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納蘭容若《采桑子》

一個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變命運呢?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關心、或者關心過的問題。中國的老話常說“一命二運三風水”,這在我們這個廣泛信奉著“性格決定命運”“成功要靠自己”的時代裏越發成為被人唾棄的“封建糟粕”了。

真的是祖先的經驗不再可靠了嗎?千百年人生經驗的積累,難道就被時下的勵誌讀物輕易推翻了嗎?所謂勵誌讀物,無非是這樣一個角色:是由不成功的人炮製給更不成功的人的精神鴉片。而在漫無邊際的鴉片世界之外,也有一些人做過相當認真的研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弗蘭克·奈特就曾在一個相當廣泛的調查基礎上得出這樣一個令人心酸的結論:對一個人的未來最具決定意義的是一個人的出身,其次是運氣,個人努力相比之下是最不重要的。法蘭西學院院士、被稱為“法國最後一名知識分子”的布迪厄也用自己的研究印證了相似的結論。出身,如果不是決定了一切的話,至少決定了你大半部分的人生。那些醜小鴨變天鵝的故事隻是小概率事件罷了。你也可以變成天鵝,正如你也可以買中彩票。

人們從來隻願意接受他們願意接受的結論,無論這樣的結論是否禁得起嚴苛的論證,所以我們很容易就會把奈特和布迪厄的研究拋諸腦後,但是,本書的主人公,他絕對應該是個例外:在中國的版圖上,還有幾個人有著比他更加優越的出身呢?

追溯起這位貴公子的出身,還頗有幾分複雜。很多書裏,還有網上,都說容若是一位“滿族詞人”——事實上這是大有疑問的,這個滿族的身份,其實隻是容若的“政治成分”,他屬於滿洲正黃旗,而除此之外,無論從傳統的角度還是從現代的角度,他都不是滿人。

從血緣上看,容若是蒙古人,本來屬於土默特氏,這一支蒙古部族征服了滿洲的那拉氏,於是不知出於怎樣的一種心理,放棄了土默特氏這個本姓,改用了被征服者的姓氏。納蘭性德的“納蘭”就是“那拉”的另一種漢譯,也隻有精通漢文化、完全以漢族知識分子的文化心態,才可能把那拉、納臘譯成“納蘭”這樣一個美麗的漢名。從容若以“納蘭”來稱呼自己姓氏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成為了一名漢人。

——不,這絕對不是修辭意義上的說法。中國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在兩千年前就已經超越了狹隘的血統論,而以文化論取代之。華夷之辨雖然極嚴,但華夏不是永遠的華夏,夷狄也不是永遠的夷狄:如果華夏放棄了自家的衣冠禮義,就會墮落為夷狄;同樣的,夷狄隻要吸納了華夏的衣冠禮義,也就擺脫了夷狄的身份,而進諸於華夏。我們的祖先,心胸是何等地寬廣!

我們在曆代的史料中經常會遇到這樣的闡釋,一代代的知識分子不斷地把文化界定為區分華夷的唯一標準。宋代方鳳《夷俗考》提出“人性之善,無間夷夏”,之所以有夷夏之別,是性相近而習相遠,隻要被感化於我們偉大的華夏文化,夷狄便也是華夏;南宋春秋學的一代宗師胡安國也在《春秋傳》裏這樣說道:“人之所以異於禽獸,中國之所以貴於夷狄,以其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還有心學的祖師陸九淵,他也和胡安國一樣激憤於南宋政權的偏安之局,在講授《春秋》的時候借古諷今,大談“聖人貴中國、賤夷狄”,但他馬上就作出清晰的說明,說這並不是聖人對中國有所偏私,中國之所以卓越,不是因為地理,不是因為血緣,而僅僅是因為禮義文化。

這就是正統的儒學標準,每個人都可以拿這個標杆來衡量自己、衡量別人。之所以會有那麽多桀驁不馴的漢人願意與容若這個“侵略者的一員”傾心相交,隻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儒家,容若是真正的漢人。相反,那些背棄了華夏文化的人,即便血管裏流淌著最純正的漢族血液,卻已經變成了夷狄。我們高貴的華夏文化,常會讓最有才華的異族人深深拜服,也常會被自家人輕易拋棄。

納蘭性德,從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一起奇異的死亡事件中與漢文化結下了不解的緣分。此後的三十一年生命,仿佛都在固執地沿著一條再無旁人看得見的軌道,遠離了他的血脈,遠離了他那白山黑水的根底。

[1]成德,名字的來曆、疑雲與讖語

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西風開始吹進了京城,帶來了些許料峭的寒意,卻從來沒有吹散過廣源寺裏繚繞的香煙。這裏的住持法璍大師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從來不像其他和尚那樣熱衷於操辦各種法事,任由達官顯貴們出多高的價錢,他也從不為他們的任何物件作哪怕最簡短的開光儀式。他隻是講經,隻是說法,他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地發表過相當驚世駭俗的言論,說佛祖早就死了,他根本就沒有能力保佑任何人,他隻是在有生之年裏播下了一顆佛法的種子,任由這棵神奇的種子在他身後百年、千年的歲月裏不斷地生根繁衍、開花結果。花兒、葉子,或者果子,也許有一天會落到你的頭上,也許需要靠你自己去尋找,去采摘,你或許可以由此擺脫塵世的苦海,達到佛的世界——也許你達不到,無論你達到與否,佛都不會幫你。

其實他早已經幫了你,也就是在兩千年前種下了那顆種子,但他畢竟死了,死人聽不到任何人的許願,無論你多麽虔誠。麵對善男信女們的困惑,法璍大師常常用同一句話來回答:“如果你想要一張紙,你會怎麽做呢?會跪倒在蔡倫塑像的腳下燒香許願嗎?”——後來這句話成為了京城士大夫當中最流行的一句禪機,而且是唯一的一句每個人都能聽懂的禪機。

於是,最自然不過的發展是,愚夫愚婦們很快地就拋棄了法璍大師,因為他們並不需要佛法,他們隻需要一座聖殿可以傾訴,隻需要一尊佛像可以倚靠,隻需要一個可以讓自己展現虔誠的場合,使自己相信付出了(無論是付出燒香、禮拜還是施舍的代價)總有一天會得到回報。所以他們以為法璍大師是一個奇怪的和尚,雖然他對佛家經典如數家珍,雖然整個京城再沒有一個修行者有他那樣恢弘而和平的氣度,雖然他從來都以最苛刻的標準遵守著那數不清的清規戒律,但他們始終不相信他。

每一個人、每一個世界都是一麵篩子,隻要給出足夠的時間,就會得到精確的選擇。法璍大師的佛門也是這樣的一麵篩子,漏過去的是千千百百的愚夫愚婦,卻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士大夫們。當然,這裏邊仍然有著一些販夫走卒,甚至帶刀的旗人武士,總之,這裏能夠吸引來的人,無論有沒有深厚的學養,都有一些共通的特點:堅強的意誌和強悍的理性。

在這些人當中,有一位那拉氏的青年,從他那張帶著幾分文氣的臉上,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蒙古血統,更難以相信他並不是一個讀書的士子,而是一位大內侍衛。但今天的他一點都不像往常那樣從容,眉宇之間掩飾不住一絲狂喜和淡淡的焦灼。他一直在人群外邊靜靜地守著,有時候燒上一炷香,他並不祈禱什麽,隻是在那氤氳的煙霧中放鬆著自己的神經,不自覺地就會陶醉在即將初為人父的喜悅裏。

好容易等到了可以和法璍大師單獨談話的時候,青年單刀直入,請法璍大師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取一個名字。“您不要笑!我知道很多人都說名字隻是一個符號,但我相信,一個人的名字可以昭示這個人的一生。”青年說道。

法璍大師還是笑著:“他們說得對,你說的也對。”

“為什麽?”青年現出一臉的困惑。

法璍大師輕輕地答道:“隻要你信,事情就會成真。”

“這……”

“明珠,”法璍大師低聲喚著青年的名字,“因為你信,所以你不會永遠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內侍衛,而終將成長為一顆耀目的明珠,到了那個時候,沒有人可以直視你的光芒。因為你信,你的孩子也會用他的一生來成就他的名字。”

明珠一怔,“這麽說,您已經想好了犬子的名字?”

法璍大師笑道:“《易經》裏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

明珠點頭,“這是乾卦的內容。”

法璍大師問道:“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明珠再次點頭道:“我是大內侍衛,但也讀過一些經典。這句話是在說君子之行。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成就著自己的德業,這些言行都是外顯的,每個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

“好,”法璍大師笑道,“‘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這個孩子,我想會是一個男孩,他的名字就叫‘成德’。”

這一年的臘月十二,公曆1655年1月19日,外麵雖然是刺骨的寒意,明珠府裏邊的人臉上卻滿是喜悅和焦灼的汗水——小男孩終於順利臨盆了,取名成德。“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這句話將會是這個孩子今後一生的寫照嗎?初為人父的明珠雖然滿懷期待,心裏卻並不那麽篤定。

小男孩有了一個大名,他還要成長許多年才能明白這個名字背後的蘊意。他的父母自然不會呼他成德,而是呼喚他的小名:冬郎。

臘月出生的,所以叫做冬郎。二十多年以後,顧貞觀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容若之所以詩詞寫得那麽好,完全是因為李商隱早在唐朝就為他作出過預言。——這是唐朝的一則典故。詩人韓偓從小是個神童,吟詩作文可以一揮即成。韓偓的父親和李商隱是故交,一次李商隱要離開京城,加入東川節度使的幕府,大家為他設宴送行,年僅十歲的韓偓即席賦詩,才華之高震驚四座。後來李商隱追憶起這件事來,仍對少年韓偓的佳句回味不已,便寫了兩首七絕寄給韓偓作為酬答,兼呈韓偓的父親韓瞻(字畏之):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冰雪到時春。

為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詩中大大地推崇著神童韓偓,最著名的是第一首的最後兩句:“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這就是“雛鳳聲清”這個成語的出處。這兩首詩有個很長的題目,叫做《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題中的“韓冬郎”就是韓偓,“冬郎”是韓偓的小名。

因著這個故事,顧貞觀戲對容若說:“令尊大人給你取‘冬郎’這個小名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把你當做神童韓偓了呢?這樣的話,他老人家真是慧眼,納蘭冬郎的詩名早就‘雛鳳聲清’,遠在韓冬郎之上了。”

容若不置可否,“家嚴當時應該想不到這麽多吧。我是臘月出生的,自然就叫冬郎了。”

此冬郎與彼冬郎是何等地相似!韓偓可以“十歲裁詩走馬成”,容若流傳下來的最早的一首詩恰恰也是在十歲那年寫的。那是康熙三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本該是滿月流光,卻發生了月蝕。十歲的小冬郎用他那一點都不稚嫩的詩筆記下了這個特殊的景象:

夾道香塵擁狹斜,金波無影暗千家。

姮娥應是羞分鏡,故倩輕雲掩素華。

——《上元月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