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就是曹寅的孫子,雖然在他出生的時候容若已經謝世,但家族的傳說很可能嵌給了他許許多多往事中故人的影子。紅樓在哪裏?夢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這些這些,都是容若的句子。他所思念的,到底是一個真實的紅樓,還是一處虛擬的紅樓?

玉人

容若的那首《虞美人》裏,最後說“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因為這個“玉人”,不熟悉古典詩詞的現代讀者很容易把它想作是寫給女子的,殊不知“玉人”常指男子。

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末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最是有名,這裏的“玉人”指的就是詩題中的那位判官韓綽。

再看看其他唐詩:

玉人垂玉鞭,百騎帶櫜鞬。從賞野郵靜,獻新秋果鮮。

塞屯豐雨雪,虜帳失山川。遙想稱觴後,唯當共被眠。

——盧綸《送馬尚書郎君侍從歸覲太原》

寄書常切到常遲,今日憑君君莫辭。

若問玉人殊易識,蓮花府裏最清羸。

——盧綸《偶逢姚校書憑附書達河南郤推官因以戲贈》

知向東陽去,晨裝見彩衣。客愁青眼別,家喜玉人歸。

漠漠水煙晚,蕭蕭楓葉飛。雙溪泊船處,候吏拜胡威。

——權德輿《送盧評事婺州省覲》

這都是以“玉人”指男性的例子,像美男子衛玠這樣的人物更早已有“玉人”之稱了。所以,容若以玉人指稱顧貞觀,這也是合情合理的說法。容若自己多愁多病,又感動於好友的詞章,更不願好友得知自己的這般境況而憂愁惦念,這也正符合容若的摯情摯性。如此,“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正合那多情之人的誠摯深情。

[2]天海風濤之人

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誰。金縷一章,聲與泣隨。我誓返子,實由此詞。

——納蘭容若《祭吳漢槎文》

當時,就在容若暫駐江寧,和曹寅把酒吟詩的時候,從京城傳來了噩耗:吳兆騫病逝。

其時為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距離那個上元之夜的淥水亭宴飲僅僅過去了兩年。容若忽然想到,當初許給顧貞觀的營救之期本是十年,如果真以十年為期,吳兆騫豈不就死在寧古塔了!

容若扈駕出巡之時,吳兆騫就已經沉屙不起了。容若在給嚴繩孫的信裏寫道:漢槎兄(吳兆騫)病重,我這一去不知道歸來之時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一想到這裏就會流淚。我近年總在鞍馬間奔波,益覺疲頓,從前的壯誌都已經消磨殆盡了。古人說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說得真好。……請兄方便的時候為梁汾(顧貞觀)找個謀生之計。古人說做官的好處不過是多得錢財,我們這些人隻要能做飽暖閑人,又何必汲汲於仕途呢!兄所識的那位天海風濤之人不知道此番可有晤對的機會?弟胸中塊壘,非酒可澆,隻有慧心人、知心話才可消得。淪落之餘,隻想葬在柔鄉,不知能否如願呢?

從這封信裏可見,容若從吳兆騫的沉屙不起感發出無限心事,他在侍衛的生涯裏做得太厭倦了,而以自己的家世與才華,明明可以做一個飽暖閑人,以會友、填詞來消磨歲序,但為什麽就是掙不脫樊籠呢?

容若還提到了一位“天海風濤之人”,想要借她這位慧心人化解自己胸中的塊壘,不惜沉淪於柔鄉,也勝過奔忙於官場。

所謂“天海風濤之人”,本來是李商隱的一段故事。

這個典故,容若曾經多次化為自己的詞句,譬如“斷帶依然留乞句,班騅一係無尋處”,“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此時,在容若寫給嚴繩孫的信裏,“天海風濤之人”實有所指。她,就是烏程沈宛。

容若又想起那個指圖填詞的上元之夜,想起那一首溫婉的《朝玉階》來:

惆悵淒淒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這樣的一個女子,亦有“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的溫柔吧。容若以為。

[3]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枹,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納蘭容若《采桑子》

“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這個角色本來是命運安排給盧氏的,誰能料到命運也如孩子一般任性呢?

想到亡妻,容若的心又疼了。這一次扈駕的任務眼看就要結束了,京城在望,那一位“天海風濤之人”也已隨著顧貞觀住在京城了,可這時候為什麽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為什麽總是那麽百無聊賴的,就連填出來的詞句都滿是“無聊”的字眼:

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蒲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東風齊著力》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

——《於中好·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百無聊賴,一切都沒有了味道。妻子死了,朋友也接連死去了,自己仍然強打精神,小心翼翼地做著侍衛的工作,仿佛彈指間年華老去,詩人的天性被樊籠囚禁得久了,已經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吧?

終於,在一個不可考的日子,也許是燈火通明,也許是陰雨霏霏,他和沈宛相見了。

沈宛,所謂“天海風濤之人”說的是她的心,若說她的身,不過是一名歌女。

初見沈宛那天,容若原本隻預備漫不經心地看一場歌舞,但這預備在沈宛說第一句話時便戛然而止。

當時她唱了哪首歌、彈了哪些曲,容若已記不清了,關於她的記憶,是從第一句話開始的。旁的什麽人引沈宛至容若麵前,沈宛一臉清秀,妝容淡雅,頭上隻隨意地插著一兩支做工精細的梅花銀簪子,和其他歌女的花紅柳綠相較起來,氣質出眾,別有一番風韻。引沈宛的人殷勤地介紹,這位是沈姑娘,這位是……這位就是《飲水詞》的作者。

沈宛輕快地走向前,朝容若福了一福,抬頭盈盈一笑,說,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她回頭,她笑著,她穿著大紅金線的滾邊旗裝,她站在一叢梔子花旁,梔子開得如同天上的星,明亮而繁茂,她說,原來是你……回憶帶著強光,教人不敢直視,他隻好別轉頭,默默地閉上了眼。

那段時間天一直不肯放晴,雨下了一遍又一遍,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裏濕答答的。

沈宛時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為容若撫琴弄弦,或陪他下棋,每每容若誇讚她過人的技藝時,她總是淺淺一笑、不作表示,謙虛可愛。容若也開始為她填一些詞,沈宛懂得欣賞,亦有細膩的心思去體會詞裏的意思,兩個人的感情日益親厚。

但沈宛漸漸發現,容若常常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候突然旁若無人地陷入沉默,接下來的幾個時辰,他隻是怔怔地發呆,大多數時候神情寂寥,但有那麽一兩次他也隱隱帶著溫暖的笑。她聰慧過人,知道中間有蹊蹺,但從不多問什麽,隻是默默地伴著。

直到某次沈宛夜半醒來,發現容若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看月亮看得出神。在風中,月亮又高又亮,比刀刃還鋒利。她拿件薄衫給他披上,他立刻回頭,動作太快,以至於來不及掩飾他看到她時失望的表情。她終於沒忍住那句話,誰叫你刻骨銘心?

他不答,隻是深深地歎息,一聲接一聲,仿佛心已不堪重負,一口氣都能壓塌。沈宛默默地背過身,突然聽見他喃喃自語:時間走得真快,竟然已經過去三年了,感覺不過一眨眼,不過一眨眼,所以現在仍清楚地記得,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聲音低得融化在空氣裏幾乎不著痕跡,但字字闖進沈宛耳朵裏,再懵懂的人也能聽出那時間久遠卻曆久彌新的憂傷的秘密。

容若是旗籍,沈宛是漢籍,沒有婚姻的可能。但容若還是迎娶了她,在府外為她尋了一處住所。他們寂寞地結合了,連朋友們也沒有遍知。於是,沈宛甚至連其存在本身都曾成為近現代研究者眼中的一樁謎案,而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夠確證這樁婚事,一個主要證據就是發現了陳見龍在當時填的一首《風入鬆》,題目是“賀成容若納妾”:

佳人南國翠蛾眉。桃葉渡江遲,畫船雙槳逢迎便,細微見高閣簾垂。應是洛川瑤璧,移來海上瓊枝。

何人解唱比紅兒,錯落碎珠璣。寶釵玉樗揮蒲戲,黃金釧,麽鳳齊飛。瀲灩橫波轉處,迷離好夢醒時。

——《風入鬆·賀成容若納妾》

詞的上片寫迎娶,下片寫蜜月,把沈宛比做王獻之的愛妾桃葉,比做唐代詩人羅虯最愛的歌女紅兒。但容若一定不需要這樣華彩的句子,他始終放不下的是那“當時隻道是尋常”的從前,他要的隻是和她一起,在晚鍾撼動的黃昏,斜倚在軟草裏,看天邊第一顆大星出現。

和沈宛並不能常在一起,一來因為公務繁忙,二來因為總要回家照料。對他的心她要得太多,而他能夠給的卻太少。於是沈宛的寓所總是清冷冷的,“可耐暮寒長倚竹,便教春好不開門”,很偶然才有一點點暖色:

欲問江梅瘦幾分。隻看愁損翠羅裙。麝篝衾冷惜餘熏。

可耐暮寒長倚竹,便教春好不開門。枇杷花底校書人。

——《浣溪沙》

他們相聚的時間太短,卻充滿著等待和回憶。沈宛的記憶裏: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係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隻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菩薩蠻·憶舊》

容若的《菩薩蠻》則帶著歉疚與關切,知她嬌如倦,知她淚洗麵,知她冷了,也知她暖了。一切盡知,卻無可奈何:

窗前桃蕊嬌如倦,東風淚洗胭脂麵。人在小紅樓,離情唱《石州》。

夜來雙燕宿,燈背屏腰綠。香盡雨闌珊,薄衾寒不寒。

——《菩薩蠻》

容若是有心珍惜沈宛的。在生活上,他盡力而為:他記得每樣她愛吃的菜,三天兩頭遣人去采購上等食材,采購回來他還要認真地挑揀,且樂在其中;她生病夜不能寐,他便衣不解帶,摟她在懷裏念詩與她聽,不放心下人粗手笨腳,連喂藥都親力親為;她看上一把好琴,他立刻為她買來,用她喜愛的錦緞細細包好,鄭重其事地送上門去……但在感情上,他無能為力。

他對她很是喜愛。沈宛容貌清麗脫俗,又通詩文、精音律,細心體貼,為人處事處處周到,喜愛她是自然的。他很願意給予沈宛他所有的一切,但是再怎麽盡心盡力,也不可能給予他所沒有的東西,比如隨亡妻而逝的愛情。

不到半年的光景,沈宛終於走了,南下回歸烏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那是容若讀到的第一首沈宛的詞,詞牌是《朝玉階》,其中說什麽“枝分連理絕姻緣”,當時隻以為是別人的故事,隻以為是虛擬的分攜,誰知道終於應在了自己的身上。

沈宛走了,小樓空了。這是康熙二十四年,永遠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