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采之欲遺誰 (七)

這一章主要的是靜王的故事,可以說是與前文比較獨立,可以直接看,也可以說是對前三章的大多數疑問的總結,如果有時間的話,不妨翻翻前麵,很多前頭埋的伏線這時候是收官

然後廢話:

謝謝所有這麽長時間還沒忘記這篇文的人,

曾經就在前一個月裏,以為自己不會再寫文了。

但,人總是要振作起來的,

有些東西不能放棄,即使艱難,即使很艱難

總之,就這樣了吧,原諒我的斷斷續續,容許我的朝三暮四,又偷開著一個坑,但這次更新的確是我一個月來第一次有時間寫文,一個星期才熬得一萬字。

嗬嗬,總之,謝謝所有追文的人~~

秋雨如絲,纏綿不絕。

俗話說“一層秋雨一層涼”,麵對著這樣的連綿陰雨,便是京城裏最大最有名的酒樓之一——聽風快雨樓的小二也皺起了眉頭,無精打采的候在大門口,直到夜□臨卻也未見幾個顧客,不由暗自祈禱雨趕快停,別教生意也“一層涼”了。正默念著,忽聽到馬蹄聲響,抬頭來,隻見雨幕深處,隱約是一輛馬車行來,像是怕驚動了誰似的,那車行得很慢,半晌方在樓前停住。

大買賣啊!小二精神一振,急忙跑下階去,邊跑邊道著那幾句經典招呼:“老客您來啦,雅座裏老位置早給您留著了——”卻沒料還未走到車前就被人攔住。

趕車人用馬鞭與他隔開了一步距離,以一種不溫不火的語調說道:“雅座留著了,不知是不是頂層的那個?”

小二退了一步:“客人說笑吧,我們頂層不營業。”幾個字間,腳下已換了數個方位,卻怎樣都擺脫不了那馬鞭的鉗製。

趕車人於是低低的笑了一聲:“小二哥,還是麻煩你引路吧。”

小二也回之一聲低笑,剛要打個呼哨向樓內示警,忽覺麵上一陣微風拂過,清風吹開車簾一角,車內傳來低柔而冷冽的聲音:“你去告訴你們穀主:‘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若是不想讓小王將此詩念與今上和蘭王,便請一見。”

斜風細雨之後,車簾落下,水幕重垂,仿佛剛才那一拂、那一卷、那一聲都隻是一場夢幻。然而小二卻再不敢怠慢,急急奔回樓內。過不多時,便有幾人從樓內走出,雨傘下隻見身影高矮錯落,麵目不清。

趕車人跳下車來,打開雨傘。車簾一動,先是露出一截雪樣的袍角,然後,是純黑的披風,黑白相映如長夜籠罩的雪山。趕車人忙伸出手去攙扶,那白衣黑氅的人在他傘下抬起頭來。

誰也未見過這樣一雙深得凝碧的瞳,深深的嵌在那白得能泛出水光來的臉龐上,就像是用所有的長夜匯起來的時間之滄海——荏苒中流年如水,靜定後歲月凝華。

端詳著這麵龐的人忍不住都紛紛叫出聲來:“葉嫣?!”

聞言的人暗地裏一震——

葉嫣?夜宴?顯然,這一聲喚的並不是他。

喉中似血似氣,心裏像有潮水一浪浪打來——十多年了,終於,他第一次聽見別人用與母親想同的音調叫出了那兩個字——不是夜宴,而是葉嫣!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葉子的葉,嫣然的嫣?”他盯著麵前人。

像是被那深眸蠱惑,他麵前的幾人都不由自主的點頭,記憶中,恍惚那抹雲裳又徐徐飄來,白衣的女子有著難以描述的美貌,那是穀中多少青年人夢中的畫卷。

“葉嫣……”低低的重複裏,深眸中蕩起一波細碎的浪花,然而反問的人蒼白的臉孔卻比方才更清冷。

在這一瞬,對麵的人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認——他,怎麽可能是她呢?意識到了什麽,他又仔細打量過那白衣雍容的青年,問:“你是……葉嫣之子?”

青年眸裏閃出點點寒光,笑容如一柄若隱若現的匕首:“小王之忻。”

“原來是靜王,失敬失敬。”他一拱手,低低一笑,“在下煬穀穀主白連城。”

誰也不知富麗堂皇的聽風快雨樓頂,房間竟是這般樸素無華,古風隱隱:四壁雪白,連字畫古琴也不懸,而是陳著古劍一柄、矩尺一把、墨線一根,以及許多形狀古拙的木器。

靜水深眸將之一一收入眼底,“‘百步一井,井十雍瓦,以木為係連。水器容四鬥到六鬥者百’”他問,“——這可就是傳說中的‘係連’(即抽水車——作者注)?”

“靜王好眼力。”白連城撫著三縷美髯,點頭,“這的確就是《墨子-備城門》中提到的係連之模型。”

靜王的目光仍流連於牆麵上的器物,聲音平淡:“原來煬穀穀主乃是墨家傳人。”

白連城坦然一笑:“不錯。”

靜王也笑了笑。

片刻沉默,還是白連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王爺對這些機巧之物感興趣?”

靜王仍是微笑的,回答:“小王隻是在猜想:眼前這許多工具裏有沒有用來製人皮麵具的?”眸光掃過來,掠過對方看似平常的白麵長須。

一穀之主的白連城自也不是易與之輩,隻見他客氣的回之一笑,隨後站起身來,從那些工具裏翻出一把匕首遞給端坐的郡王:“就是這個。煬穀所有的麵具都是由它剪裁。”

靜王接過,隨手一抽,秋水寒光晃了人眼。

煬穀穀主隨之吐出幾個字來:“包括……葉嫣的。”

一縷紅線如過隙的流光,刹那閃過冰冷的刃緣,又刹那不見。靜王抬起頭來,恍惚那匕首是橫在他的眸底,靜靜道:“告訴我,當年的事。”

“當年……”白連城自是早有準備他要有此一問,卻還是顯得很難開口,隻見他緩緩轉過了身去,過了會兒,方沉聲道,“當年尚是隆熙年間,誰也想不到,西山臥佛寺,佛門淨地,竟結一段孽緣……”

誰也不知那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開頭,難道兩個邂逅的人本就同是去將姻緣祈求?

隻知佛前一回眸:一個是皇子貴胄,一個是佳人豆蔻;一個是清華如月親王體麵,一個是明豔似火江湖身家。不知是誰在前世五百次如此回首,從這一眼起,一個數十年驚風密雨化在她凝眸一笑,一個幾代人蟄伏隱忍不敵他一笑凝眸。

然而,古往今來,才子佳人卻能有幾個長相守?更何況這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縱是你濃我濃時恨不得擰成佛案上燈芯纏綿長久,卻又如何能抵擋那晚來風急夜來雨驟——雄心勃勃如他,能耗在這溫柔鄉裏幾個似水流年?而身負家門重任像她,又如何能安心作一輩子的如花美眷?

於是——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回到了他的朝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九五之尊。而她——”白連城停頓了下,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我唯一的妹妹,自小精通百工的神童,爹最疼愛的嬌女,全穀上下寵溺的千金,她卻沒有能回來——這個傻姑娘,煬穀本來就是她的,那個人要利用也就利用嘛,我們江湖人的命又值幾個錢?她幹什麽要和他鬧翻,帶著身孕出走,可憐到最後……難產的時候……身邊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

這樣淒惻的往事,靜王一邊把玩著匕首,一邊似乎在聽,良久後,忽然出言:“蘭王之惟是你外甥?”

白連城明顯的做了個揉眼睛的動作,這才轉過身來:“但他更是那個人的兒子。”

“所以,你派人潛入蘭王府,還帶著‘潮生’?”

“王爺見笑,我這個舅舅畢竟還做不到他父親的冷酷無情。我承認人是我派的,但毒不是我下的。實話說,我若存著這個心,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這隻是件意外,我的目標並不是他。”

“嗬,白穀主還真坦白——敢對蘭王的親弟弟說出這樣的話。”靜王莞爾,緩緩抬起眼簾:我也是那個人的兒子啊。

白連城顯然讀懂了他隱在瞳內的深意,搖頭回答:“嗬嗬,如果王爺是來替蘭王討公道的,就不會在開棺問明綠湖與煬穀的牽連後,就將其滅口——還有她那個情人,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也是王爺下的手吧——王爺該直接將他倆扭送到蘭王麵前去,而不是捏著這個把柄前來與在下會麵。”

“小王是該誇穀主思路清晰,還是耳目靈便?”

“江湖人沒別的本事,無非消息靈通。難道王爺此來,不也是看重了煬穀這點?”

靜王不置可否。

白連城卻自信能猜到他的想法:“當然,王爺此來最重要的目的是來討一個故事,對嗎?”

靜王笑了一下,手中匕首驀然入鞘:“穀主繼續。”

白連城便又敘說起當年的往事:“然後……就要說到我們煬穀這頭。得知妹子的死,爹傷心欲絕,不久便含恨而逝。我接手煬穀大權,卻恰逢穀中內亂,好一陣子才平定下了,這才終於有了替妹報仇的機會。而這個報仇的計劃最初正是葉嫣提出。”

靜王瞥見說話的人臉上滑過的不經意的一絲笑容,像是掠過記憶草原的浮雲流影——

“你的母親葉嫣是煬穀最美麗也最善良的女子。她是個孤兒,是被我爹從街上的小叫化子堆裏撿回來的。誰也想不到這個頭上長滿了癩瘡,隻有幾根黃毛的小丫頭會出落成後來那樣一個天仙般的人物。雖說她名義上是我妹子的丫鬟,可是全穀上下包括我爹在內都把她看成穀裏的二小姐,她和我妹子的感情自然更是勝似親生姐妹。所以,她主動向我提出要親自去報仇——而她的計劃就是:易容成與我妹子相似的模樣,潛入王府,伺機行刺。這個計劃開頭進行得很順利,卻不料後來,她也……”

“不用說了。”靜王驀然打斷了他,握著匕首道,“後來的事情,我知道。”

白連城的目光隨著那利刃在鞘中時進時出,歎道:“女人,總是多情……”

將匕首往桌上一放,靜王冷笑:“你是這樣解釋她的死?”

白連城聞言暗自心驚:原以為他定會沉溺於對母親的懷念不忍,卻不料他竟仍步步緊逼,絲毫不減犀利。難道,他對他母親的死真的知道些什麽?照理不可能啊,那時他才幾歲?

隻聽靜王又問:“這個計劃真的是她自己提出,而非你們拿什麽門規穀規逼迫?”

“王爺說笑。煬穀既是墨家後代,自然遵循墨家規矩:兼愛、尚同,全穀上下都以手足相視,並無高低上下之分。”白連城鄭重的回答,“潛入王府之事,自是出自葉嫣自願,並無半點勉強。就連後來她為情所惑,陷身王府,中途放棄計劃,我穀中也都放任自流,並未追究。”

“哦?”對麵的人冷笑了下,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忽然捂住了嘴唇,幾聲壓抑的咳嗽帶得那雪袖猛烈起伏。

“王爺,怎麽了?身體不舒服?”白連城忙上前一步,遞過茶杯。

靜王側首避過。

然習武之人眼尖耳利,卻已在這一接近間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身上竟帶著“潮生”劇毒!白連城不禁挑了挑眉:靜王爺啊,你以為你占盡上風?原來其實我們手中籌碼相等。於是,他退了回去,並且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靜王呼吸平穩,方才說:“王爺,死去的人究竟是什麽想法,我們誰也無從得知。在下隻知道我們活著的人,都隻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沒有抬頭,靜王靜靜的撫平自己的衣袖,聽到對麵斬釘截鐵的聲音:“報仇。”他靜靜的看著自己白色的袖口,上麵有淡淡的粉色的痕跡,就像是那天的桃花,花下母親裙上的血花……從那一天起,自己就開始永遠隻穿白衣——懵懂的孩童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堅持,從此便再不肯脫下那沾血的孝服……冥冥中,是誰的聲音回蕩起來?原來,是自己的——他聽見自己說道:“白穀主果真是爽快人,與穀主合作正乃小王所願。”

白連城滿意的笑了起來:“靜王也是爽快人,從此以後,煬穀一幹草莽願與王爺精誠合作。”

“小王自也會知恩圖報。”靜王垂捷也笑,“更會守口如瓶。”

“王爺——”

“嗯?”他抬眸,隻見一枚綠瑩瑩的藥丸不知何時托於白連城手中的小盒之內。隻聽煬穀穀主笑眯眯的說:“王爺,為表誠意,在下向王爺獻上一寶——積雪養容丸。此乃煬穀密製的益氣補血、強身健體的精華,習武之人服下可增甲子功力,尋常人服了則能祛病、解毒。”有意拖長了最後兩字,他遞上:“還望王爺笑納。”

靜王剛欲接,卻沒料白連城反將盒子一縮,仍是滿麵堆笑:“王爺現下正有不適,這裏又有茶水,不如及時服下,早除病痛。”

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觸,靜王笑容一凝。

不知怎地,白連城心中竟忽有玉碎之覺,手中不由又是一縮,仿佛是要逃避一場玉石俱焚。

靜王的手指卻反伸了過來,一手拿出那藥丸,一手端起茶碗,將藥放入口中,以水送下,再將茶杯放回,方優雅的微微頷首:“謝穀主。”

白連城這才鬆了口氣,“王爺客氣。這一粒藥丸服下,王爺便如增了十年的功力。”

靜王袖中雙拳一緊,麵上卻仍淡淡的:“你不是說是一甲子嗎?”

“一粒一十年,六粒方能功德圓滿。”

“嗬嗬,原來如此。”靜王笑了兩聲,站起身來,“那小王便告辭了。”

“靜王慢走。”白連城將他送到門口。

在門外等候的趕車人忙將披風披在主人肩上,恭敬的攙扶著他從那柏木架成的樓梯上小心走下。

他們身後,煬穀門主倚在門邊,聽著那樓梯隨著步履而發出的一聲聲空洞虛浮的聲響,眼底隱有笑意……

“穀主。”

聽到手下人喚,白連城嗯了一聲,等了會兒,卻未聞下文。他知道讓手下吞吞吐吐的原因隻能有一個,於是有些不耐煩的問道:“那渾小子又幹什麽了?”

“回穀主,少爺回來了,他……他似乎在調查綠湖的事情。”

“我看他當真是忘了自己姓什麽了。”白連城冷哼,“他查到什麽沒有?”

“似乎沒有。不過少爺約莫是已經猜到綠湖是咱們的人了——下頭的人都被他問遍了,看樣子,少爺對這事挺生氣的。”

“他生氣什麽?”

“少爺懷疑是咱們下手殺了綠湖,還有派綠湖去王府這事情本身,說是穀主不信任他的能力。”

“他?他還好意思說?”不提這個倒好,一提這個,白連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初就沒人讓他去,是他自己自作主張。這麽多年下來可好,問問他自己給穀裏辦了幾件事情?!”

“穀主您也別太生氣,其實少爺這些年也為咱穀裏傳了不少消息不是?再說了,有他在蘭王身邊,總是咱們的一步好棋啊。”

“哼。”白連城冷笑了一聲,“那你打算怎麽回複他?”

“還請穀主示下。”

白連城踱了兩步,移到窗邊,習武的人聽得很清楚,風雨裏馬車車輪濺起泥花的輕響,錯落著漸漸遠去,聽了一會兒,直到天地間又隻剩下了那漉漉的雨聲,他才慢慢說道:“告訴他:綠湖是穀裏下令格殺的,因為她幹了違背穀裏意思的事情,為了一己私情,動了絕不該動的人。”

“屬下明白了。還有,穀主,除此以外,少爺還問起一個人來——”

“誰?”

“碧兒。”

白連城眉動了動:“他怎麽會知道她?”

“似乎是蘭王讓他調查的,他們懷疑綠湖就是碧兒。”

沉吟片刻,“蘭王的記性不錯啊。”煬穀穀主笑了笑,但手下人看到他眼中卻沒有笑意,“你該知道怎麽回答他。”

方才幾乎是將主子架上了馬車,從披上披風感到那肩膀在顫的那一瞬起,趕車人就心下一沉——身為靜王的貼身侍從,他自然知道這是主子又一次發病的前兆。卻沒料,這次竟來得如此迅猛。

快馬加鞭趕回王府時,車內的靜王已經陷入了昏迷,牙關緊咬,身體除了偶爾的抽搐,已凍成了冰塊。

“王爺?王爺?”他大急,忙抱了主子就往內堂裏奔。冷不防,麵前卻有一人阻住去路:“怎麽回事?”

“快閃開!”他抬眼一看,大驚,“啊,殿下?!”

身著便服的太子已伸手將靜王接了去:“說:怎麽回事?”

他不敢怠慢,忙道是靜王外出突然發病。

“還不快去拿藥?”太子邊說邊抱了人就往屋裏走,也來不及放到**,直接在椅上環住了,接過人遞來的靜王尋常備著的藥丸就往他嘴裏送,卻不料,那灰白色的唇卻怎麽也撬不開。

“之忻,之忻……”呼喚逐漸變得狂躁,在喚了不知多少聲之後,太子終於不怒反笑,冷冷道,“去,拿把勺子來。”

“……殿下?”聽命的人卻遲疑。

“還不快去!”太子一腳踢在他腿骨上,他隻得拿了把銀勺過來。

卻沒料金屬製成的勺子也未撬開那血肉做的口腔來。太子的臉色已如懷中人一樣雪白,咬牙道:“這時候嘴還這麽緊?”

見他還要加力,一旁的人終於忍不住跪了下來:“殿下……請您停手吧!”

太子睨他一眼:“本宮是在救他的命。”

那目光像刀子般剮人,他隻得噤聲,看著那銀勺終於在大力之下被送進了靜王的唇齒之內,連忙將藥丸遞過,見它終於滑入主子喉嚨,終於暗暗鬆了口氣。

然而誰也想不到此時,那半張的唇間竟忽然溢出一聲模糊的——“斷雲……”

太子將銀勺扔在了地上,勺子在磚地上蹦出去老遠,幾個紅點也隨之蹦將開來。

太子一麵用袖子擦了擦懷中人唇上的血絲,動作輕柔,一麵問道:“剛才,你們去了哪裏?”聲音卻沉得像鐵。

“隻是……”隨便出去逛逛的話,被儲君一聲冷哼堵回了喉內——“本宮不會每個人的嘴都隻用勺子來撬。”——唬得人忙將方才會麵的事和盤托出。

太子聽著,沒有表情。一直到聽完了,才說了一句:“速去蘭王府,就說靜王病重,請柳夫人過來。”

“這……”蘭王如何能肯?

太子冷笑:“請不動就求,求不動就跪在大門口不走。”

這樣苦苦相求,自然沒人能拒絕,隻不過,來的不但有柳斷雲,還有蘭王爺。

兩人下了車便直奔病塌之前。靜王府的下人忙要來招呼,卻被蘭王阻止:“照顧你家王爺要緊,有什麽吩咐,都聽大夫的。”

聽見這話,奔進來就搭脈斷雲不由悄悄瞥了他一眼,握著那腕的手鬆了一些。

之惟沒再說話,就站在床邊,看著。

斷雲也不再看他,專心為病患診治起來。

之惟不懂醫道,隻是見她忙碌:望氣色、切脈搏、施金針、熬湯藥……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銀吊子裏的藥汁沽沽的又沸了起來,纖手便去撥動火苗,火光漸暗,那褐色的藥汁便在吊子裏曖昧不明的蒸騰著。仿佛,又回到了某月某天,一睜眼,也是這般軒窗,這般朦朧月。

“斷雲?”

“嗯?”

看見她回眸望來,他才知自己喚出了聲,遲疑了下,他問:“靜王怎麽樣了?”

斷雲回他舒眉一笑:“已沒什麽大礙了。”

他看見燈光裏她額上的汗珠如珍珠,不禁走近一步,眼裏望著,嘴裏卻是:“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就病得這樣厲害?”

“這我也說不好。”斷雲情不自禁的重又露出擔憂的神色,“似乎是吃了什麽熱性的藥物或食物,與他體質相衝相克,於是激發了體內寒症。不過,他的虛寒之象倒比以前似有改善。”

之惟的手在袖裏停駐,望向**墨發水顏——這般脆弱得教人不由心疼——輕輕唔了一聲。

斷雲聽他未再問下去,便又俯身將金針換了換穴位,腳下跟著手上移動,一個不注意,一個沒料想,脊背撞上那寬厚胸膛,生疏許久的軀體傳來彼此熟悉的戰栗。身後仿佛有磁石,她感到身體在不自覺的後仰,右肩上,是誰的指尖隔著衣衫也感覺得如此清晰?幾乎就要在瞬間陷在那掌箍裏,然而,低眉:手裏細如牛毛的針卻是一點錯位也經不起——

之惟感到懷中的女子又要俯下身去,於是手比腦子更快的動作——

斷雲左手拂過他抓住她右肩的手,輕輕道:“王爺,你擋著施針了。”

之惟放手,退了一大步。

斷雲將注意力拉回來,全意照顧病人。卻在這時,**的靜王忽然一陣抽搐。斷雲忙朝著他幾個穴位施針下去,卻不料昏沉的人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像抓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腕。

“啊!”斷雲低呼了一聲,右手卻仍未停下,依舊一針接一針的穩穩落下。

**的人終於平靜下來,手卻仍未鬆開。

斷雲便隻得道:“快把藥端過來。”

下人將藥碗遞上,她剛要拿起調羹,卻被人連碗帶勺一起接過,隻見之惟親在床頭坐下,將靜王半扶起來,讓他枕在自己端碗的左臂上,右手則拿起調羹。心裏像有根弦在輕輕的顫,她從他手裏端過那碗。之惟回眸看了她一眼,她看見那墨玉般的瞳孔裏映出淡淡的笑紋,似乎是他,又似乎是自己。

喂了幾口後,靜王模糊的似乎是□了一句,環著他的人卻聽得這般清楚——“斷雲……”

斷雲這頭卻隻見之惟將調羹驀然放回了她碗裏,還未及詢問,便見靜王睜開了眼睛,眸光如水光一閃,在兩人開口之前先開了口:“朦朧中似乎聽見你說話,居然當真是你。”說著,吃力的動了動身體,又轉向之惟:“蘭王也當真在,咳咳,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之惟笑笑:“醒了就好。”邊笑邊助他躺回枕上,“別急著說話了,先歇著吧。”

靜王依言點頭,還是說道:“麻煩二位了。”

隨著他言語,靜王府的下人們立時跪了一地,齊聲言道:“謝蘭王、夫人。”

之惟擺擺手,仍是笑容可掬的:“自家兄弟,客氣什麽?”說著就站起身來,望向斷雲。隻見那女子清恬的麵龐上此時竟有著幾分羞赧,他想了想才意識到大約是從未接受過這樣排場的致謝。目光不由更加愛在那廂停駐,他看見靜王的手不知何時早鬆了,於是她便雙手托著那藥碗,立在一地跪拜的人中,顯出幾許難得的澀,更有些不經意的甜。看著看著,不由在喉裏低笑了一聲,伸手接過她傻傻托住的藥碗。

斷雲這才回過神來,低聲道:“我這就給靜王除針。”

躺著的人也聽到了,卻知她並非是說給躺在簾帳深處的自己,於是,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人聲終於都漸漸遠去,才再次睜開了眼來,窗外,熟悉的身影果然隱現。

“王爺——”

蘭王府門口,之惟聞言轉過頭來。

月光蕩漾在她盈盈的水眸,她望著他:“謝謝你。”

“嗯?”他眉峰動了動,卻微笑——早已習慣了的掩飾不快的表情,“嗬,都說了是自家兄弟。”

卻不料——“我不是為靜王。”斷雲笑了笑,“王爺弟兄間的事,我沒有替誰道謝的資格。”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他覺心頭像有什麽悄悄鬆動,讓那壓抑許久的方寸之地又重萌生機,不禁問:“那你是為誰?”

她仰首看著浩蕩蕩的夜空,回答:“斷雲是為自己。”

他看見水溶溶的圓月,聽見她接下去道:“我知道了自己該靠什麽活下去。”她輕輕的笑起來,眼中的光亮如滿月般傲然:“我是個大夫。”

月光如水如絹布,不知是誰的恍惚,恍惚中方才在靜王府的一幕幕如水墨般渲染重現:素衣烏發的倩影,有條不紊的動作,從容不迫的氣度,不繁華、不耀眼,卻有著月色般清恬的淡定姿容,如無數平和清寧的過往曾經……

之惟想不出自己還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喉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是第一個,第一個對他說出要靠自己而活的女子,就在他的王府門前。卻不知,她也是第一個,第一個自己想讓她一生依靠的女子,也許就在那天,望見她的花轎向他的府門行來。而更諷刺的是,數天來心情輾轉,終於找到了跟他解釋前塵不快的理由,更就是在剛才,看見了忙碌的她自信的她,讓他終於下定決心放下身段,舍棄臉麵。卻不料,她這一聲輕笑竟像一盆冷水一般,瞬息澆涼了原本的所有語言。

靜默中,隻有風,吹過來,當真是秋涼的夜。

即使裹了幾層錦衾,也難敵秋風登堂入室。

枕上,靜王轉眸,果看見那人攜風裹月的走進雕花門內。

“大哥。”他認命的閉上眼睛,感到對方呼吸的熱氣噴在自己冰冷的麵頰。

“醒了?”太子更加俯下身來,雙肘撐在枕邊,笑笑的問。

“不。”他仍閉著眼,“之忻仍在夢中。”

“哦?夢見什麽了?”太子似笑非笑的拂過枕上那迤邐長發。

“我夢見小時候的事了。夢見我娘,夢見好多好多的桃花,開得像血一樣,我跑過去折了一支想送給我娘,卻不知為何竟碰見斷雲,小女孩的模樣,卻是現在一樣的大夫的表情,冷冷的跟我說:‘夜宴哥哥,你長得和桃花一樣。’我就把桃花給扔了。接過忽然間,天就變了,開始下大雪,遠遠的,我看見娘穿著白衣一個人在雪地裏走,我忙去追她,卻怎麽也追不上……然後不知怎地,斷雲的聲音又響起來,又似乎不是她的,是很多很多女人的,反複說著那句話,我叫她們停下來,卻怎麽也出不了聲,就隻能看著我娘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就隻剩我自己在冰天雪地裏……”

一顆流星,從說夢人的睫緣滑落。

太子伸出手去,觸到那冰涼。“你這淚,究竟是為誰而流?”

靜王睜開了眼睛:“大哥說呢?”

發絲如湘江水流,在指間倏忽流走,太子搖頭:“我不知道。”接著,他的笑容緩緩消失,他說:“我也不想知道了。”

靜王唇剛微啟,眉峰便因驚訝而凝聚。

太子手指拂過他略腫的唇緣,指腹冰冷,“這張嘴裏有的全是說辭,本宮已經聽夠了。”

“大哥……”

太子狹長的黑眸眯成了一條細線,“我說了,我不想聽。”說著,指已成掌,覆在那仍掙紮不休的薄唇。

“大哥,不!”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靜王竟一把揮開了他的手。

喘著氣,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一瞬的怔忪。

先醒過神來的太子猛的捏住了那尖細下巴:“你讓我聽什麽?這張連昏迷時也撬不開來的嘴,還有多少借口托辭來迷惑眾生?”

直對著那點漆瞳,他第一次語塞。

“說啊,你怎麽不說了?你怎麽不繼續說你那套夢裏見聞,對天下所有人去一個一個的解釋你為什麽昏迷時叫著她的名字?!天知道,你究竟有沒有真的昏過去過!”

等太子吼完了,靜王麵上微薄的血色也有如潮退,他閉上了眼睛,以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沒有騙你。”

不知聽見沒有,太子許久沒有回答,也沒有鬆手。

他於是便自顧自的說著:“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大哥,從十四歲開始。我告訴你我要為我娘報仇是真的,我要對付我恨的人是真的,我會不惜一切幫你也是真的——”他驀然睜開了眼睛,望著咫尺相對深暗相似的黑眸:“我是你的親弟弟,更是真的。”

太子的手一顫——他記得這句話,記得那個春雨連綿的夜晚,記得那一場半途逃了的筵席,那用迷醉的眼在黑暗中窺伺的忐忑和誘惑,那潮濕的微曛的花瓣似的柔軟和香甜,也記得那身體忽然間就像今天般冰冷,然而從那水色唇瓣間流出的**卻像煮沸的水樣不斷的沽沽的溢出來,在那雙褪色的唇第一次喊出這句話的瞬間。

有種神奇的力量。

讓人每到這時,就不敢看那雙深得泛碧的眼。

手,終於垂了下來。他聽到急促的喘息和夾雜的咳嗽,如同以前每一次。於是,過了會兒,他還是做出了與以前相同的舉動——他抱住了他,感到那已然纖長挺拔的身軀竟仍單薄如少年,脊梁骨珠子樣硌得人胳膊生疼。

懷裏人不說話,一如從前的突然沉默。

於是他終於說了話:“慢慢說,別著急,大哥聽著呢。”

“說完了?”之惟道。

斷雲點點頭。

周圍秋草如織,枯葉如煙,不知怎樣一路漫漫行來,穿越那些小路曲徑,到達這般樓閣庭台。斷斷續續,是腳步,亦是話語,到此,驀然抬首,才驚覺已達她所居的荷苑之前。

綠漆木門已掩,前麵的燈籠已懸。

“斷雲……”她聽見他又開口,心跳忽然有些不聽話起來。

“斷雲。”他笑,“以後王府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索□給你了吧,尤其桂苑那幾個。”

“好。”她點頭,順勢垂下了失望的臉,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方才會似有期待,說道,“王爺,容斷雲告退。”

之惟說好,轉身也走。聽到身後扣門之聲,腳步聲,還有小丫鬟應門的聲音,以及門啟、門關。他聽到自己心裏也像有什麽關閉了起來。又行了幾步,終於看見站在原地守候的隨從,比去靜王府時還多了一個人——墨景純迎上來,低聲道:“王爺,您所料不錯,我已查得了:綠湖果然就是碧兒。”

誰想之惟卻搖了搖頭:“晚了。”

“晚了?”墨景純不解。

卻見之惟用一種他更不解的神情望著地上的一片落葉笑著:“我現在還說給誰聽去?”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王爺,五年了。”

“五年,不短了。”

躬身答話的人聽見往杯子裏倒水的聲音,他知道那是一種用特別薄的瓷造的茶杯,白得近乎透明,如同倒水的手。然後聽見倒水的人說:“坐吧。”

“謝王爺。”他必恭必敬的坐下來,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的隻沾了椅麵的三分之一。

“喝水嗎?”

“謝王爺。”他忙端起遞過來的杯子,卻托在手裏哪敢真喝。隻見對麵的人也不管他,端起自己的那杯,淺啜了一口。他仿佛能聞見一縷幽幽的茶香,在他吐露每一個字眼的時候。隻聽對麵的人道:“今天一天,你辛苦了。”

他忙放下茶杯,拱手道:“都是屬下應該做的。”

對麵的人笑著搖了下頭,幾莖發絲原本是繞過耳廓,微卷的垂在頸旁,這一動就撒在了鎖骨上,沐浴在雨後的月光裏泛出一種潮濕的光,泛著水光的還有那雙深得像潭的眸——天下皆知軒龍朝王族容貌之端麗,從景帝的“千古美君”一直傳承至今,曆代天家成員都未辜負這樣的美名,更有當今誰都不敢明說的,今上靖平,隆熙年間就以“鬆風清雅,冷月流瑩”冠絕眾人——然而就是以“升華”也難以解釋眼前這雙眼:它們不像這個家族中的其他人的那樣泛著玉光,而是流動的水光星光,是黎明的瞬間萬千星河都流入天際的最後一線的璀璨,一種愴痛而絕望的美麗。美到何止是不似,已是不祥。

注視的人忽然生起個荒唐的念頭:都說二十年前君蘭卿芝蘭玉樹驚豔天下,卻不知能否一比眼前白月寒衣靜郡王?

靜王卻像是什麽都沒覺察到似的,仍自顧自的喝茶、說話:“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是最久的了。你該知道我的性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我讓你作趕車人,便是一輩子都要讓你作下去。”

“謝王爺信任。”

“所以,既講明了,咱們主仆兩個便交交心。”靜王麵色略一沉,“你的身家我都清楚,那麽有些東西就也該讓你知道,這才算信任。”見屬下神情頓時凝重,他不由笑了:“那麽緊張幹什麽?我不過是要你邊喝茶邊聽個故事。”

他不敢不從的又端起茶杯,但仍隻是托著。

靜王依舊在笑,目光卻漸漸冷得像一塊鏡麵,開始了那個故事:“從前,有個大戶人家,老爺豪富。妻妾成群,兒女亦是。其中有個小兒子,生下來時也未見特別,老爺對他們也還照顧。但好景不長,隨著那孩子一天天的長大,見到父親的機會越來越少,當然,他父親本來就不是一個專注於兒女情長的人。然而想不到的是,流言蜚語卻越來越多。孩子開始自然並不知道,他從小就體弱,本來就與外頭接觸得少,更兼他母親將他牢牢的護著。直到有一天,他母親忽然死了。”他停頓了下,眸中光芒一閃,後自失的一笑,點點聽故事的人:“老端著幹嗎?涼了。”

他看了眼對麵茶杯裏的殘水,又偷偷低眉看了眼自己杯裏的,恭敬的舔了一小口。

靜王別過眼去,似乎是在看月,又似乎是月亮在看他,“他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天,他們的小院落裏,桃花開得特別的好,他母親折了一支放在他床頭,然後哄他睡午覺,朦朧中,似乎聽到母親在仿佛念一個名字‘葉嫣、葉嫣’……孩子在一片甜香裏睡去,不知為什麽,在某一刻突然醒了,卻發現他母親不在他身邊,於是,他走出了屋去。外麵的桃花紅得像火一樣,映得樹下她母親的麵色都是紅潤的,雖然其實已經冰涼。他跑過去,叫她,搖她,她卻都不理睬,她就那樣靜靜的坐在那裏,唇邊有一絲細細的紅線,裙子上有幾朵怎麽抹也抹不掉的桃花。孩子忽然間就哭了起來,好象真的明白了什麽一樣。聽到哭聲,有人跑了過來,越來越多的人跑了進來,他聽見有人在尖叫,也有人在小聲說著‘妖孽’。他聽不懂,他隻知道這世上最疼他的那個人去了,從此再不會回來。直到眾人散盡,他的父親也沒有出現。孩子從此就沒有再哭,他手裏握著一個小小的瓷瓶——那是他從她母親屍身邊撿的——獨自在樹下坐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從那個瓶子裏掏出了一粒,吞了下去。”他笑,“也許他以為那些是母親留給他的糖丸。”

“他沒死?”脫口而出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冒犯和愚蠢,忙又縮回椅內。

靜王笑容更加清豔:“沒有,他沒死,那是種慢性的毒藥,服一兩粒並不會立即致死。於是,孩子醒了過來,除了覺得手比以前更涼了一些——他還以為那是因為沒有了母親嗬暖。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孩子也有了□歲的年紀,和他的兄弟一樣,他也必須進學。但他體質不好,三災兩病不斷,於是隔三岔五缺課,而他的老師是個很負責任的碩儒,就讓他到他家裏去補習。在他老師家裏,他見到了他的兒女。那一天,也是桃花開的季節,女孩兒一見到他就說他長得和桃花一樣。這一聲對他來說卻似驚雷,他忽然明白了以前別人所說的‘妖孽’是什麽意思,還有更多他聽過卻沒在意的諸如‘孽種’‘不祥’。孩子突然注意到,他跟他所有的兄弟都不相似,甚至,他的父親和母親。他開始害怕起來,漸漸的,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的身世,這樣的容貌是不是當真如他人說的乃是妖精所生。”

如果真是,也就好了。當今世道,人不如妖——鬼使神差的,竟突然想到。

果聽靜王淡淡道:“如果真是,也就罷了。可現實裏的人要如何去求證?孩子終於隱約猜到了父親疏離自己的原因:他難道真的不是父親的親子!想也不敢多想的念頭讓孩子起了防人之心,他開始懷疑母親的真正死因。於是,他一麵開始慢慢少量服食瓷瓶裏的藥,一麵開始搜尋他母親留下來的物品,然而隻找到蛛絲馬跡,根本就不夠解釋他的疑惑。就這樣,時間又悄悄過去,孩子漸漸長成了少年,卻仍沒有放棄。”

靜王抬手為自己又斟了滿杯,卻搖晃著未喝,搖曳的目光如同搖曳的水光:“終於有一天,等到了機會。那次,他和眾兄弟一起隨老爺到別院小住,晚上,眾人都參加筵席,反正也無人注意到他,他就偷偷溜了出去。那是個大雨之夜,十四歲的少年偷偷掘開了母親的棺木,然後,敲開了京城最有名的摸骨先生的門,顫抖的雙手從懷中捧出了母親的頭骨。在摸骨先生的描述中,他看到了一張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絕麗的麵孔。回去後,少年久久的盯著鏡中自己的臉龐,失聲痛哭。他明明酷似自己的母親,在這世上卻唯有自己知道,而他又能向誰去說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母親要易容……哭的時候,他不知道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

聽的人忽然覺得胸口一痛,身上有點麻酥酥的不支,然而那雙深邃的眼卻吸引著他一直一直凝望下去——

隻見月亮一隱,靜王的麵色似也因此而暗沉:“房門忽然被打開,他驚見他大哥竟站在身後。他慌了神,剛要解釋自己的逃席,卻被堵住了雙唇,被他大哥,用唇。他掙紮,卻反被箍得更緊。隻聽抱住他的人道;‘如果不想讓人知道你的秘密,就和我分享一切。’身上的力氣都像被這句話抽空了一樣,等他醒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按倒在了床榻上。他聽見絲帛裂開的聲音,喉嚨裏有什麽熱辣辣的湧了上來,他用了最後的意識嘶喊:‘我是你的親弟弟!’明知道這在他家裏是沒人信的,卻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用哪怕是死時的靈魂。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等再醒過來時,已是三天以後。大夫都說他是體虛身寒,但他卻從瓷瓶裏又取出了一粒藥丸,放在了大夫開的湯藥裏。這樣以後,自然是誰都不敢再接近這倒黴的病秧子。”

胸腔裏開始悶悶的,聽者感到呼吸都困難了起來,麵前容顏如水波瀲灩,逐漸模糊。

靜王的語速亦越來越慢:“少年就這樣長成了青年,不聲不響的做著該做的事情,等待著有天能查明真相,為母親報仇。現在,他終於知道了一切,原來,真相竟真的和他從多年來收集的蛛絲馬跡中得到的猜測一樣:他和他的母親都不過是別人的替身而已。小時候的夢於是又不期而至:雪地裏,母親走遠,無數的流言如刀,蜚語如箭,風刀霜劍裏,隻有桃花開得比煙花還孤寂……”

說著說著,他忽然嗬嗬笑出了聲來,從椅中站起,走到對麵的椅子前。高大的身軀已委頓在了椅內,靜王伸手,探到已如遊絲的鼻息,輕笑:“我說的整個故事都是真的,有人信嗎?”沒有人回答,隻有秋蟲微弱低鳴,像是帶走了那唯一聽眾的魂魄遠去——指上終於消失了氣息。

靜王收手,拂過桌上的杯子:“你以為我會在茶水裏下毒?虧你跟了我五年,你怎麽會忘了我除了百毒不侵,還擅長什麽——在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和茶水上的時候,機關上的毒牙已經悄悄向你靠攏了。”長袖一掃,他轉過身去,桌上的茶杯全都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月兒忽然又破雲而出,照在那死人胸前,一點銀芒。

靜王負手望月,月光卻再照不進他深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