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彥很少喝酒,前生今世除了交際應酬從不主動碰酒,前世實在心煩了也隻會打一根煙,淺嚐即止。

但這日自暢春園回去,他讓慎興永給他找壺好酒來。

今天這架吵得他心力憔悴,他需要點刺激物緩緩情緒。

慎興永找了壺度數不高的桂花釀來,起開瓶口時還叨叨他:“少爺,您回來至今天天往園子跑,今兒早些休息吧。”

瓶口一開,濃鬱的桂花香傳來,撬動了舜安彥的某根敏感神經。

“慎興永,你也和我過不去是吧?”

他眼神狠厲,咬牙切齒,眼角眉梢蘊藏著火山爆發前的洶湧。

慎興永愣住,自家少爺向來彬彬有禮,雖說凡事說一不二,但從沒有發過火。

連最纏人的夫人家的那個表妹,不停地把少爺最討厭的香往他院子裏送,少爺也隻會淡淡說句扔掉。

今兒怎麽了?

可慎興永又想到,少爺剛回來那兩天心情也不好,尤其是那日抱著一幅畫進出了暢春園兩回。

但後頭的日子似乎又好轉了,每日回來早出晚歸,回來就埋頭整理他從歐羅巴帶回來的東西。

大約是禦前的差難當吧,畢竟今兒禦駕剛回暢春園。

慎興永如此想,秉持著下人的本分寬慰道:“萬歲爺還是看重少爺的,再說還有老大人在呢,少爺往後定有大前程。”

舜安彥沒聽他說下去,便讓他退下了。

他把這壺該死的桂花釀倒在一個他從巴黎帶回來的水晶杯裏,朝著燭火晃了晃,“就不送給你,我自己用!”

然後,一飲而盡。

桂花香總是濃烈,無孔不入的濃烈,再烈的酒再好的茶,都掩不住它的香氣。

連花蕊都是奪目的金色,可偏偏生在秋天裏,和如刀的秋風一起襲來。

柔裏含刀。

熬到了深秋,一定要加件秋衣再賞桂花,不然鐵定被這風吹出風寒。

比如他,在暢春園立了一下午,現在後腦勺刺刺的疼,肯定風寒入體了。

全怪那個元大小姐。

舜安彥都記不起這是第幾次生她氣了,連帶上輩子車禍前那次談判和大學時回母校,元衿是惹毛他次數最多的人。

彥尋那隻貓悄悄跳到了他膝頭,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酒杯的外簷。

“貓,你能不能乖一點,別惹我了?”

彥尋委屈地喵嗚了聲,跳到桌上趴下,變成了飛機耳。

貓還委屈上了。

舜安彥無奈地笑了聲,把彥尋抱在了懷裏。

“貓,你說她生什麽氣,衝我發什麽火?又不是我排的,這點客觀事實她都接受不了。”

彥尋舔了舔他的手心,舜安彥拿了個小魚幹給它,彥尋前爪握著哢吧哢吧咬了起來。

“少吃點,你主人顏控,天天就知道盯著好看的人。”

彥尋不理,津津有味地舔著魚骨頭。

舜安彥揉揉它胖乎乎的腦袋直笑。

他離開三年,這隻貓從不到一歲的小奶貓變成隻上天入地的胖虎喵,元衿帶著它進進出出,連隱居廟中的巴拜特穆爾都和它很熟悉。

“貓,你是不是背著我和那個巴拜特穆爾玩了?”

彥尋啃著魚尾巴的腦袋頓了頓,回頭敷衍地舔了下舜安彥的手。

“別騙我,我都看見你跑進福君廟熟門熟路的樣子了。”

彥尋把最後一點魚幹尾巴叼在嘴裏,“啪嗒”扔在了舜安彥的手指上。

它都會認錯。

舜安彥失笑,攤開掌心還給了彥尋,“你吃,我不用你道歉。”

彥尋翹著尾巴把魚幹叼了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幹抹淨,然後用帶著碎屑的肉爪和貓嘴靠近舜安彥。

撲了他滿臉魚腥氣。

舜安彥可算懂為什麽有些人要養寵物了,不會說話氣人,還會看山看水哄人。

他揉著彥尋的肉臉蛋笑問:“那個巴拜特穆爾怎麽辦?你說說,他是不是好人?”

彥尋“嗷嗚”一聲,揮了揮爪子,似乎是罵著:壞人,咬他!

“誒,你都比你主人明事理。再也不說你像她了。”

舜安彥點點它的黑鼻尖,“給你魚幹的是我,以後不許背著我找他玩。”

彥尋歪了爪子,朝藏小魚幹的方向撓了撓。

舜安彥安慰自己,貓的胖絕不是因為他多給一根魚幹,迅速塞了一條比剛才更大的給它。

彥尋捧著魚幹長長地“喵”了聲,像是謝謝他。

舜安彥的氣總算順了些。

好歹啊好歹,貓還懂事。

他的書桌還有佟國維這些天不斷給他送來的邸報,快入冬了,漠北的寒冬遠比京城更殘酷,那位神童的阿瑪賽音諾顏部親王鐵定熬不過今年。

而大漠上的法王也開始給康熙寫信,希望能入京朝覲。

醉翁之意不在酒,法王之意不在朝。

漠北蒙古羅桑丹貝堅讚法王在全民信教的蒙古曾有著崇高的地位,可三年前的噶爾臧事件,康熙借機發難下敕蒙古把他罵的顏麵掃地,連他最以為傲的大召寺聖寺地位都被剝奪,以至這幾年法王的影響力每況愈下。

包括賽音諾顏部在內的漠北各部裏,已經有很多不服他的人在冒頭。

若賽音諾顏部的王位落入和他不合之人手中,往後他的麻煩會隻增不減。

能緩解他境況的方法裏有一條最便捷的路:讓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賽音諾顏部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盡快還俗,回去繼承王位。

但這事法王自己說了不算,連病重的賽音諾顏老親王說了也不算。

最終的決定權在康熙手中。

康熙老謀深算,他在等,等漠北吵起來吵到不可收拾,甚至打起來就像準噶爾打喀爾喀打的流離失所那樣,他屆時再插手效果會比現在更好。

他甚至向佟國維等近臣流露過得意,得意自己早早把巴拜特穆爾捏在了手裏,讓法王他們隻能求到他跟前來,讓朝廷掌握了足夠的主動權。

且,康熙似乎很不喜歡巴拜特穆爾。

這點舜安彥和康熙的感覺很雷同:這個神童年紀輕輕卻難以捉摸,人無喜無憂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幼稚不懂事不能感知外物,二是他隱忍至極早早學會掩飾自己。

元衿的這位神童敏敏,怎麽看也不是前一種人。

“你又不是不聰明,怎麽會看不透呢?”舜安彥揉著彥尋的耳朵念叨,“好看能當飯吃?難不成他還俗你遠嫁?漠北是什麽地方,你大小姐去個漠南我準備了多少東西你才覺得沒這麽苦?”

彥尋晃晃耳朵,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回頭看了眼舜安彥。

舜安彥捋著它的貓毛,“你的主人,一邊喊著要英年早逝,一邊喜歡個會讓她英年早逝的人。”

彥尋好像歎了口氣。

舜安彥又拿了根小魚幹朝它晃了晃,“你說要不要再管?反正我不如那個和尚,讓她自己吃虧去?”

彥尋朝小魚幹撲了過來。

“你看,連你都覺得不該管她,就好聲好氣笑兩下,就暈頭轉向了。”

彥尋又啃完了根魚幹,朝舜安彥眨巴眨巴它水汪汪的貓眼。

“還要?那你說,我是不是為她著想?阿哥們還會把蒙古放進去就不對,她卻隻在乎我拿了頭籌。”

舜安彥提起根魚幹問彥尋:“她承認我一次怎麽了?”

貓撲上去叼住魚幹,拿背毛蹭了蹭舜安彥的手。

“好貓啊,吃完了得記得,我才是對你最好的那個。”

這一晚,貓吃魚幹,他喝酒,喝多了還把慎興永叫進來吩咐了件事。

等佟國維從暢春園回來要找孫子麻煩的時候,舜安彥已經趴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公主的貓趴在舜安彥的枕邊流口水,小魚幹的碎屑撒了一滴,而他的手則輕輕搭在貓尾巴上。

佟國維莫名就歎了口氣,問慎興永:“少爺怎麽喝酒了?”

“今兒出了園子回來就說要喝,大約碰上什麽事了,可少爺從不說。”他對舜安彥忠心耿耿,閉口不提剛才他喝多後吩咐的事。

若是提了,少爺別說休息,怕是今晚會被老太爺揍一頓。

佟國維揉揉太陽穴,也不多怪下人們。

他的孫子他知道,鋸嘴葫蘆般的一個人,主意大心思重,連去歐羅巴這樣的大事也自己悄悄辦了。

“那隻貓怎麽又回來了?”

“少爺回京第一天就跟回來了,奴才瞧少爺喜歡的緊。”

佟國維瞥了眼慎興永,不置可否。

他佝僂著背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房,路上冷風四起,攪得佟園的水都不太平。

佟老夫人點著燈在等他,“舜安彥睡了?”

“喝多了睡的。”

佟老夫人搖了搖頭,“所以,該說的你一句都沒說上?”

“我在想這孩子說他有沒有用。脾氣梗得要死,也不知道像了誰。”佟國維溝壑縱橫的臉上皆是不解,“他若要有心思做五額駙,去什麽歐羅巴呀,把這三年花在禦前多跑跑,這會兒親都訂了。”

佟老夫人取了毯子披在丈夫身上,老邁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孩子麽,哪裏懂這些。萬歲爺到底和你怎麽說?”

“萬歲爺說他會給舜安彥按個忙些的差事,至於其他的,等阿哥們來處理他。”

“阿哥們?”

佟國維嗤笑了聲,“你等著看吧,那可是皇子們最寶貝的妹妹,他就算想當額駙,不掉個幾層皮根本過不去。”

*

薑是老的辣。

佟國維半點沒有料錯,但也沒想到要讓他大孫子掉皮的阿哥來的這麽快。

天還未亮,他連朝服都沒換上,門房便來報:“五阿哥駕到。”

佟國維揣上暖帽急匆匆地往前廳趕,還沒踏入,便被五阿哥的太監們攔了回去。

“佟大人,五阿哥說他隻找佟少爺,您該上朝上朝該辦事辦事,不影響。”

說著還捧上了個托盤。

“五阿哥說國舅爺當差辛苦,當佟少爺的祖父也辛苦,這是賞您的人參與燕窩,請您收好。”

這是拿賞賜堵他的嘴。

可他佟國維又沒有辦法,皇家的舅舅和外頭的舅舅不一樣,縱使輩分再高也不過是他們愛新覺羅的奴才。

佟國維隻好掏出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小太監,“公公,辛苦了,若有事……”

“奴才明白。”

老祖父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屋裏大孫子舜安彥在夢境裏徜徉未歸。

胤祺一進屋就被桂花酒味熏得直皺眉頭。

舜安彥素來整潔的屋子裏一團糟,桌上扔著酒壺,床頭趴著貓,滿地的不明碎屑。

胤祺過去把他被子掀開,把人從被窩裏拽出來,拍了拍臉頰。

“小佟大人,醒醒。”舜安彥耷拉著腦袋還迷糊,胤祺直接吼了句,“醒醒!做題了!”

“什麽?什麽題?拿來,沒我做不出的題。”

胤祺把四哥寫的紙直接拍在了舜安彥沒洗的臉上,“答,現在就答,是口供還是筆錄?”

舜安彥聽到這裏,猛然驚醒,揉了揉眼睛才發現是五阿哥。

他趕忙下地,披上衣服朝五阿哥行了禮,“給五阿哥請安,您……”

“別客套了,你快點把題答了,本阿哥已經兩天沒有睡了。”

舜安彥深吸口氣,揉揉額頭和眼睛,集中注意力看向那張紙。

然後,呆滯成了頭呆鵝。

“五阿哥,這是什麽?”

“你覺得還缺什麽,可以自己補,今兒不答完,誰也不要離開這間屋子。”

舜安彥再看了眼這張紙,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與其說這是題,不如說這是份刑部堂審模板——主要審問他過去做的種種是出於對元衿何種居心。

他若答錯裏麵任何一個問題,可能都會被剝奪進暢春園權利終身,連彥尋那隻貓都不能再靠近。

舜安彥靠敏銳的直覺和紙麵的字跡判定:“四阿哥問的?”

胤祺也不和他瞎廢話,“本阿哥親自伺候你筆墨,快答吧。”

雖然還有宿醉的頭疼在,但舜安彥仔仔細細看了遍已經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即這張紙他答不得。

他背上沁出冷汗來,未來雍正爺的邏輯太可怕了,這裏頭的很多問題屬於“先定罪後發問”的類型。

比如那句:謝恩於公主,可叩頭可上貢,汝何故送一貓?進進出出,往來內外,居心幾何?

再比如那句:煙花易逝,公主千歲,汝可知大不吉?

胤祺把筆塞在他手裏,不容他拒絕:“快快快!”

舜安彥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可五阿哥是皇子,這該死的清朝尊卑有別,他輕易反抗不得。

隻能拖延——

“五阿哥,求教這件事到底是為何?”

“五阿哥,奴才真的不明白,貓的事不是您作主的嗎?”

胤祺素著臉問:“舜安彥,你捫心自問,你對五妹妹是不是好過頭了?”

舜安彥的第一反應是:連五阿哥都覺得他對元衿好的沒話說,元大小姐快來瞧瞧,群眾的眼睛是多麽雪亮。

接著,卻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對勁。

皇子們懷疑他對元衿別有用心?

這可真是誤會了。

他這是前世造孽,倒穿三百年還債。

還好,他之前曾經準備了套說法,現下可拿出來說一說。

但素來好糊弄好說話的胤祺,這次卻鐵石心腸,隻壓著舜安彥認真答題,半點不給他狡辯機會。

正兩相拉扯時,舜安彥的房門又一次被推開。

先是一陣肆意張揚的桂花豆蔻香湧入,接著是一雙纖細潔白的手搭在梅花窗欞上,然後是一襲茜紅銀織嵌白狐風毛披風。

最後是元衿那張熟悉的臉。

十四歲的年紀,她褪去了過去的甜美可愛,又變身成了那個讓追求著前仆後繼、豔麗絕倫的美人。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驕矜柔弱,軟綿綿地說:“五哥哥,我困得腳底發虛,你快給我找個地方坐一坐。”

作者有話說:

我好久沒做生產隊的驢了,真的是被封控和這段劇情給逼的,我寫的很開心結果emmmmm

猜吧,小燕子喝多了傳啥話了,別的不論今晚最得意的彥尋,它的小魚幹管夠了。

我絕不劇透敏敏的事,這是我最後的尊嚴!但我要把敏敏沒猜對元衿喜歡哪句的那首賀新郎放在這兒,有興趣可以回看下52章小燕子自己搬位置時的對話。

辛棄疾的名篇: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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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兒就別吵了,誇敏敏的隨便誇,我代表此刻的元衿發個紅包支持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