不到十二歲啊。他家裏還有七個弟妹,實在活不下去了才虛報了年齡來從軍。”張二虎將人頭又往之惟麵前托了一托,“王爺您說,就這樣一個毛孩子能犯下□之罪嗎?”

之惟吸了口涼氣,牢內汙濁的空氣裏更混雜著血腥和腐敗的氣息,教人不自覺的想逃離。他退後了一步,轉過身去,柵欄的條條陰影映在那英秀並蓄的臉龐上,讓人看不清那雙沉在暗色中的眼。鬆枝火把發出畢剝的響聲,和著他來回踱步的腳步聲,在死寂的牢房內久久回蕩。

過了一會兒,之惟終於停了下來,微側過身,卻不回眸,月白身影仍是那般雍容清雅,卻已確乎沒了方才來時的親和溫文,而是透出隱隱威勢,問道:“其他幾個鬧事的人呢?怎麽處置的?”

一句話正中問題所在,張二虎急迫的回答:“杖責之後,判了苦役,流徙了。”

之惟猛地轉過身來:“他們人呢?”

張二虎咬牙答道:“在京城。”

受傷的手仍忍不住在袖中握緊,直到突然傳來劇痛,之惟聽見自己顫聲問道:“京城哪裏?”

“寧王府。”

之惟鬆了手:“你們怎會知道?”

“小的們和那幾個人都是熟識的,私下裏早就聽他們吹噓過他們是寧王的遠親。他們當兵當得一年裏隻在發餉的時候來一次,跟大夥兒吃吃喝喝一番,領了餉就又走人。小的們中有不明白的,就問他們怎當兵當得如此舒服,他們說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是那個兵冊上寫的某某某。我們就問:那你們還拿餉銀?他們就笑了,說若沒他們,大家就都拿不著餉銀……”

“夠了!”之惟忽然打斷了他,一拳撐在木柵上,一手則撫著額頭,終於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吃空額的“士兵”□民女,卻無法處置,為平民憤,隻能用剩下的那個來頂罪,而可憐這頂罪的竟是個不滿十二的孩子!

濁氣難驅,撲麵而來何止是這區區之地的醃H腐臭,揮之不去又豈止是方寸此間的冤魂嗟歎?!小到這牢籠,大到那江山,又有哪一處不是人中飽私囊、排除異己的好舞台?!天地間,哪來獵獵長風散雲霧?從來隻有……驚風密雨折清蓮……

火苗竄升,陡然一亮,引得他不由抬起眼來,一點微芒,似跳在人心上,似暖似惘,心裏浮起一陣感歎:興許就是這一點點光,讓人即使看得再透徹也不肯輕易絕望……想著,之惟已放下手,負在身後,在旁人眼中轉瞬間已又恢複了那風華內蘊的蘭親王,沉聲問道:“那麽,是誰教你們來找本王的?”

“這……”

“這時候還想瞞我?!若無人指使,就憑你張二虎能說出‘塞上無日月,神州有青天’,能知道抬出‘大將軍王’?若是還想瞞我,休怪我立時治你們誹謗朝廷之罪!”

“不,小的們確不是有心要欺瞞王爺,而是我們真的不知道給我們出主意的人是誰!他也是蒙著麵的,救了我們以後就叫我們攔王爺的轎子,還說要是王爺不答應幫我們伸冤,就搬出大將軍王的名號來。”

“救了你們?也蒙麵?”之惟挑眉,眸光一閃,“——路上有人追殺你們?”

“是的,王爺,小的們這一路到京城可說是九死一生,原本想著就是到京城找到那幾個該償命的家夥一刀結果了了事,卻沒想到,剛出了朔方城就被人追殺。我們原本十來個弟兄,到京城時就隻剩下我們三個,要不是路上不時有人暗中相救,我們仨隻怕也早見了閻王了。”

之惟沉吟,良久不語。

跪著的人順著他凝注的視線望去,隻見牆角密結的蛛網在火光中閃爍著詭譎的銀光。

“王爺……”終於,張二虎忍不住道。

之惟回眸。

“王爺,您……您會幫我們伸冤的,是吧?”

之惟苦笑了下,隨即修眉一揚:“你可知道這要多大的代價?”

三個當兵的都露出豪邁一笑:“小的們的性命隨便拿。”

之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走出了牢房。

張二虎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嗬嗬笑了起來,對身後的兩人道:“弟兄們,準備好了嗎?”

走到通道盡頭的之惟忽然聽見身後重物撲地的聲音,腳步一頓,但他沒有回頭,隻微微抬起了下頜,然後又徑直向外走去。

京兆城南好風月,一條章台路上處處燈紅酒綠鶯聲燕語,此時正是夜幕初降,華燈初上,媚影妖紅之間晃動著無數衣冠楚楚的人影。

墨景純厭惡的緊皺了眉頭,一向最討厭奢侈浮糜,若不是為護主,他隻怕一輩子也不會踏進這糜爛之地。此地便是胭脂樓,城南曆史最久也最奢靡的銷金窟。頭頂上那高照的紅燈裏燃的仿佛是沉了年的媚,眼前這漆了紅的客房的門仿佛浸了入了骨的酥,想到此,他連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卻見蘭王給他遞了個眼色。

他隻得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門內卻與門外仿佛是兩重世界,隻見一人端坐,正仰著臉將酒往嘴裏倒,條條水流沿著他刀刻般的下巴流了下來,一直流到他的一身勁裝之上。

“是……”一見此人,墨景純吃了一驚。

那人聞聲回轉,一雙鷹眸熠熠生輝,一室浮華立時為他豪邁盡掃,隻見他目光炯炯的望向之惟,站起身來:“世子。”

之惟身體微震,隨即微笑:“好久不見了,阿綸。”

“啊,看末將這張嘴——該是蘭王千歲。”被稱作“阿綸”的人卻垂下了頭去,恭敬的讓到一邊,“王爺請上座。”

之惟坐下,抬頭看向仍站著的人:“你也坐吧,既敢約我到這種地方來,又還要鬧什麽生分?”

“是,王爺。嗬嗬,王爺您也知道,不比當年小時候不懂事老是沒大沒小的,現在馮綸哪還敢放肆?”原來此人正是大將軍馮嘯之子、現任朔方副將的馮綸,他父親是老蘭王的長隨,他自然也就從小長隨還是世子的之惟左右,可說是之惟兒時王府內最好的玩伴。

之惟沒接他話茬,隨意打量著房間陳設,淡聲笑道:“你還真是會挑地方,怎麽,剛從塞上回來就想看美人歌舞了?”

“王爺見笑,怎及王爺倜儻瀟灑,馮綸此次進京哪有心思看美人?”

侍立一旁的墨景純看見之惟垂睫,抬手將一個杯子拿到了自己麵前,一麵道:“怎麽?”

“王爺想必也知道了朔方民亂的事。”

“民亂?”之惟放下了杯子,抬起眼來,“我不知道。”

馮綸看他神情茫然不似作偽,不由疑惑:“因一件軍士酒後鬧事的案子,朔方城百姓圍攻軍營——此事,王爺不知?”

“你們上折子了?”之惟努力回想著朝上情形。

“折子上就是這樣寫的。”

之惟看著他:“可我知道的,卻不是折子上的。”

馮綸很快明白了折子的去向,冷笑:“看來這份折子是白上了。皇上隻怕也沒見到吧?”

之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給自己和馮綸都滿上了酒杯,問道:“阿綸,朔方那頭究竟怎樣了?”

“王爺問的是哪一頭——軍,還是民?”

之惟端起了酒杯,苦笑了下:“我問阿綸你和你的父親,你們怎樣?”

“不好。很不好。”見之惟遞來酒杯,馮綸竟也不推辭,接過來一飲而盡,“我爹他這幾年頭發全白了,家裏能賣的值錢東西也都賣了。不信您瞧瞧,瞧瞧我這裏頭——”說著,他扯開了自己的外袍,昏黃的燈光下也能清楚的看到堂堂二品副將身上的補丁落補丁。

“那錢呢?”一邊的墨景純隻覺自己眼眶一痛,脫口而出。

“錢?問得好!”馮綸看他一眼,又看向之惟,“連我都不記得我們已經多久沒拿到過充足的餉銀了:要百萬,給五十;要五十,給二十,有時候甚至索性連一文都沒有!”

“所以你們就吃空額?”之惟結了眉心。

“吃空額?”馮綸卻笑了起來,“王爺啊,你可知道,現在前方的戰士已經餓了多久的肚子?前幾年,城裏的將官就已經把家裏的東西都當完了,可還是填不飽這幾萬人的肚子。不瞞您說,逃兵越來越多,抓回來要按軍法處置,可最後往往是行刑的和犯事的一起抱頭痛哭,上去嗬斥去拉,那嶙峋的骨頭戳出來紮得你肉疼啊!不吃空額怎麽辦?誰能拿五萬人的糧餉填飽十萬人的肚子?!隻能開口要二十萬,興許還能拿到個七八萬來,上了戰場,也不至於讓將士們都餓著肚子流血……”笑到最後,聲音已變成了嘶啞的抽噎。

之惟站起身來,轉過臉去,頭頂一盞宮燈,流蘇如淚垂。

“王爺,張二虎幾個攔您大駕的事,我聽說了,您也別怪那些鬧事的兵士,出來當兵就是為了點餉銀,誰知道為國出生入死還要受這樣的窩囊氣。”

隻聽背著身的之惟問:“那這次出兵呢?”

“出不動。”馮綸搖頭。聽見之惟長聲歎息:“糧餉……不夠?”

“不,是一文沒有。”

“那你此來是催餉?”

馮綸輕笑:“也許。”

之惟轉身,沉聲道:“你可知你若將事情鬧上朝堂,會有怎樣的後果?”

馮綸點頭:“爹和我早說明白了:我要餉,朝廷則必先追究我父子治軍不嚴、縱兵鬧事之罪,雖然我們也早上了折子解釋,但這折子看來也是凶多吉少……更何況張二虎幾個已經把事情鬧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滿城風雨。紙終究包不住火。我向皇上請罪便是了。”

“阿綸……”

兒時的稱呼在耳邊,童年的夥伴在眼前,那時的歲月卻早千喚無一回,彼此眼中都隻映出現下改變了的對方——

隻聽之惟道:“你爹這是丟卒保車。”

馮綸震了下,隨即又露出笑容:“世子,這是迫不得已。”

“你回去!”之惟走到他麵前,“在人發現你來京之前,立刻回去!”

“不!”

“回去!”

“不!”

“王爺——”墨景純驚呼出聲,還未及阻止,便見那喜怒向不形於色的王爺竟一把提起了對方的前襟,喝道:“你聽見沒有?給我回去!”

馮綸也反扣住他手:“世子是怕嗎?怕那些暗流?但我不怕,我們大將軍王一手帶出來的人都不怕!”

“不許提我父王!”之惟像被人當胸搗了一拳,喘著氣道,“若他在,也不會允許你們把數萬將士都引進漩渦裏!”

“是嗎?世子。但我更知道,若他老人家在,絕不會看著數萬將士活活餓死,更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被人整死!”

聞言,之惟頹然鬆了手:“阿綸啊,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馮綸不敢要世子怎樣,隻是帳下十萬將士想念大將軍王,也想念世子。”

讀懂他言下之意,之惟冷笑起來:“嗬,要麽你來,要麽我去,是不是?”

“這次出征,若世子肯親掌三軍,重振當年大將軍王雄風,則全軍將士感激涕零。”馮綸急切的說。

之惟抬眸,墨玉瞳中泛起一層淡薄的水光,笑得輕,笑得淺:“你們憑什麽這麽肯定:我去了,就有餉?難道我是金鑄的不成?”

似也被這直接的言語刺痛,馮綸猶豫了下,垂首回答:“王爺出兵,聖上自會體恤,糧餉自然能及時撥給。”

“就這些?”

馮綸微抬睫,觸到對麵湛亮的目光——“現今哪個王爺不是皇子?誰不比我這‘遠親’強?”

“不,王爺!”

“又叫我王爺了?”之惟仍在笑。

一笑之間,馮綸覺得心像被巨石碾過,童年過往終於碎成齏粉,咬著牙,半晌才抬頭麵對這曾經亦主亦友的人,一字一句道:“聽說王爺手上的確握有重金。”

“什麽?!”之惟驚異到不怒反笑,舉眸卻見非但是馮綸,就連墨景純也是神色怪異,似乎並不驚訝。疑惑之下,心念電轉,激靈處,墨上曇花陡然開在心頭,忽然明白了什麽,喉中一陣似血似氣,口中一時又酸又苦:好一個舊地重遊,好一個舊時好友,這般精心布置、密密匝匝,誰料到自己最懷念的過往竟能被別人搓成了圈套的索繩?!

“嗬嗬……”放任自己輕嘲自己最後一次,笑罷,之惟緩緩的坐了下來,慢慢的喝下那杯酒去,然後輕拭了唇角。等廣袖放下,那唇角又恢複了以往清遠的笑容,隻見他略挑了秀雅的眉峰,淡淡笑道:“那小王就聽聽小王這重金來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