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跑來了?”

胤祺的意外裏夾雜著懷疑,懷疑裏又包含了擔心。

元衿這兩年精心調養,不像十歲前逢入秋便百日咳,但秋日不宜吹風的習慣依舊保持,人人都生怕她那天生脆弱如琉璃花瓶的身子有個好歹。

“找我的貓。”元衿細嫩的雙手朝舜安彥的床榻方向拍了拍,“彥尋,你昨天都去哪兒了呀?我大半天都沒見你。”

彥尋跐溜一下鑽出來,撲了元衿一個滿懷,順便還在她精巧的下巴上蹭了蹭。

蹭出了點油花。

元衿眉頭皺了起來,“你是不是偷吃了!”她把彥尋的拎起來捋了捋貓,沾到了一手的碎屑。

“你吃了多少小魚幹!”

舜安彥悶不做聲,但眼神飄向了他藏小魚幹的籃子。

裏麵已經幹幹淨淨,連魚尾巴都沒剩一條。

“鄢!少!爺!”

元衿抱著彥尋咬牙切齒,直氣得和尋仇一般,“不能給它吃那麽多!”

“奴才……沒有……”

他企圖狡辯但顯然沒有成功。

“完了完了完了,它今天肯定得噎著,說不準還得鬧肚子。”

元衿抱著彥尋泫然欲泣,譴責的眼神剜了舜安彥十七八遍,最後命令道:“你快去找個郎中給他瞧瞧。”

???

別說舜安彥懵了,胤祺也懵了。

給貓找郎中?

去哪找?找哪個?怎麽找?

但舜安彥還是說:“奴才這就去……”

他身上還有酒氣,衣服也是昨日的,下巴上也都是青色的胡茬。

整個人邋裏邋遢,和平日清爽英氣的樣子相差甚遠。

就是對元衿的服從沒有變。

胤祺心裏抱怨了句,把舜安彥攔了回來,“找什麽呀,宮裏一大堆太醫呢,輪得著你找?先把題寫了。”

“什麽題比彥尋重要!”元衿一伸手,把書桌上擱著的那張紙捏在了手裏。

胤祺想奪回,被元衿美目一瞪,便收了手。

“這什麽?這都什麽?”元衿好看的眉眼間沒有氣惱,倒是如看到個好玩的猴戲,“五公主怎麽認識舜安彥?這題不該五哥哥答嗎?”

元衿一手抱著彥尋,一手拿了支湖筆,仿著康熙批紅的樣子在紙上畫道道帶批注,先把第一題畫給了胤祺。

“提琴?找九哥去啊,他先喜歡的西洋玩意兒,我都是跟他學的。”

順手又畫走了一道。

“貓?怪四哥啊,養狗不養貓,狗還要溜多麻煩呀。”

又是一道題畫了個叉。

這麽一路畫下去,最後隻剩煙火和居心。

“什麽叫大不吉!東風夜放花千樹,好著呢!”

元衿在大不吉上畫了個巨大的叉。

這般,便隻剩下了居心。

她倚在圈椅上,捋著彥尋的小腦袋,笑盈盈問:“五哥哥覺得鄢少爺對我太好嗎?有比你對我好嗎?”

“那當然不如我!”胤祺絕不會在此事上認輸。

“那不就得了。”元衿還倒打一把,“這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一大早要他答這戲玩意兒?”

胤祺不知如何開口,難不成當著元衿的麵說,她的兄弟姊妹開了個會,替她提前把關了下額駙?

他不敢揣測元衿的反應,有可能是害羞的跑掉,也有可能是當場氣暈過去。

但絕不會是心平氣和地接受。

元衿一直不喜歡別人替她安排事情,胤祺和她相處多年,這點覺悟早已有之。

胤祺在心裏斟酌著回答,可彥尋這隻小貓咪打了個嗝。

元衿緊張地抱起了它,目光掃著它上上下下,不停地問怎麽了。

而舜安彥卻在她的緊張裏,抓到了一個眼神。

“公主,奴才家常有個郎中,是為祖母侍奉湯藥的,事從緊急奴才帶貓先去找那郎中看看。”

“快快快!”元衿摟住彥尋拔腿就跑。

胤祺想要攔,還被她淚汪汪的眼睛擺了一道,“五哥,我的貓要有事……”

直到元衿和舜安彥消失,胤祺都沒明白過來,自己怎麽就從興師問罪的刑部堂官,變成了阻礙元衿寶貝貓咪看病的惡人了。

他拿起那張被元衿批滿了的紙條灰溜溜地離開了佟園。

*

佟園得蒙康熙恩賜,占地麵積在西山重臣的別苑中數一數二,景致布局也曾得內務府負責暢春園的工匠們參與,園中雕欄玉砌、山水亭林錯落有致,曲廊彎彎移步換景。

一脫離五哥的視線,元衿的腳步便慢了下來,尋了個可盡觀佟園的四角亭坐下。

此處視野開闊,隨時可發現有無人跟蹤,元衿便放鬆下來,嫌棄地晃著彥尋叨叨它:“偷吃還是被喂的?不管是哪種你都不該吃,已經很胖了,超重了,以後會心髒肥大、呼吸不暢、關節彎曲的。”

舜安彥跟在後麵笑了笑,還認真地點了點頭。

元衿聽見,回頭橫了他一眼。

他的笑容倏然收起,倒也沒有怒容,隻是平淡,淡的如白開水那般的淡。

一晚的酒,讓舜安彥的氣消散無蹤,但也讓他消散了很多在意的事。

他主動開口道:“公主,昨日是奴才失言。”

“嗯。”

“您的事,是奴才多嘴了。”

“哦。”

“神童確實很好。”

“唉。”

舜安彥皺了皺眉。

元衿素來話多,怎麽突然現在變成了單音節動物?

“鄢少爺,你不該先謝本公主來救你嗎?”

“啊?”

“沒有本公主去找皇阿瑪哭著要來找貓,你覺得你今兒能從四哥的那張紙裏全身而退?”

“啥?”

這下單音節動物變成了舜安彥自己。

他琢磨了下,才捋順了思路。

“您知道了五阿哥要來拷問我?所以特意來的?”

“信息差明白嗎?”元衿蹭蹭彥尋得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五哥哥回園子後一直沒到疏峰請安,所以著人打聽了下,就知道了無逸齋昨日的熱鬧了。而哥哥們不知道我知道了他們做的事,所以我隻要闖過來把事兒攪黃了就行了。”

她調皮地笑了笑,“也就來的是五哥哥,要是四哥哥親自來,今兒誰也走不出這裏,咱們就等著一起被他拷問前生今世,一五一十交代後寫成供狀簽字畫押吧。”

舜安彥搖搖頭,四阿哥的凶殘他早有體會,但對付五阿哥他倒有心得。

“其實您不來,奴才自己應付五阿哥……”

元衿打斷他,“你別吹了,他是帶著四哥的親筆來的,沒人能活著走出四哥的靈魂拷問。”她小聲地說了句,“你曆史再差,也不會不知道他是……”

“噓。”舜安彥低下頭又朝她比了個小心噤聲的手勢,“我曆史不差,我從不偏科。”

他當然知道雍正是多厲害的帝王。

這哪哪都爭強好勝的勁惹得元衿又撇了撇嘴。

舜安彥歎了口氣,認了句:“抱歉,好勝成習慣了。”

“你知道就好。”元衿白了他一眼。

舜安彥又問:“您……就是怕我露餡才來?”

元衿捏著彥尋的貓爪,朝他攤開,“你昨夜說什麽了,你不記得了?我不找你算賬怎麽行?”

“說,說什麽了?”舜安彥摸摸腦袋,後麵還沒留長的辮子的尷尬程度和他人的尷尬程度相等,“抱歉,昨夜我喝多了。”

元衿嫌棄地皺皺鼻子往後退了點,“聞出來了,這味道……嘖嘖嘖。”

他拱手下拜,“請公主不吝賜教。”

“你說,十三行這月送到雕塑油畫鋼琴書籍珠寶,統統和我沒有關係。”

元衿想起來就怒氣衝破天際。

“除了我誰能欣賞他們?皇阿瑪嗎?他最多就當個樂子,他連勾股定理都不會算呢!”

元衿前世就有極重的收藏癖好,珠寶高定香水、繪畫古籍珍玩,甚至連名花貴草都專建了暖房供著。

昨兒晚上,慎興永往內一遞這消息,她就氣得差點仰倒,千算萬算沒算到舜安彥竟然可以抓到她最在乎的痛腳。

好不容易天亮了,又聽說四哥列了個清單要讓五哥拷問舜安彥,還想舜安彥就要被禁絕出現在她跟前。

元衿這才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旁的先不論,那些珍寶不能離開她。

她“堅定”地認為,自己來佟園,救的不是這廝,是她未來的心肝寶貝收藏們。

舜安彥當然知道,他還知道,“是,不是您要收藏,是他們有榮幸,能進懂得欣賞它們無上之美的您的後宮。”

這是周釗的原話,舜安彥當時聽見,為這彪悍的邏輯深深折服。

“不是嗎?要不要我給你鑒賞下那幅倫勃朗?”

元衿昂著頭顱,如驕傲的天鵝。

舜安彥求她打住,“奴才沒品位,不用了。”

元衿繼續罵他:“你別狡辯你沒說過,剛才你屋子裏放著的,那喝酒的杯子是不是水晶杯?巴洛克風格,威尼斯Murano的手工製品,全歐如今唯一出產這樣東西的地方,法王想偷這技術一直偷不到,從威尼斯賣到巴黎價格高得嚇人。你本來還給他備了個禮物盒子,盒子就散在圓桌腳下,肯定是件禮物,不是送我的嗎?”

全中。

舜安彥無奈地笑了。

不但心思全中,產地風格也全中,連法王和威尼斯之間的紛爭都全中。

“奴才錯了,的確該是您的東西。”

他回京至今,也孝敬了康熙及皇子他們一些貢品,可他們皆是當個新奇玩意兒看過便是,無人像元衿這般能穿透背後的故事。

便是回到現代,舜安彥相信,也沒什麽人能和她這樣如數家珍地說出背後的故事。

元衿向前嗅了嗅,又嫌棄說:“竟然拿水晶杯喝桂花釀,也太怪了。”她又深嗅了一口,“不過這桂花釀氣味不錯。”

“您不能喝酒,身子受不了。”舜安彥下意識地勸了句。

元衿切了聲,“我從來不喝酒的,我是個不抽煙不喝酒……”

“但燙頭。”舜安彥打斷了他,含笑補充道。

元衿驚訝了下,然後抬起彥尋遮住上揚的嘴角。

她燙頭,她還特別愛燙頭。

精致的渣女大波浪是她前世的標誌,哪怕是在國外讀工科日日泡實驗室的時候,她每日也要拿卷發棒把大波浪打理得完美無缺再出門。

在她的笑容下,舜安彥不由說了句:“帶了兩頂卷發藏在一個巴洛克立櫃裏,回頭拿到櫃子找找暗格。”

那是兩頂浮誇卻精致的卷發,一頂栗色一頂金色,舜安彥看到時就想起了元衿的渣女大波浪。

“真的?”

元衿眼睛亮了亮,雖然她在清宮不缺漂亮首飾,但二把頭、包頭、長辮這類發型統統不是她的菜。

飄逸大波浪啊,哪怕是躲在屋子裏對鏡自娛自樂一會兒,她都會高興。

“藏起來是因為不敢放在清單裏,讓萬歲爺看見可能就……”

“懂懂!”

元衿猛點頭,她的皇阿瑪她了解,雖然也挺喜歡西洋物件,但對奇裝異服不感興趣,反倒是四哥喜歡那些願意嚐試。

“難為你還記得。”元衿難得的誇了他一句。

舜安彥聽見,揉了揉耳朵,再三確認了下,“公主剛才,剛才是誇我吧?”

而自被抱出屋子就一路安靜的彥尋,也配合著在此時“喵”了一聲。

“鄢少爺,你真的,你從小缺人誇你嗎?”

元衿的嫌棄之情又要滿溢而出,結果卻是舜安彥無奈地一笑。

“公主真的從沒誇過我。”

“有嗎?”

舜安彥伸手捋了捋彥尋的腦袋不說話。

空氣一度很尷尬,兩人的眼神都盯在彥尋這隻貓身上。

小貓沒有心事,被逗了會兒後開始亂扭亂動,非要從元衿手裏跳下來。

“它怎麽了?”

“到點了,釋放自己。”

彥尋鑽到了草叢裏,徒留元衿和舜安彥尷尬地看著它自我放飛。

它在草叢裏一拱一拱,吃多了的小魚幹,讓它今天的自我釋放過程萬分艱難。

解決完後,這隻貓淚眼汪汪地撲向了舜安彥。

元衿很是感慨,“我養它那麽久,你一回來,它又找你了。唉,早知道就不一直提醒它,它有個小奴隸在外頭飛了。”

“公主一直提醒它嗎?”

“嗯。”

舜安彥嘴角翹了翹,小聲地說了句:“我在歐羅巴,也經常提起公主。”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隻是三年的歲月如褪色的電影,此刻在他腦海中不斷播放。

凶險、有趣、複雜、未知,這個時代的海外探索比他想象的要艱難許多,而每每遇上什麽事,他總會下意識地問自己:

如果元衿在這兒,她會不會堅持?

如果元衿在這兒,她會不會喜歡?

如果元衿在這兒,她會不會理解?

以至於最後,他帶回了一整船的東西。

或是宿醉的困擾,又或是嫌棄自己沒有梳洗,又或是單站著已無話可說,舜安彥便央求元衿放他回去。

“我洗漱後,進園子找下九阿哥。”舜安彥略略解釋了下他與九阿哥前幾次的見麵。

“沒事,九哥那裏你把錢塞夠,他保證守口如瓶。”

元衿對這些哥哥的脾性了如指掌,和舜安彥分別對了口供,以便後麵應付這些皇子公主。

連四阿哥那邊都對了三種應對策略。

這麽一來一去,簡單明了,半點爭吵都沒有。

真真是極為難得。

元衿是極為聰慧之人,舜安彥也是一點就通的腦子,他兩湊在這佟園假山上合謀,真真有了點“狼狽為奸”的高智商犯罪團夥既視感。

皇子公主太後康熙,連帶青山他們都被算過一邊後,元衿滿意地說:“我回園子補覺了,記得送東西來啊。”

可舜安彥神色沉了沉說:“還有一個。”

元衿回眸,笑意凝結在嘴角。

“您或許真的……”

舜安彥終究把“喜歡他”三個字吞了下去。

他往下說:“可您如今是大清的公主,能不能冷靜地聽我分析下他。”

作者有話說:

有點卡文,晚了,評論發紅包。

我可能要五一才能出門了,絕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