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寫下這首《高樓望月》的時候,表妹早已經讀不到了,隻有那一年驚心動魄的重逢仍然曆曆在目。那時候竟然會生出那麽大的膽量,可知道稍有閃失便將罹獲重罪,全家人都會受到牽連。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容若才覺得後怕,覺得冷汗濕透了背心。但在當年,那個少年冬郎,沒有怕,隻有愛無反顧。

那一年適逢國喪,皇宮裏大辦道場,就是在這個最嚴肅、最緊張的時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個最冒險的辦法:混進去!

他買通了一名喇嘛,換上了一身僧裝,混進了入宮操辦法事的隊伍。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還是做了。皇宮是這麽地大,妃嬪和宮女們怕有幾千人吧!要想見到表妹,這豈不是大海撈針一樣嗎?承受這樣大的風險,隻為了一個最渺茫的希望。況且,即便見到了表妹,難道還能帶她逃出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嗎?

冬郎並不糊塗,他的理智足以使他看清現實,那就是他與她之間曾經的種種和未完成的種種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隻到此為止,不足以使他放棄再見一麵的狂熱念想,哪怕隻是飲鴆止渴的片刻幸福。

他跟著僧人的隊伍一路走著,一路偷偷地張望。身邊來來回回巡邏的侍衛令他精神緊張,他暗暗在心裏祈禱,神,我所需並不多,一麵即可,毋需言語,毋需單獨的時間抑或空間,我隻求看見。

這才發現,原來同一個級別的女子都做相同的裝束,梳著同種樣式的發髻,穿著同一花紋的繡鞋。唯一可與他人區別開來、使別人知道她們並不是宮中一個不多不少的零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是她們眼中的神色。那一點神色,也是她們今生有力量能控製的唯一一樣吧,就這一樣,也不敢隨意。命運很虛偽,架空她們愛的自由和權利後,旋即給了她們世間最有權勢的丈夫,貌似公平,但惡意欲蓋彌彰。

她們,在穿過宮門的那一刻,便已向不知名的魔鬼交出靈魂,最好是忘記自己有過靈魂,這樣才能更徹底地遵照他人的意誌生存。難怪在筵席上除了男人,女人也會飲酒過度,男人是為了喝醉,女人是為了麻醉。醉生夢死是在宮中生存的第一技能,不醉,如何有力氣胼手胝足、隻身一人穿過人生的荒原,抵擋寂寞風化,擊退往事侵襲?人生在世,比軟弱更可怕的,是清醒。

冬郎望著重重宮門打開又關上,聽陳舊而笨重的門軸發出沉鬱的“吱嘎”聲,就像這吞噬幸福的黑洞的一聲聲低吼。她那樣的個性,真能應付得來宮中事?

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風一吹,竟有流淚的衝動。此時已是深秋時節,即使是華麗的皇宮,也擋不住時節轉換帶來的索寞——嗬,終於也有皇權無法擺布的東西。

猛然間,他隱隱瞧見隔著幾道回廊的某個女子,那,到底是不是表妹呢?

那個女子似乎發覺了他張望的目光,似乎聽到了他激烈的心跳,竟也轉過頭來望向他。隻是彼此無法對話,連眼色都不能打。

宮中的女人是不允許有大悲大喜的,笑時嘴角的弧度都訓練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瞬間身體晃了一下,隔得那麽遠,他卻清晰看到她慘淡經營的端莊姿態刹那分崩離析。她像是哭了,但眼淚很快淹沒在人潮中,沒有一點痕跡,當然也於史無載,唯一的記載,是在他的回憶裏。她走了,隨著人潮一起,步子拖得很長,走得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轉過那個回廊的時候,她又好像故意地叩了叩鬢上的玉釵,那是一個應答還是一聲呼喚,或者隻是毫無意義的一個動作?……但是,這麽遠呀,這究竟是不是她呢,這一次曆盡了千難萬險的重逢究竟是不是真的?

或許,那並不是表妹,那隻是一個同樣在命途中與所愛失之交臂的女子。真假並不很重要,容若想,那次重逢是一個夢也好,是一場幻覺也罷,至少幸福過。

這一場糾結在夢幻與現實之間的重逢在多年之後被容若寫進了一首詞裏,詞牌叫做《減字木蘭花》,一個美麗的名字: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一定是過去太多年了,以至於所有的傷心都被漸漸地褪掉,隻餘下一抹淡淡的溫存和淺淺的憂傷。如果她在,會留給他怎樣的詩句呢?

不,不會是詩句,而是一些很普通、很樸素的話:

永遠把你當小孩一般寵愛,即使你已老去。

永遠覺得你帥氣到無與倫比,即使你已老去。

永遠愛你如年輕時一般,即使我們都已老去……

[7]豔歌:照水紅蕖細細香

大約不會有人相信容若公子也寫過豔詩,但在他的文集裏確實收錄著這樣的作品。有人考證這些豔詩就是紀念他的表妹的,那或許真是一次嚐過禁果的初戀,清初旗人的男女大防畢竟不像漢人這樣壁壘森嚴。

詩的題目直接就叫《豔歌》:

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長在二更時。

情深不向橫陳盡,見麵去後思。

洛神風格麗娟肌,不見盧郎年少時。

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

第一首是懷念曾經的幽會,總在二更時分“剗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所謂“橫陳”本義僅是橫躺,但它早已經成為了一個詩歌套語,因而有了固定的隱義:馮淑妃(名叫小憐)第一次為北齊後主高緯侍寢,“花容自獻,玉體橫陳”,是一幅嫵媚而誘人的圖畫。從李商隱《北齊》詩中“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的句子開始,“橫陳”一詞便和男女歡愛永遠地關聯在一起了。

而容若畢竟不是高緯,對他而言,自然是“情深不向橫陳盡,見麵去後思”,之歡並不能盡示深情,更有那見麵時候的和離別之後的相思最讓人不能承受。

第二首詩用到了一個典故。漢朝有一個名叫盧充的男子,在一次出獵途中歇腳在一座墓地旁邊。向墓碑看去,這裏埋葬的是崔少府的女兒,正在這時,隻見風雲變幻,這裏不再是清冷的墓地,而是一座朱門宅邸。大門開了,喜氣洋洋地,盧充被請了進去,崔少府見他少年俊朗,很是喜愛,當即便把女兒許配了他。

這是一樁奇妙而美滿的婚姻,如果不是過於短暫的話。彈指間煙消雲散,盧充又是悵惘惘的孤身一人。三年之後,盧充忽然在水濱見到了妻子,她坐在一架犢車裏,懷裏還抱著一個小男孩。

她說這是他的兒子,三歲了,抱起來交在他的懷裏,還有一首詩和一隻金碗。犢車於是走了,絕塵而去,再也沒有回來。

這個故事對容若來說別有一番傷心。和表妹的一段感情不也是這樣如夢似幻的麽,才一個瞬間就飄過去了,好像不曾真正發生過一樣。“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那個美麗而鮮活的生命可在人間留下了什麽痕跡麽,隻是幾篇不忍卒讀的詩詞而已。

獨擁餘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

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

——《別意》

這首《別意》,就像為這個故事特意而作的永恒的終曲。思念太遠了,太累了,就連夢也找不到方向。

寫給表妹的悼亡詞

關於這位宮中表妹,容若還留下了怎樣的思念呢?在前輩精致的考證中,認為有幾首詞是直接指向這裏的,卻一直以來都被人或是誤讀、或是輕忽過去了。比如那首《青衫濕遍·悼亡》,因為“悼亡”這個題目而被認為是懷念第一位妻子盧氏的,因為在傳統上,“悼亡”這個詞隻能用在亡妻身上。

但是,在這首詞裏,其實其中用到的典故從來都清晰地昭示著:這一番悼亡的對象隻能是那個死在宮中的表妹。之所以詞題寫作“悼亡”,當是容若在心中早已把表妹當做了自己的妻子;之所以我們看到的許多注本都把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定在康熙十六年,也就是盧氏剛剛去世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因為存在確實的記載,而是因為研究者先把這首詞判定為悼亡盧氏之作,再從詞中那句“半月前頭扶病”推斷出了這個寫作時間。

這首詞讀起來,是從哀婉走到悲慟,我們感受得到,公子的情緒隻要稍稍打開一個缺口,就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

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

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

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

怕幽泉、還為我神傷。

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疑惑是從下片的第一句開始的:“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玉鉤斜路”,這四個字正是解讀這首詞的關鍵。

“玉鉤斜”是一個美麗的地名,它位於揚州的蜀岡西峰。這原本是一處很著名的古跡,得到過很多詩人的吟詠,但使這裏著名的並不是什麽美麗的故事,而是地底下埋著的許許多多少女的枯骨和冤魂。

據說,隋煬帝三下揚州,窮奢極侈到了變態的地步,甚至強征吳越的民間少女在運河兩岸為龍舟拉纖。少女們不堪重負,以致於死者枕藉。在船隊到了揚州之後,少女們的屍體都葬在了附近的一處坡地上。因為這裏是一處斜坡,從此便被稱為“宮人斜”,盡管嚴格來說她們還稱不上宮人。

到了唐代,李夷簡鎮守揚州,在這裏觀賞如鉤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鉤亭,大文豪皇甫湜為此還寫了一篇《玉鉤亭記》,此後宮人斜便改稱玉鉤斜,名聲越來越大,為之吟詠的名家也越來越多。

容若自己也吟詠過玉鉤斜,比如《浣溪沙·紅橋懷古,和王阮亭韻》:

無恙年年汴水流,一聲水調短亭秋。舊時明月照揚州。

曾是長堤牽錦纜,綠楊清瘦至今愁。玉鉤斜路近迷樓。

這是一首很好的懷古詞,詞題裏提到的王阮亭就是漁陽山人王士禎,曾在揚州做官,與當時名士遊覽揚州紅橋,有過一些唱和。容若是在多年之後以大內侍衛的身份隨同康熙皇帝南巡揚州,步韻和了王士禎的一首《浣溪沙》,詞的下片講的就是玉鉤斜的隋朝往事。

了解過這則典故,我們再回到《青衫濕遍》這首詞來,就會發覺容若這句“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作為悼亡詞來說竟然毫無道理。所有注本都把“玉鉤斜”解作對盧氏陵寢所在地的一個比喻,如果真是這樣,容若的用典就太失水準了。

詩人的用典,乃至許多詩詞套語,都有它們固定的含義,有特定的應用場合,就像我們的日常用語裏,“音容笑貌”這個詞雖然從字麵上看可以對任何人說,但在文化背景裏,它隻能用在死者身上。所以,當容若用到“玉鉤斜”這個典故,又感歎“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的時候,他所懷念的、哀悼的這位女子,一定有著和那些葬身於玉鉤斜的女子們相似的特點,也就是:被皇家強奪,並不幸早逝。

再看“咫尺玉鉤斜路”這“咫尺”兩字,玉鉤斜遠在揚州,和容若絕非咫尺,而“咫尺”其實暗含著“咫尺天涯”的意思,能夠在容若的生活中構成這個意思的,隻有那位宮中表妹。隻有皇宮的紅牆,才能讓容若生出這樣咫尺天涯的感歎。

詞的最後一句“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也能證實這個推論。“重圓”是用“破鏡重圓”的典故:事情發生在隋朝統一中國之前,南方陳國的末代皇帝陳叔寶有個妹妹叫樂昌公主,嫁給了徐德言,兩人非常恩愛。當時天下動蕩,徐德言預料到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國破家亡的大禍發生,那時候難免夫妻被拆散。於是他取來一麵圓形的銅鏡,一破為二,和妻子分別保管,並約定說:“如果夫妻被迫分離,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將這半麵鏡子拿到市場去賣。隻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會去探聽消息,以我的半麵鏡子為憑,與你團聚。”

後來,隋朝果然滅亡了陳國,徐德言逃亡,樂昌公主則被賞賜給功臣楊素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趕到了隋都長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終於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場上看到一個老人高價出售半麵銅鏡,細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塊。徐德言於是寫了一首詩,托那位賣鏡子的老人帶回去。事情的結局是美好的:楊素知道這件事後,大受感動,把樂昌公主還給了徐德言,讓他們夫妻重聚。

所以,“破鏡重圓”這個詞原本不是任何夫妻言歸於好都能用的。它最適合於這樣的情況:夫妻的分別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權貴人物手裏,而丈夫幾乎無能為力。這就能夠解釋容若所謂“重圓密誓”的含義了:破鏡重圓的誓言是秘密立下的,不為外人所知,這說明兩人的關係很可能不是合法夫妻;她進了一處連容若這等背景的人都無能為力的地方,而終於沒等到破鏡重圓,她就在那裏黯然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