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

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納蘭容若《青衫濕遍·悼亡》

小冬郎十歲那年就已經寫得出《上元月蝕》和《上元即事》這樣的詩了,寥寥幾十個字的背後,我們看得出他簡直就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小學究了。凡俗如我們實在無法置信,這樣法度森嚴而又洋溢著天馬行空般想象力的作品竟出自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之手。他是被嚴厲的父親關在小教室裏沒日沒夜地讀書的嗎?

不,這完全不像小冬郎的生活。旗人入關之後,麵對著令自己眼花繚亂的大漢文明,迅速地生出了一種自卑而又夾雜著恐懼的心理。自卑,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是以刀劍統治著高貴的文明;恐懼,因為他們深切地感受到了這個文明強大的同化能力,他們害怕自己這寥寥的人丁終將被它的大潮湮沒。所以,統治者一再強調著旗人的“祖宗家法”:祖輩以騎射討生活,父輩以騎射得天下,子子孫孫也必將保持這個騎射傳統,不許有絲毫的懈怠。既然是以刀劍君臨這個龐大的文明世界,最不可以減弱的就是本民族的戰鬥力。

從多爾袞到順治,從順治到康熙,這樣的政令一再發布,時刻提醒著旗人要居安思危。或許隻有親眼看到過一蛇吞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條作為勝利者的蛇的刻骨膽怯。

[1]一塊肥膩膩的祭肉

成年後的容若在第一次護衛康熙皇帝參加祭天大典之後,回來追憶起童年時候的第一次家祭。所有的細節全都模糊了,隻記得分食祭肉的時候,自己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一口便吐了出來。錦衣玉食的小冬郎從來就沒有吃過這樣難吃的東西,那隻是一塊粗糙割就的肉塊,在白水裏煮過一下,沒有任何佐料。小冬郎大哭起來,但平日裏那麽關心自己的父親卻反而嚴厲起來,喝令自己把那個肥膩膩的肉塊吃掉。小冬郎抽噎著,撿起那塊祭肉,放進嘴裏,不敢咀嚼一下,飛快地吞了下去。

祭禮完成之後,父親恢複了往日的溫和,對小冬郎講起了祭肉的來曆,說他們的祖先在遙遠的白山黑水生活的時候就是這樣吃肉的,今天的祭祀之所以還要這樣,就是提醒八旗子弟,無論在多麽富貴繁華的生活裏也不能忘記祖先的辛勤和艱苦。

是的,那時候的八旗人家,不但每一家的家祭如此,由皇帝親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也是如此。到了容若成年的時候,自小在富貴環境裏長大的貴族子弟們已經有很多人無法咽下這樣粗劣的食物了,時人筆記裏記載著,他們要麽擺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樣子,實際上卻把祭肉悄悄地藏進了袖筒,要麽特意帶上一張油紙托著祭肉,好像格外恭敬似的,實則那張油紙上早就浸過了調料,吃祭肉的時候可以偷偷地舔舐這張油紙來化解肥膩。這些偷奸耍滑的舉動,往往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進行的。如此多的有身份的人物寧可犯欺君之罪也無法直接吞咽祭肉,可見難吃的程度了。

容若曾經以為這是旗人特有的傳統,直到他的儒學老師告訴他,《史記·禮書》裏早有記載:“大饗上玄尊,俎上腥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大饗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飯稻粱,祭嚌先大羹而飽庶羞,貴本而親用也。”那位漢人老師深情地背誦著兩千年前的經典文字,隱隱地有了一些淚水。他說漢人的祭祀也是吃最原始的食物,飲最薄的酒,同樣是為了提醒子孫後代:飲水思源,居安思危。他說中華大國是一個禮儀之邦,但這些古老而珍貴的禮儀漸漸都被不肖子孫們拋諸腦後了。禮義亡了,中華也就亡了。

容若還記得老師那天情緒有些失控,後來他翻出了偉大的司馬遷在兩千年前寫就的《史記》,翻到了老師背誦的那一章,看著漢人當年那麽豐富而深刻的禮儀,油然想起曾經被自己吐掉又吞掉的那塊肥膩膩的祭肉,竟然生出了一絲無可名狀的蒼涼。

[2]騎射:亦弓亦馬亦多情

祭祀隻是偶一為之,騎射卻是時時都要練習的。明珠大人忠實地遵循著這套尚武的“祖宗家法”,尤其小冬郎從剛一降生就顯得有些孱弱。不,不是孱弱,而是……

明珠越發地狐疑起來:小小的冬郎似乎是個憂鬱的孩子,可是為什麽?他沒有任何道理去憂鬱,他是征服者的後代,他將是下一代中最顯赫的新貴,明珠想起當年順治帝對權臣的孩子們滿懷豪情地說過這樣的話:天下現在是我們的,但將來是你們的。

順治帝已經過早地離去了,但在權力場上逐步打拚的明珠越來越明白順治帝那番話的意思,是的,我們,我們的孩子們,孩子的孩子們,都將世世代代地享受先輩的戰功,將學會統治,學會享受,學會懲罰,當然,也要適當地學一點寬容。唯一不需要學會的,就是善良和憂鬱。

冬郎這個孩子,這個善良和憂鬱的孩子,將來能和他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強者麽?明珠每每想到這裏,連自己都會跟著憂鬱起來。

怎麽辦呢?孩子一定要掌握最先進的漢文化,但他性格中善良和憂鬱的部分,一定要用祖宗家法來矯正。要讓他知道,他是狼。他將來要有文士的長衫、詩人的談吐、貴族的傲慢,但也一定要有武士的體格和豺狼的意誌。明珠深知,無論再如何文明的社會也無非是另一種形式的叢林,而叢林裏隻有一種法則,即強者生存。

於是,小冬郎在四五歲的年紀上就開始接受了騎射訓練。這對他也許不算苛刻,因為這時候的八旗軍仍然保持著旺盛的鬥誌,所有的八旗子弟都在父親或教師的指導下舞刀弄棒,騎馬射箭。冬郎和大家不同的,隻是練得更加刻苦,並在練武之餘還要拿出大把的時間來讀書寫字。貴族,不是那麽容易養成的。

中華武術名目萬千,所謂八卦掌、槍、外家少林、內家武當,林林總總,說起來哪一家都是源遠流長,其實成型期基本都在明清兩代,凡是把曆史追溯到兩周以至唐宋的,都不過是自抬身價的附會和傳說。傳說傳得久了,也就弄假成真了。容若練武的時候,還沒有那麽多眼花繚亂的套路,腥風血雨的實戰曆練使得每一個八旗子弟都知道,武術最重要的功夫隻有兩項:一是騎術,二是箭術。

其實這原本也是漢人的傳統,隻是稱謂不同:不稱騎射,而稱弓馬,若形容一個人武藝高超,就會說他“弓馬嫻熟”。宋朝留下了很多武舉考試的記載,歸根結底都是弓馬,沒有一丁點我們心目中的那些“代表中華文化”的種種武術套路。

騎射練的是單兵戰術能力,還要訓練協同作戰能力,這就要靠圍獵,以圍獵作為戰爭的演習。康熙十二年,明珠剛剛當上兵部尚書的時候,就在京城正南二十裏的晾鷹台組織過閱兵大典和圍獵訓練,已經成長為少年的冬郎此刻也列席在八旗戰士們雄赳赳的陣營裏,認真捕捉著指揮官的旗鼓,衝鋒、射擊、砍殺,自幼的勤學苦練終於得到了一次徹底的施展,他此刻忽然忘記了一切,隻想爭做所有武士中的魁首。就這樣,他臉上那天生的一抹憂鬱似乎消逝不見了,誰也沒看到它到底飛去了哪裏。

容若在多年之後回憶起這一幕來,依然覺得心蕩神馳,他說他當時既興奮、又恐懼,被幾千名八旗戰士的殺氣裹挾著,似乎變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似乎和他們一起熔鑄為一個整體,卻在圍獵之後,那抹致命的憂鬱再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自己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麽。他仰望著晾鷹台上那個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少年天子,望著他那麽激動,那麽振奮,那是一張掩不住王霸之氣的臉,好陌生。

那一天,康熙帝也發了詩興,當場賦了一首七絕:

清晨漫上晾鷹台,八駿齊登萬馬催。

遙望九重雲霧裏,群臣就景獻詩來。

帝王寫詩,文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帝王氣象,要雍容大度,所以既不能炫耀才學,也不能施展奇思妙想,更不能憤懣,不能狂喜,不能憂愁。康熙帝的詩,無疑符合這些標準。容若這個清一代最偉大的詩人在晾鷹台下靜靜地聽著,也隨眾人一樣發出振奮的“萬歲”的喊聲。

這時候的容若早已經知道,騎射、圍獵,本來也是漢人的傳統。在他已經讀得爛熟的儒家典籍裏,他不記得到底有多少次讀到過這樣的記載。當年周公製禮,打獵就是中華禮儀中極要緊的一項,這不是遊樂而是義務,隻是要嚴格遵守一大堆規章製度罷了,《榖梁傳·昭公八年》說靠打獵來練兵是“禮之大者”,《周禮》裏邊對此還有具體的設計——禮製不等於文治,打獵、打仗都是禮。

這樣的禮,早在周代就是貴族子弟的必修課。六藝之中包含禦與射,孔子就很拿手,而且也教授這些——孔子主要教授的內容並不是文化知識。

有戰事就打仗,沒戰事就打獵,理論上說一年四季都該打獵,但實際情況可能是《國語》中講的那樣“三時務農而一時講武”,在冬天農閑的時候進行軍事訓練。《詩經》的經典注疏本裏也說“習於田獵謂之賢”,但是文治漸漸壓倒了武功,圍獵也漸漸變質為帝王的遊樂,到了後漢的時候,儒生們力主文德、排斥武功,使國家廢止了田獵之禮和戰陣之法,結果盜賊越發橫行,肆無忌憚。

大儒馬融上奏《廣成頌》,痛心疾首地建議恢複圍獵之禮,但這樣的聲音在後來的一千多年裏變得越來越弱了。如果再往前推,孔子教授的“六藝”不也有“射”“禦”兩項嗎,為什麽後來的儒家卻單單退化成了“知識分子”了呢?——想到這些,容若不由得嘴裏又湧出了祭肉那肥膩膩的味道。

[3]父親的書房

小冬郎很多年來都沒有意識到,父親在旗人當中是很特殊的一個。父親並不經常讀書,但對藏書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興趣。尤其在職位越做越高以後,藏書的勢頭也就越發不可收拾了。如果你進了明珠的宅子,一定會以為這個家裏的主人是一位漢人宿儒。

小冬郎曾經以為所有的大人都是這樣,很多年之後才發現父親是特殊的。那一輩的旗人普遍沒什麽文化,也不大會說漢語,隻有自己的父親不但能把漢語說得像母語一樣流暢,對漢文化也非常推崇,他是當時朝廷裏很稀罕的幾位漢文化的支持者之一。他的文化程度本來也不太高,繁忙的公務讓他也沒有太多讀書的時間,但他夠聰明,非常聰明。

於是,明珠的書房裏自然有著越來越多的藏書,明珠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給兒子讀書,這會對小冬郎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呢?——有趣的是,這個問題本身正是當代美國學者們的一個研究焦點,他們很驚訝地發現:家裏有很多藏書的孩子,成績往往較好,而父母經常給孩子讀書卻未必能夠幫助孩子提高成績。

關聯性到底何在呢?因果關係到底是在哪些環節上發生的呢?結論是這樣的:那些喜歡買書、藏書的家長往往比較聰明,也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不但把自己的聰明和勤奮傳給了孩子,他們也非常關心孩子的教育。

對照一下明珠大人,他除了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之外,其他條件全部符合,而這唯一的一條“不符合”也被他以勤奮而持久的自學彌補了過去。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起來的小冬郎,自然應該有著很好的學習成績。是的,尤其比起其他的旗人孩子,小冬郎實在太優秀了。

文武之道,一張一馳。練完了武就去讀書,讀累了書就去練武,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過著。而在小冬郎的心裏,騎射訓練越來越成為一項不得不盡的義務,而父親的書房卻越來越像一個五彩繽紛的糖果樂園。於是這父子二人,明珠的聰慧使他可以把漢語說得像母語一樣流利,小冬郎卻仿佛生來就是以漢語為母語的。

父親的書房裏,最早吸引住小冬郎的是漢人的史書,《史記》《漢書》《後漢書》……故事那麽精彩,文筆那麽優美,那是另外的一個世界,波瀾壯闊,激動人心。小冬郎漸漸地知道,這個已被自己的民族征服了的文明,也曾經那麽輝煌過,出過那麽多經天緯地的英雄豪傑。諸葛亮、嶽飛、常遇春……這一個個名字隨著曆史敘述的進展而愈發光輝起來,仿佛他們生來就是讓人膜拜的。小冬郎不禁也想起旗人中的那些英雄傳奇:努爾哈赤、皇太極、多鐸……他們的英雄戰績和這些漢人比起來,孰高孰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