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遠道(一)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喜歡這樣一點點的呢,還是很長時間更新一次多的

軒龍英明睿聖憲皇帝之下靖平十五年

十月,北寇南犯,靈水急,上命朔方守軍援之,傳旨數日,未聞兵訊。

中,朔方副將馮綸擊登聞鼓以求餉。

天下震動。

京中諸王自太子下紛解囊援軍。

十一月,王師乃發。

翌日,靈水大疫,上遣蘭王督師賑之。

秋天是京兆最好的季節,就是來得快去得更快,還未欣賞夠西山霜葉層林盡染,幾場秋雨一過,就已是落霞如土,滿目的灰敗,風一刮,卷了一地幹塵,連落葉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

剛掀開轎窗上帷幔便看到此情此景,之惟再也沒了透透氣的心情。端坐轎中,回想方才朝上諸事:邊境上所謂“烏桓太子”孑利不知哪裏揪集來兩萬散兵遊勇,竟犯靈水,上命朔方將軍馮嘯派兵相援。然而幾日過去,卻非但是捷報,就連動靜也沒聽說一點。果讓今日聖上的臉色又比幾日前還壞些,這也難怪,如今這萬裏邊疆,又如何比得當年?那時大將軍王威震八方,現下,隻怕那塞上也如這朝上一般亂麻一團。

一路這樣想著,忽然感覺轎子停了下來,之惟眉頭一蹙,責道:“不是叫你們繞道走棋盤街嗎?怎麽還走這邊?”原來這幾些天來,聖躬違和,東宮不免興盛,日日車水馬龍甚至阻了交通,而諸王府第也恰都在這一條街道上,大家被堵在街心幾次之後便都紛紛繞道以免尷尬。而最常選的道路便是棋盤街,一是離府第近,二是諸公署衙門也都在此街上,平日裏多是官員走動,少閑雜人等,向來便宜行路。

誰料外頭護轎侍衛卻回道:“王爺,現下正是在棋盤街上。”

不等之惟再問,就聽墨景純趕了上來:“王爺,前頭似乎出了什麽事情,圍了不少人。”

“王爺,要不要小的們去驅人?”

轎裏之惟回答:“不用了,繞道。”

卻聽墨景純苦笑:“王爺,隻怕我們已走不了了。”

聞言,之惟終於掀開轎簾,人群呼啦啦湧來,瞬間將他轎子圍了個結實,若不是諸侍衛眼明手快立刻拔刀將他護在當中,隻怕那些人已要直衝進了他轎子裏。此時,之惟倒也不再發問,隻定睛打量:都是些布衣短打的平民百姓,最當中的幾個甚至衣衫襤褸,但麵上神情卻是皆不容忽視,隻見蓬頭垢麵之下掩蓋不住的目光,那是怎樣的悲戚、憤怒,更可怕的是絕望。

這森寒目光大約連侍衛們也都察覺了,所以當為首那人走上前來的時候,都自覺的將拱衛的圈子又縮小了些。

之惟能感覺到人們盯著自己的王冠朝服,於是揮退侍衛。

為首者走上前來,撲通跪下:“王爺,請給小的們作主。”

之惟聽他稱呼,並不認識自己,便淡淡問:“怎麽回事?”

“回王爺,小的們是來為冤死的弟兄討個公道。”說著,他忽然抬頭,目光雪亮,“我們要他們以命償命!”說話間,他身後的人群霍然分開了一條道路,隻見十幾丈外也有幾個衣著破爛的人,其中一個手裏捧著一蒙了白布的東西。

之惟很快猜到那裏頭蒙的是什麽,說話人的口氣、形容讓他更感覺到了什麽,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能陷身於是。於是他掃了一眼,並不下轎,冷冷說道:“既是人命案子,前麵便是刑部衙門,何不求助於有司?”

那人自然聽得出他的推諉之意,不由嗬嗬冷笑一聲:“誰說是塞上無日月,神州有青天?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什麽親王皇帝,什麽有司什麽衙門?!還不是刑部推兵部,兵部推刑部,把我們弟兄當球踢!小的們倒搖請問王爺:這天下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幾句話大約是早就爛熟於心的,這般聲嘶力竭的喊出竟令在場諸人都是一震。

卻聽——“放肆!”之惟銳喝一聲,“來人,給我將這幾個胡言亂語的瘋子綁了交巡城兵馬司處理。”

“王爺……”墨景純剛要說話,卻被之惟一瞪:“走。”

“王爺!”

之惟不理他,也不看侍衛與那幾人扭打場麵,說到做到的就要落簾起轎。

正在這時,卻聽一聲——“大將軍王啊,您老現在哪裏?您老要是還在,哪能讓弟兄們這樣被人侮辱?!”

之惟拂簾的手頓住,手背青筋陡現——眼前這一切果然是人故意部署,此刻若一步跨出便可能是萬劫不複。究竟是誰在布這陷阱,處處戳向自己軟肋?一時間,無數念頭浮上,還未想定,卻見麵前白光一閃,他不自覺的站起身來,喝道:“住手!”

此時才看清,那鳴冤者現下已是一身鮮血,手中更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把刀來,這讓之惟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目光如矢釘那人於原地:“你是行伍出身?”

那人昂然回答:“小的乃是朔方的守軍。”

之惟盯著他:“朔方?你可知擅離職守乃是死罪?”

那人大笑:“小的別的不敢說,這點軍規令法還是懂的。我知道這一趟來京城就是死路一條,其實這一路上也真是從鬼門關上走了好幾遭了,但為了弟兄的公道,把我這條命賠上也沒什麽不值的。王爺,如果您能給我們弟兄們指條活路,那我張二虎這腔子血也算沒白流!”

話音未落,眾人還未反應,便見他橫刀往脖子上抹去,眼見就要血濺當場,不少圍觀的老人女子已驚呼著閉上了眼睛。過了會兒,再睜眼,卻並未見預料中的慘景。

是有血灑,卻不是那張二虎的——蘭王一手握著那刀,血從他手上沿著那刀刃流了下來,四周忽靜,仿佛隻聽得見那血珠墜地的聲音。

蘭王的聲音響了起來,還是那般淡然的:“看清楚了嗎?皇家人的血也是紅的。”

“鐺!”鋼刀落地的聲音仿佛振聾發聵。

反應過來的墨景純急忙奔上前去,點了之惟臂上止血的穴道。

之惟捂著右手,轉身回了轎裏,這一次自是再無人敢攔,人群很快讓出一條道來,由他轎子越眾離去。

張二虎等幾人也不知是被嚇蒙了還是怎地,都不再反抗,乖乖的被幾個侍衛按下。

其餘眾人見再無熱鬧可看也就紛紛散去,隻有一乘官轎隨著蘭王大轎遠遠而行。

等真的來人相喚,斷雲其實已得訊有一會兒了。蘭王府裏人多口雜,王爺右手血淋淋的回府自然是闔府驚動。她雖身在後院,也是幾乎當即聽說,心中自是不免擔憂。

紫菀見了她坐立不安神情,便笑:“夫人又犯了大夫病了?”

“大夫病?”她不解。

“看不見病人情形就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斷雲臉一熱,正不知該回句什麽,便見內侍來傳,說讓她立即去九思堂。

想也不多想,拿了藥箱淨紗就要出門,倒是紫菀攔住,硬給她披上件披風:“外頭涼呢。”

她點點頭就往九思堂去,進了門,聽說之惟在花廳,忙趕過去。花廳與大廳之間乃以一大理石屏風相隔,剛走到旁邊,就聽見裏頭說話的聲響。

有客?她不由停住,那怎還叫她?正疑惑,裏麵人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一聽之下,不禁一震——那最熟悉不過的如竹濤如鬆風的聲音——是父親!

隻聽柳汝成道:“王爺傷勢如何?”

聽得之惟笑了下:“皮外傷,讓斷雲包紮兩下也就行了。勞大人費心了。”

柳汝城卻未隨著他笑,他的口氣甚比方才還沉:“下官不敢當,王爺言重。”

斷雲不意外的聽出他言語中的疏離,她聽見之惟仍是笑著,語氣卻也鄭重起來:“柳大人,不知過府何事?”

“不瞞王爺,下官剛才正巧也從棋盤街路過,正好瞧見了當時情形。”

“柳大人見笑。”

“哪裏,下官沒想到王爺亦是性情中人。”

“怎講?”

“依據有三,容下官細稟。”

“柳大人但說無妨。”

“光天化日之下,遇攔轎鳴冤,王爺未閃未避,徑直受之,此其一也;青天白日之下,聞狂犬吠日,王爺拍案而起,怒而斥之,此其二也;風雲變色之際,察赤膽忠肝,王爺以手奪刃,感而救之,此其三也。”柳汝成不慌不忙,說出來的話仿佛也是寫字的館閣體般方正堂皇。

外頭斷雲對方才街上情形隻知一二風聞,但聽父親這樣洋洋灑灑一通,似褒似貶,卻也聽出些不對勁的滋味來。雖知這樣偷聽壁角非君子所為,但心中疑問還是教她更近屏風一步,想到:反正本來就是“女子”。

隻聽之惟低笑了一聲:“柳大人果然不愧是隆熙年的狀元,字字千金令小王好生欽佩,小王受教。不過——”他停頓了下,“柳大人過府,‘繡口’裏就隻準備了這一篇錦繡文章?”

“王爺說笑。不過,下官這張嘴裏是再沒什麽可說,但這‘袖口’裏倒確是準備了些物什,請王爺過目。”

接著便聽到東西擱在桌案上的響聲,更明顯的卻是人的沉默。

過了會兒,才聽之惟道:“柳大人這是……”

“說來慚愧。”外麵斷雲也聽得出自己父親說這話要比方才長篇大論艱難許多,似乎真的確說起來慚愧,“下官……下官能洗清冤屈出得牢獄,正是多虧王爺一力周旋,卻至今還未當麵道謝。”

“柳大人言重。”之惟的話音也未見輕鬆多少,努力作輕描淡寫道,“何需如此破費?”

“王爺跟前,下官豈敢賣弄珍玩?這隻是下官家傳的一件玩意,也就是件尋常文人之器,就是造型上還有些奇巧,不知王爺是否看得上眼?”

“哦……”大約之惟是在仔細打量,半晌才答道,“既是柳大人家的寶物,小王又怎……”

“王爺請勿再辭,這……這更是下官為女兒留了多年的嫁妝。”

此言一出,引得幾人心跳。外頭斷雲暗攥了袖角:這可算是父親的正式首肯?卻又為何選在這樣的時刻?

自不知裏頭之惟目光流轉,終成淡然一笑,拱手道:“那小王便卻之不恭了。”

斷雲隻聽見父親明顯輕鬆的謝過。

然後,就是又一陣的沉默。

沉寂中,她覺得是自己進去的時候了。

走進屏內,一一見禮。之惟朝她微微一笑,言道:“勞煩你了。”說著,向她伸出右手。本是尋常舉動,看在旁人眼裏卻顯出幾分親昵。

斷雲自不及多想,連忙檢查他傷勢,隻見傷口不深卻橫亙四指,皮開肉綻好不猙獰,強自忍住心尖抽痛,仔細查看了並未傷及經脈才給他清洗包紮。都道十指連心,身為傷者的他倒未見怎地,反是作為大夫的她不自覺間早已結緊了柳眉。

難為一旁柳汝成竟還能於下首鎮定端坐,氣定神閑的呷著香茶,隻於吹氣時不經意一瞥,隻見蘭王墨玉般的黑瞳一直落在斷雲垂下的發絲上,卻看不出絲毫情緒。

待弄好了,之惟問道:“要幾天能拆?”

斷雲抬頭望他一眼:“因人而異。”

之惟收回目光,從她臉上又移向她父親,笑了笑:“那小王豈不要好不少天都無法寫字了?”

聞言,柳汝成是先心定複心驚:自己這位嬌客心機之深竟遠出於預料,今日此來究竟是對是錯?而剛才他這一句“玩笑”是否就是對自己的回答?他是真明白了答應了?很快轉念又想:管他是何打算,自己這一步既邁出,便斷無收回的道理。不管是否真能點醒這位王爺遠離漩渦,自己此來也算是代表清流一脈表了態度,無論與誰牽扯,也絕不卷入蕭牆之禍。

斷雲卻哪知二人餘光交織間如此多的隱諱糾葛,隻聽之惟又道:“難得你們父女團聚,可要說幾句體己話?”說著就站起身來,“小王還有事,失陪一會兒。”也不等人答應就走了出去。

“王爺?”斷雲望著他背影,一聲低喚剛沉在喉際,就聽得旁邊父親熟悉的不怒自威的音調,淡淡喚她名字:“斷雲。”

她垂眸,轉過身去,頭上步搖晃動,垂在額前,遮住了目光。

柳汝成便哼了一聲:“看你這身打扮!”

萬沒想到這難得的父女相見竟是一句家常沒說,而是被嚴肅的教訓了一頓身上頭上衣著奢靡,從隨意插的步搖上的祖母綠,到匆忙披的披風上的孔雀翎羽,一一被數落了個遍如何的逾禮逾製。即使從小便曉得父親儒生脾氣君子端方,向來要求嚴格,這頓罵卻還是教斷雲覺著又委屈又蹊蹺。

於是知道過了會兒,之惟回返,翁婿二人又客套一番,最後端茶送客,恍惚中的她竟也忘了回避,一直愣愣的站在當地,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收拾藥箱。

之惟啜了口茶,已涼了,抬眼見卻她還未收完那小小的藥箱,便喚:“斷雲?”

她聞聲回轉,觸他探詢目光,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酸楚:頭上身上物事自皆是他所贈所賜,平日都是紫菀掌管,所以也未曾注意,卻沒料想都是這般貴重希罕。雖說王府奢華非常人所想,但也不由心存感懷,脫口便道:“王爺給斷雲的太多了。”

這下變成了他愣神,疑惑道:“怎麽?”

她斂衽一笑,說得真心:“家父勤儉持家,斷雲竟不知這一身一頭價值這般。”

之惟抬眸,看過她斜插的步搖、鴉翅般的雲鬢、垂感極佳的披風,以及拂地生風的六幅湘裙,沉吟片刻,問道:“可是挨說了?”

斷雲隻覺他目光久久的在自己身上流動,不由臉一熱,眸裏也跟著一熱。

之惟見她不答,便知是猜中了,看她垂首垂睫,似是甚為委屈,隨口便道:“這其實不幹你的事。”

斷雲聞言抬頭,目光與他相觸,明顯覺他欲言又止。

他這是說我呢!之惟終究沒將這下半截說出來,輕輕冷笑了一聲,改道:“你父親乃清流首領,自然清正,看不慣現在這些時興物事也是尋常。如今哪家王府裏女眷不是如此打扮?習慣了也就罷了,無需太過在意。”

聽他這樣說,她心中稍安,望著那沉水深瞳,不由想到前些日子還信誓旦旦要靠自己力量過活,遇到如此小事竟就又不自覺的向他求援,想著想著,麵上熱氣又要浮上,忙掩飾的低下頭去,正瞥見桌上擺的東西——父親送的所謂“嫁妝”,乃是一錠鬆煙墨,其堅如玉,其紋如犀,邊際處可裁紙張,這墨天下讀書人有誰不知?李後主之文房三寶——龍硯、澄心堂紙、李廷墨——這正是那如玉如石的李墨!看得斷雲立時一怔:斥責自己奢侈的父親自己又為何如此大手筆?

隻見之惟也伸手拿起那墨來,修長手指緩緩撫過其背麵雕的曇花、正麵刻的螭龍,聲音淺淡得像那些雕飾後映襯的水紋:“這上麵原來就是這樣的圖案嗎?”

斷雲順著他目光看去,無端添幾分心跳,搖頭:“我以前也沒見過。”

之惟嗯了聲。

預料中的片沉默,斷雲知道這樣的沉默意味著他不會再說什麽,就施禮告退。

一直到她走出院子,望著她背影的人仍是什麽都沒說,隻是握著那墨的手愈加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