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是說元宵之夜的繁華京城沒有等來應來的月光,想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開鏡子露出臉龐,還特意遮掩了一層輕柔的雲彩。

七絕雖然短小,卻已經屬於近體詩了,對聲律有著嚴格的限製,更何況明清時代人們的口音早就變了,但寫詩填詞還必須依照唐宋的發音,便免不了許多死記硬背的功夫。詩歌本就是戴著鐐銬的舞蹈,鐐銬越重,舞者越可以盡展才華。

十歲的小冬郎已經掌握了近體詩的寫法,熟悉了平仄音的錯綜變幻,背熟了唐宋的漢字在韻譜上的發音,流暢地化用古語,於是戴著所有的這些鐐銬,仿佛無拘無束一般抒寫著天才詩人的想象力。

同一天裏,冬郎還寫過一首《上元即事》,渲染元宵之夜的璀璨燈火:

翠毦銀鞍南陌回,鳳城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頭過,一片金蓮火裏開。

這首詩雖然寫得平平,但足以告訴我們:小冬郎的閱讀量此時已經相當可觀了。他會用“翠毦”這樣的生僻字眼,會用“鳳城”這樣的詩歌套語,會用“太乙峰”和“金蓮”這樣的典故,而“殷如雷”這個比喻則說明他已經學過《詩經》了。

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詩裏,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小冬郎過人的聰慧和努力,也看到了明珠夫妻為了兒子的教育花費了多大的心思。百姓們總是出於酸葡萄的心理相信著“豪門子弟多紈絝”,殊不知越是豪門,越可以並舍得在子弟的教育上花費血本。明珠的傾力投入,真的把冬郎培養成了“冬郎”。

也許是有意,也許是巧合,作為旁觀者的我們畢竟不得而知,隻有驚歎著在容若身上,無論大號還是乳名,都像讖語一樣昭示著他的一生,糾纏著他的一生。

關於容若的名字,這裏還要交代兩句後話:在容若已經二十多歲的時候,康熙皇帝立了第二子為皇太子,皇太子乳名保成,和容若的名字裏都有一個“成”字。於是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已經沿用了二十多年的“成德”便被改為了“性德”,這就是那個最為我們熟悉的名字:納蘭性德。直到第二年,保成改名胤礽,“性德”才恢複為“成德”。

所以,“性德”這個名字其實隻用了一年而已,我們稱呼公子為納蘭性德實在沒什麽道理,隻是約定俗成罷了。

至於公子自己,每每在署名的時候總是署作“成德”,或者效法漢人的稱謂,以“成”為姓,另取“容若”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漢人朋友們也往往用“成容若”這個名字來稱呼他。在這樣一個純漢化的稱謂裏,昭示的是容若對文化血脈的強烈認同。

是的,按照漢文化的傳統,儒家經典《禮記》裏早已講過“二名不偏諱”,也就是說,對兩個字的名字,如果言語或書寫中隻用到其中的某一個字,就不必避諱。皇太子既然乳名保成,隻要別人的名字不是同時含有“保”和“成”這兩個字就是可以的。滿人吸納了漢人的文化,而且把漢文化中強調君臣父子秩序的內容拿過來變本加厲。容若看得清楚,這不過是權謀治術而已,而他自己作為一名真正的對漢文化的傾慕者,隻要還有一線餘地,就絕對不願接受那些變了質的漢文化。

關於“成德”這個名字,還有一層很重的疑雲,是連容若自己都解釋不清的。少年時代的容若就已經學習過儒家的許多經典了,有一天他學到《儀禮》,看到其中有“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的句子,這是古代貴族子弟的成人禮(冠禮)上接受的祝詞,意思是說:“在這個良辰吉日裏,為你加冠,表示你已經進入成年。希望你從此以後拋棄童心,謹慎地修養成人的品德,這樣你就可以順順利利地得享高壽和洪福。”在雙行的小字裏,鄭玄和賈公彥這兩位前輩大儒明明白白地注釋著:這是行成人禮的時候對貴族子弟告誡和勸勉的話,告訴他們隻要拋棄童心,像一個成年人那樣遵守綱常秩序,就可以享洪福、享高壽。

容若早就聽父親講過自己名字的來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成德”二字就是《易經》裏的名言,所謂“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父親一直在這樣叮囑自己,自己也一直在這樣期待自己。但是,“成德”二字竟然也在另一部儒家典籍《儀禮》當中出現,說的卻是“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容若不免有些遲疑:“照這麽說,如果我拋棄不掉童心,不能像一個‘標準的’成年人那樣在綱常禮製裏規規矩矩地待人處事,我將來就不會有福有壽嗎?”

這個疑惑,不知道容若有沒有對旁人講過,他隻是把它悄悄地記在筆記裏,也許不久就忘記了,隻是在將來每一次遭受命運捉弄的時候又陡然想起。而在我們這些深愛容若的旁觀者看來,“成德”二字果真是一句讖語——容若始終都不曾拋棄他那顆比世界更要寶貴的童心,也實實在在地為這顆童心付出了太過慘重的代價。

我們眼睜睜看著容若的一生,仿佛是一個純真的孩子,赤身露體地走在命運的叢林裏。

容若讓我想到達達主義。

達達主義,一戰期間誕生的一種藝術流派,宣稱文藝創作應屏蔽思想幹擾,隻表現感官接觸到的直接印象。

達達,源於法語“dada”,意為兒童玩耍用的木馬,讀音模仿嬰兒的呀呀學語。人在嬰兒時期還未被文明汙染,對周遭事物的反應單純而直接,不加掩藏或修飾,帶著近乎野性的真摯。達達,人一生最初的發音、最後的實話。

相較於主張否定與破壞一切、有些簡單粗暴的達達主義,我以為容若更能代表“達達”二字,終其一生,他都在實踐孩子的藝術:放棄理智與邏輯,忽視人類社會道貌岸然的生存規則和價值觀,聽從感覺的蠱惑,讓心靈成為指引。

要糖果和遊戲,不要算計。

孩子並不多。在冷硬現實的獵殺下,孩子成了稀缺品。不要蔑視曾經幼稚的自己,就算對過去的天真無法欣賞,至少可以懷著憑吊的心情。

十歲時的納蘭詞?

在容若的文集當中,寫上元月食的除了這裏提到的兩首七絕之外,還有一首詞:《梅梢雪·元夜月蝕》:

星球映徹,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話經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這首詞的大意是:京城的元宵之夜到處都是花燈和焰火,梅梢的積雪竟在這一夜裏微微地融化了一些。廁神紫姑正欲與人訴說多年的離情別緒,嫦娥卻正在懊悔著當初偷了仙藥獨上月宮,不願揭開鏡麵見人,所以月華被深深地掩住了。但很快地,驅逐天狗的銅鑼聲停了下來,月亮又露出了臉來。地上的人們手拉著手,腳踏著節拍,再次把歌聲唱響,天上的月亮也恢複了七夕時候的明豔皎潔。都是因為天公的風流啊,為了看一眼月兒那彎彎的蛾眉,特地製造了這一次的月蝕。

不用多說,這首《梅梢雪·元夜月蝕》比前邊的兩首七絕高出太多。以前的說法,認為容若這一生隻見過一次上元之夜的月蝕,所以這首詞必定也和那首《上元月蝕》的七絕寫在同一天裏。如果這樣的話,這就是容若最早的一首詞作。

這完全是一首成熟的作品,於是有些故事便十分渲染,添枝加葉地描寫十歲的小冬郎當時是如何的藝驚四座。但這實在是不可能的。

隻要我們對詩與詞的發展源流略有所知的話,就會清楚一點:寫詩向來被當做文人立言的正途,而填詞隻是所謂豔科小道,不但沒有什麽地位,還總是很難遮掩得住歌姬舞女的情調,所以我們看容若成年之後的填詞宣言,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勁頭,如果十歲的容若居然填出詞來,尤其是這樣一首充滿著風流韻致的詞,那情形一定會像《紅樓夢》裏的寶哥哥和林妹妹偷看《西廂記》一樣,一旦被家長知道,定少不了一頓責罰。

再者,以天文學的知識來看,容若二十八歲那年(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宵之夜,京城再次上演了一次月蝕,由此便可以為這首《梅梢雪·元夜月蝕》標出清晰的創作時間。

[2]法璍大師的佛門密室

容若的這個疑惑,本來可以去請教為他取了這個名字的法璍大師,但他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就在幾年之前,法璍大師已經死去了。他的死是如此地離奇,以至於在此後的幾年之中一直都是街頭巷尾的談資,也多次見諸清人筆記的記載。

我們綜合各種不同的記載,可以大略地梳理出事件的輪廓。當時,對言論過度敏感的清政府以“妖言”的罪名指控了法璍大師,大師一開始隻是淡淡地歎息了一聲,說了一句:“可有所據?”說罷就走進了禪房。

法璍大師在京城裏一向很有名望,差役們沒敢貿然抓人,隻是圍住了禪房,等待上司的指示。他們很快就等到了,不僅僅是指示,而是督責此案的官員親自來了。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月華如水,花香四溢,官員拖著一條醜陋的發辮,喝令手下粗暴地撞開了禪房的門扉。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呆住了,隻見禪房之中空空如也,法璍大師已在當中的橫梁上自縊而死,腳下本該踏著凳子的地方卻空無一物,隻有十幾支寸把高的矮燭台圍成了一個圓形,燭台上沒有蠟燭,隻有蠟燭燒盡後的一點油脂。

法璍大師自盡了,但這分明是一起不可能的自盡。大師把自己關在了禪房裏,外邊一直有十幾名差役包圍、看守;燭台圍成的那個圓形,圓圈裏邊本該有一件供大師自縊時踩踏的家具,比如椅子或凳子;再退一步說,如果有一隻凳子,也該在大師自縊的那一瞬間被踢到而砸倒一些燭台,也就是說,這十幾支燭台不可能就這樣仍然完好無損地圍成一個圓形。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法璍大師生前那最後一句話:“可有所據?”是的,對他的指控是沒有根據的,但他依然會被審訊,會被處死,就像他的自縊,腳下是空無所據的,他卻依然把自己吊在了禪房的橫梁上。這兩者,不都是無根無據的“事實”嗎?法璍大師是在以自己的死嘲諷著清政府的殘暴。是的,法璍大師就是這樣“無所據”地死去了。

這件案子最後隻能不了了之了,但街談巷議愈傳愈神,甚至有人說在法璍大師自縊的當夜看到了那間禪房發出過黯淡的光芒,也有人說法璍大師的屍身並不在禪房當中,被撞開門扉之後的禪房裏隻有橫梁上的一根套索和地板上的幾顆舍利。

為了平息這些荒誕不經的謠言,清政府殘忍地把法璍大師曝屍示眾,但那晚的離奇事件早已經不脛而走,成為許多人心頭漸漸燃燒起來的一點火花、一點希望。

在法璍大師眾多的懷念者當中,也有一個旗人少年。容若已經聽父親講過自己和法璍大師的一段淵源,卻在記事之後一直沒有見過這位佛門中的傳奇人物。他也和父親聊到過大師的死因,他問父親世間是否真有佛門法力,真有靈異幻術,但一向以精明、沉穩和強悍著稱的父親隻是不置可否,隻在被孩子逼問得無法脫身的一次,才簡單地解釋說自己也不清楚法璍大師是否擁有什麽神奇的法力,不過他的那次神奇的自縊其實每一個人都能做到——在那次事件之後,自己也曾久久地琢磨過,後來終於想到: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