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裏邊有著太多的宮怨詩,就像詠史詩一樣成為了詩歌體裁的一個類型。這樣的詩歌太多了,因為這樣的悲劇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選入宮,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沒有見到過皇帝一眼。的確,入宮也意味著機會,而且是大富大貴的機會,但屈指可數的富貴要在幾千名同樣美麗的女子當中拚得,要在這幾千名同伴背後幾何級數的人脈中拚得,更少不了的是神靈的保佑和天大的運氣。那些“成功”的人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榜樣,因為她們“成功”的經驗隻能被所有人豔羨,卻根本就無法被任何人複製。

容若終於遲疑著放下了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塗抹這些詩句,是希望她獲得那萬中無一的快樂嗎?不,既然木已成舟,無法挽回,無論她在裏麵快樂還是憂傷,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對他而言,也許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牆那邊快樂或憂傷,而是,從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樂或多小的憂傷,都與他無關。

他們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但他們的故事,再無續集。容若幾番拿起筆來,又幾番輟筆,他已經什麽話都寫不出了。無數的唐詩、宋詞、《詩經》、《楚辭》,竟然沒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設若容若晚生幾十年,或許會拿來江南才子袁枚傷悼妹妹袁機的句子:“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說的不正是表妹嗎?她那聰慧和才情足以壓倒世間須眉,隻有鮑照那樣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隨即歎息,腦海裏竟閃過了那一句他始終不願想起的、最絕望的唐人句子:“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頭來,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隻是那個人,還在遠遠地牽掛著她的玄度嗎?

這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思念就像此前的每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一樣,是不會落空的。橘色的燭火在鏡台上跳躍,映得她一張臉如醉酒一般酡紅。她對著鏡子默默摘下滿頭釵飾,動作很緩慢,時不時停頓。製作這麵芙蓉鏡的師傅實在用心,將鏡麵磨得光潔明亮,清晰地倒映出她淺淺的梨渦。屋裏的每一樣都因這鏡子完美成雙,連撲近燭火的蛾也顯得不再孤零零,唯獨她是例外。望著鏡中人,入宮以來她從未似此刻般落寞——在她最好的年紀,在她笑得最好看的時候,她愛的人卻不在她身邊。自己笑得越美,愛情的嘲笑聲,就越是刺耳。

她知道,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相見。她曾想,他們如同兩條並不平行的線,不管所需的時間是長還是短,他們的相交幾乎命定。如她所料,她與他終於相交;但出她所料,命運為相交安排了“廝守”以外的結局,那就是相交後兩條線並未合而為一,兩人沿著不同的命運線繼續延展下去,朝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剪刀差終會大到像是陌路人。

不容反抗的不僅是皇宮,更是命運。

她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紙卷,展開它,那上麵的幾行墨跡是褚遂良的楷體,她認識,她熟悉,她也曾和他一起練過,但如今隻有他的字、他的詩了,以後再也不會得到更多的東西了。

這個紙卷是她剛剛在一函《樂府詩集》裏偶然發現的。這書是他借給她的,很多很多天前借給她的,後來他總是找機會問起她對這部書的感覺,神色總是不大自然。但她竟然一直沒有打開過它,也就一直把他的問題敷衍過去,直到進宮的那天收拾隨身用品,她帶上了這部書。這是他的書,她曾想找機會還給他,但此時此刻,她永遠都不想還回去了。

她的淚水終於忍不住了,她恨自己為什麽直到今天才打開它,恨自己為什麽直到今天才發現了這個紙卷,更恨的是,竟然再無機會讓紅牆外邊的他知道自己讀過之後的感受。

她小心地展開,展開她與他此生最後的交集,這廿八個字。

一枝春色又藏鴉,白石清溪望不賒。

自是多情便多絮,隨風直到謝娘家。

——《柳枝詞》

紙卷裏邊隻藏了這一首《柳枝詞》,她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便讀過了千遍萬遍。詩裏寫的是一株春天的柳樹,發芽了,吐葉了,茂密得可以藏得起好大的一隻烏鴉。不遠處就是白石,就是清溪,這株柳樹就生長在這個平易而孤高的環境裏,悄悄地結出了柳絮。

為什麽結出了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為柳樹太多情了,隻有多情才會多緒(絮)呀!這些多情的柳絮,這些多情的思緒,命定一般地被東風吹起,吹落到那個心愛女子的家裏……

她哭了。她知道這世界上恰好有一處東風永遠也無法吹過的地方,就是這高入天際的紅牆,而自己恰好就落進了這紅牆的包圍裏,一輩子也出不去了。誰說少女情懷總是詩,早已如中年心事一般濃於酒了。

命運最殘忍的地方,不在於使你與某個人分離、破滅某個幻想、淡漠某段感情,而在於它使你與某個人分離、破滅某個幻想、淡漠某段感情之後,卻讓你清晰記得你曾有過那樣的伴侶、幻想與感情。

每一個旗人女孩都會得到一次選秀的機會,這是她們的“福利”,更是她們的義務。正如每一個女孩都有過鴛鴦蝴蝶的夢想,每一對父母也都有著攀龍附鳳的渴望。婚姻,從來不屬於當事人自己,而屬於一個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

以小表妹的條件,選秀得中是十拿九穩的事,這個悲劇一點都沒有懸念。這個時候,她有沒有生出“從來不如醜”的歎息呢?

沒有希望的日子是最漫長的日子。宮中的日子正是這樣,時間是如此的,以至於連記時都失去了意義,隻看到花開又花落,卻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正如袁枚在《隨園雜詩》裏寫的那樣:“草色青青忽自憐,浮生如夢亦如煙。烏啼月落知多少,隻記花開不記年。”

刻骨的思念可以使人狂熱,但可以使這一對互相思念的人衝垮那巍峨聳立的紅牆嗎?

“舊事渾如昨,傷心隻問天”。順風順水的人並不需要信仰,隻有在感到徹底的無能為力的時候,人才會曲下高貴的雙膝,紅牆外麵的少年冬郎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接觸佛教的。

那年夏天,廣源寺外的池塘盛開著萬朵荷花,吸引了京城裏多少的香車寶馬,隻有少年冬郎神色落寞,被麵前這無邊的生機襯托出了無邊的憂鬱。他剛剛叩完頭、燒完香,但心裏片刻也不曾寧靜。那首淒婉的《荷》就是在這個時候從他的心底深處寫出來的:

華藏分千界,憑欄每獨看。

不離明月鑒,常在水晶盤。

卷霧舒紅幕,停風靜綠紈。

應知香海窄,隻似液池寬。

——《荷》

詩中所謂香海,是佛國的名字;所謂液池,代指皇家的池塘。前邊一共六句的鋪陳,隻為了烘托出最後這兩句:“應知香海窄,隻似液池寬”,這荷花盛開的池塘方佛就是佛國香海,對於那些放得下塵緣的人,它隻是一道淺淺的小溪,跨一步就可以過去,而對於冬郎自己,它卻像皇家的太液池一樣,無法逾越。

是呀,如果越得過太液池,自然也就不需要越過佛國香海了。

他的心念隨著視線遊移不定,他又想起了那個被他偷偷藏進書函的紙卷,想起了紙卷上的那首專門寫給她的《柳枝詞》,她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呢。如果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時鼓起勇氣,直接遞到她的手裏呢。

岸邊的垂柳仍在飄飛著淡淡的柳絮,這時節已經過去了,柳絮應當飄盡了呀!他想起不久之前還是春天,“自是多情便多絮”,那柳絮從來也不會飄盡,思緒更不會飄盡,季節永遠停留在那個柳絮漫天的春天。

苑外銀塘乍泮冰,柳眠初起鬢鬅鬆。

謝娘微黛輕難學,楚女纖腰弱不勝。

嫋霧縈煙枝濯濯,欹風困雨浪層層。

絮飛時節青春晚,綠鎖長門半夜燈。

——《春柳》

“苑外銀塘乍泮冰”,開頭第一句就藏著一層隱喻。表麵上是描寫柳樹生長的環境,其實“乍泮冰”三個字用的是《詩經·邶風·匏有苦葉》裏的“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是一個女子呼喚戀人的心聲,叮囑大河那邊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迎娶自己,就趁著冰還沒有融化趕緊過來。而少年冬郎此刻的處境呢,水麵的冰層卻正在融化著,自己沒有把握住那個“迨冰未泮”的季節,這時候隻有徒喚奈何。

我們卻看到,漢文化已經與這個旗人少年的血脈融為一體了,他用起《詩經》的語言來是那樣地得心應手、渾然得好像完全沒有用過典故,並且他也一定知道,這樣的隱喻表妹是一定看得懂的,因為《詩經》也是她的最愛,他們曾經一起背誦過,互相考較、比賽過。隻是——少年冬郎心頭突然一凜:她看得懂這個隱喻又如何呢,這首詩根本無緣送到她的手裏了。

“嫋霧縈煙枝濯濯,欹風困雨浪層層”,她此刻在做著什麽呢?是不是像那顆柳樹一樣,在嫋霧縈煙裏,在欹風困雨,懨懨地無法逃出寂寞的包圍?

但冬郎有時候也會恐懼:萬一,隻是萬一,萬一她得到了皇帝的寵愛……

南國素嬋娟,春深別瘴煙。

鏤冰含麝氣,刻玉散龍涎。

最是黃昏後,偏宜綠鬢邊。

上林聲價重,不憶舊花田。

——《茉莉》

他在寫下這首《茉莉》的時候,心裏一定是忐忑的。那是一枝素顏的茉莉,在春深時節被采摘下來送進了皇家。它太香、太美了,好像是凝冰的麝香,又像是玉石刻就的龍涎香,尤其到了黃昏,它就會迷倒所有的看客。這樣的它,自然在皇家的苑囿裏得到了最高的讚美,而在這無邊的寵愛當中,它還會記得它曾經生於斯、長於斯的那一片遙遠而樸素的花田麽?

水亭無事對斜陽,宛地輕陰卻過牆。

休折長條惹輕絮,春風何處不回腸?

——《柳枝詞》

又是一首《柳枝詞》,已經是第二個春天了,少年冬郎佇立在夕陽下的宛平水亭,在此吟詠起因多情而多絮(緒)的柳樹。都說觸景傷情,不觸景竟也可以傷情,這長長的柳枝無論折與不折,無論惹不惹得起那輕盈而無依的柳絮,隻要春風吹過,柳枝便總是一番的百轉千回。

落盡深紅綠葉稠,旋看輕絮撲簾鉤。

憐他借得東風力,飛去為萍入禦溝。

——《詠絮》

少年冬郎隔著簾櫳,望著漫天的飛絮:它們有的落入河灣,有的飛入樹林,有的埋進泥土,也有的……竟然可以飛得那麽高、那麽遠、那麽無畏,一直飛到了紅牆的那邊!

是呀,“憐他借得東風力,飛去為萍入禦溝”,我為什麽不能去借我的東風呢,隻要隨著東風的力量,紅牆總是可以飛越的!就是在這個時候,少年冬郎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這個決定足以讓任何頭腦正常的人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不得流傳的才女詩

容若的表妹沒有任何文字流傳下來,所以我們隻能從容若的詩詞當中來捕捉這個旗人小才女的吉光片羽。這在那個時代裏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紅樓夢》裏有一段文字,是說香菱想加入大觀園姐妹們的詩社:

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要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兒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歎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麽?”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麽?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呢。”

在這一段對話裏,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當時的一種觀念。探春、黛玉都說寫詩僅僅是玩,都不承認自己是在認真作詩,這並不是謙虛,而是因為女孩家作詩是“不正經”的。待聽說寶玉把她們的詩抄刻給外人看,很是氣惱,因為閨閣筆墨一旦流傳在外,就好像女孩家在大庭廣眾之下露出了內衣一樣。寶玉之所以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最叛逆的、最藐視禮法的角色。

如果她們的詩真的流傳出去,情形大約會像時人筆記裏講的那樣:女孩家即便作出好詩,流傳出去,被選詩的人編撰成書,在編排的體例上,一定排在僧道詩的後邊、娼妓詩的前邊。與其丟這種臉,還是不要把詩作流傳出去的好,最好的就是根本連詩都不要寫,連字都不要識。男人們擔憂的是:如果識了字、學了詩,女人的心就會野了。

[6]重逢:花風如扇,柳煙成陣

……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

何當同心人,兩兩不相棄。

——《高樓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