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專門有一種藏冰的生意,冬天把什刹海裏結的冰鑿成塊藏在地窖裏,等夏天的時候取出來用(北京現在還留下了這樣一個地名:冰窖口胡同)。一些有藏冰條件的人家自己也會藏冰來用,法璍大師很可能就是踏在一塊冰磚上完成的自縊,擺一圈燭台乍看上去隻是為了製造一種儀式效果,其實這種儀式效果隻是為了遮掩它們的實際功用,即迅速地融化那塊冰磚。

容若後來在筆記裏回顧了這一次和父親的對話,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被父親那超卓的理性與縝密的思維所震撼,這既讓他更加崇拜父親,也讓他覺察出了自己和父親並不是同一個世界裏的生命。

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為自己精心規劃的那條道路,盡管鋪滿了令所有人豔羨的鮮花與掌聲,卻恐怕是自己永遠也走不下來的。

父親對自己的那些希望,有時,會讓自己深深失望。

是的,正如明珠從來就不曾有過童年,容若也永遠都不曾長大。

[3]虎父:詩人仰望的政客

如果我們看過明珠的履曆,就不得不承認容若的成長真的是一個奇跡。他有一位最精明的父親,還有一位最強悍的母親,但父母的這些性格一丁點也沒有遺傳到容若身上,這也許要歸功於後天環境的不同,也許要感謝上天選擇了容若做一名格外耀眼的傳遞火種的人。

傳遞的到底是誰的火種呢?明珠想起兒子,容若想起父親,時不時地,都會生出一絲隱隱的慨歎。他們雖然深愛著彼此,但愈來愈感受到彼此的不同。性格的不同,愛好的不同,誌向的不同……不,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根本就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自明珠懂事以來,葉赫那拉氏和愛新覺羅氏的血仇已經隨著曆史的浪潮而煙消雲散了,他隻知道自己隸屬於滿洲正黃旗,自己的利益和滿洲的利益是緊緊捆綁在一起的。

作為家庭中的次子,明珠繼承不了父親的爵位和世職,他隻是一個兩手空空的人,葉赫那拉氏的血統除了機會什麽也給不了他,但他已經擁有了精明的頭腦、幹練的作風和沉穩的性格,他所欠缺的隻有一樣東西,那恰恰就是機會。

明珠天生就是一個政治動物,也許他應該慶幸自己沒有成長在清軍入關的那個靠軍功搏出身的戰亂年代,在順治朝裏,他從一個平凡的大內侍衛的職務裏找到了今後飛黃騰達的起點。

出身隻會給你機會,但不能保證你一定成功。但對明珠這樣的人來說,有了機會就等於有了一切。在短暫的順治朝,明珠僅僅從大內侍衛升遷為鑾位治儀正,負責鑾駕禮儀,時代一進入康熙朝,明珠終於像當初法璍大師所預言的那樣,一步步地成長起來,那一顆耀目的明珠漸漸抖落了遮在身上的重重塵埃,散發的光芒讓愈來愈多的人不敢直視。

一開始的時候,明珠不過做了內務府郎中,這是一個既低微又很不好做的職位,處理的全是皇宮內務的工作,一不小心就會開罪人,給自己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明珠一旦開始閃光,就不是誰能輕易遮掩的,明珠做到康熙三年就升遷為內務府總管,相當於皇宮裏的大管家,大到典禮、警衛、財務,小到夥食、倉儲、畜牧,要他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太瑣碎了。

就是在這些無比瑣碎的大小事務中,明珠穩紮穩打地發揮著自己的才幹。納蘭容若後來談及父親的這段經曆時,將之比做《史記》當中漢高祖的名相陳平的年輕時代:那時候陳平隻是裏巷中的一名小小的社宰,負責為大家分配肉食,因為總能分得公平,所以大家都讚他是個好社宰。陳平說道:“哪天要是讓我宰治天下,也能做得一樣好。”

的確,大道至簡,陳平有能力在小小的裏巷中做一名社宰,就有信心做全天下的宰相。後來他輔佐劉邦,功高蓋世,確實應了年輕時候的“狂言”。明珠何嚐不是如此呢?今天他可以遊刃有餘地總管大內,將來為什麽就不可以同樣遊刃有餘地總管天下呢?

是的,這就是明珠的世界。如果換作容若,絕對是做不來的。古今中外能夠勝任這類工作的詩人,一共隻有兩個,一個是現實中的,一個是小說裏的。現實中的是美國現代派的華萊士·斯蒂文斯,隻要你對美國現代派詩歌稍有了解,就一定會知道他那首極負盛名、也極具爭議的《看黑鳥的十三種方式》。寫出這種詭異詩歌的詩人居然是律師出身,後來還做到了一家保險公司的副董事長。小說裏的人物則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男主人公,他那顆不可遏製的詩人的心使他把公文都寫得像詩歌一樣美麗而激情澎湃。但容若不會是第三個人,他屬於古典,不屬於現代;屬於儒家文化,不屬於自由世界。

容若就連想象一下也要為之崩潰的工作,被明珠做得有條不紊、光彩迭出。這樣的人如果得不到升遷,什麽人才會呢?但是,局麵似乎出人意料,明珠突然被降級使用了,而且崗位跨度很大,由內務府總管改任侍讀學士。這絕對不是皇帝昏庸,恰恰相反,這一次調任使明珠從後台走到了前台,放棄的是皇室的後勤,參與的是國家的大政。

正如宰肉的陳平終於宰治天下,國家大事又何嚐不是明珠在內務府時所麵對的財務、倉儲、警衛、夥食等事務呢?儒家講修齊治平,所謂修身而後齊家,齊家而後治國,治國而後平天下,明珠既然齊得了皇帝的這樣一個大家庭,也就足以治國、平天下了。這時候的明珠,曆任中央各大部委的正職首長,對六部的人、六部的事,莫不心知肚明。有了這樣的能力與資曆,自然是宰輔之臣的第一人選,況且時逢三藩之亂和黃河水患這等大事,對於當時的萬千平民百姓,這當然是天大的災難,但對居於京城高位的明珠,這卻是讓自己可以盡展才華的難得機會,也是肅清政敵的天賜良機。所謂多難興邦,隻有明珠知道,這些國難究竟興旺了誰。

明珠就是這樣鐵腕地攀登上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他很清楚下麵有多少雙眼睛在對自己虎視眈眈,那些眼睛的主人們也很清楚,能夠一步步靠著能力爬到所有豺狼的頭頂上的,絕對不會是一隻綿羊。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容若的母親,是阿濟格的女兒,他們是在順治朝成的婚,那時的明珠不過是個小小的大內侍衛。

這樁婚姻並沒有給明珠帶來任何利益。嶽丈阿濟格雖然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雖然勇悍過人,戰功彪炳,雖然有著多爾袞和多鐸這兩個權勢極盛的同母兄弟,雖然被冊封為英親王,在最顯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遠大將軍,平定過李自成,迫降過左夢庚,但錯在太過張揚又毫無城府,終於在權勢鬥爭中落敗,被收監賜死,革除宗籍,家產也盡被抄沒。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卑微的明珠才有機會“高攀”上阿濟格的女兒。

明珠是康熙朝的鐵腕權相,他的夫人或許在鐵腕上稍遜乃夫,但遠遠多了強悍與乖戾。時人在筆記裏記載過明珠夫人的一些逸事,說她妒性之強,以至於嚴禁任何侍女與明珠交談。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說起某個侍女的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了一個盤子,盤子裏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雙眼珠。

妒忌是人的天性,在古人看來,這尤其是女人的天性。漢人解決這個問題是用儒家的禮教,從漢代開始,《詩經》裏那麽多歌謠的主題都被刻意地曲解為“後妃之德”,而這位明珠夫人雖然出身皇族,卻完全沒有受過這一套教育,更從父母那裏得到了另一種的言傳身教。

我們的容若,這個多愁多病的貴公子,這個交織著天真與憂傷的孩子,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裏成長起來的。

長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分哀樂。

擬將歡笑排離索。鏡中無奈顏非昨。顏非昨。才華尚淺,因何福薄?

——調寄《憶秦娥》

寫這首《憶秦娥》的時候,容若已經屢經漂泊,在多愁多病之中,心頭隻一片懵懂,是哀是樂,全都糾纏在一處,無法分辨得清楚。古來才命兩相妨,我既然沒有那麽高的才華,為什麽命運還那麽多舛呢?——容若這個自問,其實是一個反語,他的高才早已是世所公認,招來了多少人的羨慕和妒忌。隻是,作為生花彩筆的擁有者,他可甘願為了這支筆而承受命運的連番捉弄麽,他可甘願為了這支筆而縱容自己一直陷落在多愁多病的情緒裏麽?

如果換作你我,可願付出這樣的代價麽?可願作出這樣的交換麽?

但容若不是你我一樣的凡夫,他是獨一無二的,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在他的身體裏,融匯著葉赫那拉氏和愛新覺羅氏這兩大最強悍的姓氏的血脈,卻在漢文化的伐毛洗髓之後,僅僅留下了唯一的一處蠻族痕跡:純真。

“綿羊究竟吃掉了那朵玫瑰嗎,或者沒有?大人們永遠都不會明白這件事有多重要。”——而我們能夠懂得那個小小星球上的小王子嗎?能夠懂得那個森嚴相府裏的納蘭公子嗎?如果真的懂得的話,也許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每個人都必須長大,而隻有孩子才懂得孩子。

紀伯倫在對成人們談起孩子時說過:“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孩子像箭矢這個比喻,特別適合容若。他一生皆在疾速飛行,不論是對人或是對物,始終熱烈,與空氣都能摩擦生熱,恨不能燃燒成灰燼。

就像靜止的弓不能想象箭矢如何飛行,成人也無法想象孩子是用怎樣熾熱的心情不知疲倦地愛下去。

旗人取名

許多人都有的一個疑惑是:容若一家人為什麽名字如此不同——對父親隻稱明珠,對兒子卻稱做納蘭性德、納蘭成德或納蘭容若?

因為旗人的名字,名與姓並不連稱,通常隻稱名而不稱姓,所以慣例不會稱明珠作納蘭明珠,而隻稱明珠,正如溥儀也隻稱溥儀而不稱愛新覺羅·溥儀。名與姓的連稱是後人以漢人的習慣所作的稱呼。

其實在漢人的傳統裏,名與姓一般也不連稱,不過漢人有字有號,姓常常配字或配號,或者配官職、配諡號,比如朱熹稱朱晦庵,曾國藩稱曾文正。而旗人的名字相對簡單,一般沒有字和號,所以隻是直接稱名罷了。

“成德”這個名字在當時的旗人中可謂獨樹一幟,特立獨行。我們看看其他的一些旗人顯貴,比如貝勒嶽托,嶽托是滿語的音譯,意思是傻子,取意於傻子好養活,相當於漢人的狗剩;再如貝子傅喇塔,意思是爛眼皮;明珠的嶽父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名字的滿語意思就是小兒子;他的同母弟弟多爾袞,名字的意思是獾。

後來隨著漢化程度的加深,滿人的名字和漢人越來越像了,乾隆皇帝為此還專門下旨禁止這種取名方式,怕的是滿人被漢化。“成德”這個名字如果放在乾隆朝,很可能就會在被禁之列。

至於漢人的取名傳統,並不像我們現在習見的這樣算五行、配筆畫,而是有一套專門的儒家傳統,大體上分為信、義、象、假、類五種,從兩周時代就已經定型。今天的人不但不取傳統正宗,反而把五行、筆畫等江湖騙子的一套把戲當做傳統文化來“弘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