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如不相識

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門驪歌淚如雨。

……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風未落如朝霞。

君如載酒須盡醉,醉來不複思天涯。

——納蘭容若《送蓀友》

康熙二十四年乙醜,公元1685年,容若31歲。

他已經是一等侍衛了,三四月間,康熙帝親自抄錄了唐代詩人賈至的《早朝》詩贈與容若,又令他賦《乾清門應製》詩,譯《鬆賦》為滿文,這些不尋常的舉動無不昭顯著一個人事信號:容若即將獲得重用。

才過而立之年的容若對此卻渾然不覺,他正在想如何以又一次的詞壇波瀾振作一下自己這百無聊賴的心緒。早就想過要編纂一部最稱心的詞選,就在現在好了。正是春天,容若在淥水亭寫信給一位遠在廣東惠州的宿儒,他叫梁佩蘭,號藥亭,邀請他北上京城,助自己完成這部詞選。

這封信,就是中國文學史上極要緊的《與梁藥亭書》,主修這一專業的人都不會把它略過:

仆少知操觚,即愛《花間》致語,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調鏗鏘、自然協律。唐詩非不整齊工麗,然置之紅牙銀撥間,未免病其版摺矣。

從來苦無善選,惟《花間》與《中興絕妙詞》差能蘊藉。自《草堂詞統》諸選出,為世膾炙,便陳陳相因,不意銅仙金掌中竟有塵羹塗飯,而俗人動以當行本色詡之,能不齒冷哉。

近得朱錫鬯《詞綜》一選,可稱善本。聞錫鬯所收詞集凡百六十餘種,網羅之博、鑒別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為,吾人選書不必務博,專取精詣傑出之彥,盡其所長,使其精神風致湧現於櫧墨之間。每選一家,雖多取至十至百無厭,其餘諸家不妨竟以黃茅白葦概從芟薙。青瑣綠疏間粉黛三千,然得飛燕、玉環,其餘顏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斷不可放過耳。江瑤柱入口,而複咀嚼鮑魚、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選如北宋之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遊、賀方回,南宋之薑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钜夫、陸務觀、吳君持、王聖與、張叔夏諸人多取其詞,匯為一集,餘則取其詞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見也。

不知足下樂與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處雀喧鳩鬧之場而肯為此冷淡生活,亦韻事也。望之。望之。

這封信的大意是說:我自從懂得寫作起就喜歡五代《花間集》那些情深致語的詞作了,迷戀於它們言情入微的筆法和鏗鏘自然的音律。唐詩雖然也好,但與詞比起來就嫌有些硬板了。

我一直苦惱的是,從來都沒有一部好的詞選,隻有《花間集》和《中興絕妙詞》還算好些。自從《草堂詞選》一眾選本刻印之後,雖然也算膾炙人口,但選擇不精,良莠混雜,以致於許多沒有眼光的俗人往往把一些庸俗之作當成詞的本色,這實在令人齒冷。

最近朱彝尊編成了一部《詞綜》,確實稱得上是善本,網羅能力與鑒賞能力都很過人。但我以為,編選詞集不必求博,一意求佳也就是了,所以隻要作品好,對一位詞人也不妨選錄十篇、百篇,如果作品不好,對這樣的詞人根本可以提都不提。

天下最美之物是斷然不可放過的,我立意要多選北宋的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遊、賀方回的作品,還有南宋的薑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钜夫、陸務觀、吳君持、王聖與、張叔夏的作品,對其餘詞人就隻選他們絕佳的個別的作品,匯編為一部詞選,不必麵麵俱到、每個作者都要收錄。

不知道梁先生是否可以與我共事呢?處在這個浮躁的世界,默默編選古人填詞之佳作,這樣的冷淡生活也算是一種韻事吧。

在容若這位天才詞人的眼裏,世間迄今尚無一部真正合格的詞集,尤其越是流俗之作,便越有太多人的捧場。俗人俗眼,缺乏最起碼的鑒別能力與審美能力,卻偏偏最愛自以為是,想想便令人不憤。“世界上多少晶瑩皎潔的珠寶,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測的海底;世界上多少花兒吐豔而無人知曉,把芳香白白地散發給荒涼的空氣”,如果這真的是墓畔哀歌的唱詞,那就作一首諧謔曲證明它錯了吧。

就算是一個普通人,若在詞的世界裏徜徉得太久了,也難免會生出同樣的念頭,更何況是一位飽學的天才呢?這樣的一部詞選,豈不就是容若的一部史詩麽?或許一位五十年後方才出生的英國史學家最能讀懂這樣的心思,因為他也曾這樣回憶過:“我踏上羅馬廣場的廢墟,走過每一塊值得懷念的——羅慕洛站立過的、圖利演講過的、愷撒倒下去的——地方,這些景象頃刻間都來到眼前。……1764年10月15日,在羅馬,我坐在皮卡托山崗廢墟之中沉思冥想時,赤足的托缽僧人正在朱庇特神廟中歌唱晚禱詞,撰寫一部這座城市衰亡曆史的念頭第一次湧上我的心頭。”(愛德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

曆史是地理的第四維,詩歌又何嚐不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維呢?容若何嚐不是行過六朝金粉的故都,踏過寒笳嗚咽的塞外,走過每一處值得懷念的——辛棄疾登臨過的、薑夔泛舟過的、陸遊細雨騎驢悠然經過的——地方,共鳴著這每一幅如真的景象,於是要編撰的這一部詞集不就是這一個古老文明的悠揚的史詩麽。

梁佩蘭果然千裏入京了,因為這樣的誠摯、這樣的夢,任何一個理想主義者都不可能拒絕。五月二十二日,又是淥水亭,容若為梁佩蘭設宴,席間還有顧貞觀、薑宸英一眾好友。

這一天的淥水亭畔多了兩株小花樹,這是京城常見的夜合花,也叫馬纓、合歡,盛夏時節會開出粉紅色的花來,因為羽狀複葉一到夜間便成對相合,所謂“卷舒因晦明”,所以才叫夜合花。此刻正值花期,適時應景,大家就同以《夜合花》為題,各自賦詩。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夜合花》

容若的這首《夜合花》是他所有詩作裏最令人難忘的一首,因為這一天賦詩剛剛吟罷花的成雙,第二天容若就病倒了,接下來一連七日,終於不汗而死,苦心要編的那部詞集也終於沒有編成。

夜合花謝,時為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

如今在北京宋慶齡紀念館內,明珠府的舊地,可以看到有四五株丈許高的花樹,臨水妖嬈。花樹旁邊可以看到這樣的文字解說:“明開夜合花,本名衛茅。初夏開小白花,晝開夜閉,故名明開夜合花。康熙年間,此園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樹。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曾作詩讚曰: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這樣的解說,全是錯的。夜合花並非衛茅,浮雲蒼狗之間也早已尋不到了。《夜合花》有“對此能消忿”的句子,常有人委曲作解,詮釋容若心意如何之“忿”,其時這也隻是一個平常的用典,嵇康《養生論》有“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崔豹《古今注》有“樹之階庭,使人不忿也”,庭園裏種上一株夜合花(合歡),可以舒緩人的心情,僅此而已。元人劉因《夜合》詩有“消忿緣無毒,合昏如識時。韋絃千古意,百繞惜芳枝”,“消忿”隻是詠夜合花碉而已,別無深意。

梁佩蘭從廣東至北京,才來了便要去了。朱彝尊以詩相送,“合歡花開暑雨徽,故人留君解驂腓”。又多年後,查慎行尋訪淥水亭,與友人話舊,慨歎“江湖詞客今星散,冷落池庭近十年”。容若一逝,一個時代就此終結。

歲月的消蝕並不著力,早在鹹豐年間,邊裕禮憑吊容若故居時,便已經找不到淥水亭的遺跡了,隻能感慨說:“雞頭池涸誰能記,淥水亭荒不可尋。小立平橋一惆悵,西風涼透白鷗心。”

淥水亭荒,夜合花可無恙麽?

是憂是懼,是惆悵是迷離,公子當時講過:

一出桃源夢便休,浮生忍對舊風流。

月從今夜圓還缺,心在他鄉放即收。

丁令威來無故識,杜蘭香去有新愁。

於今怕對清秋節,莫趁輕寒上小樓。

——納蘭容若《無題》

那天在明珠府舊地又見到有納蘭迷特地尋訪那幾株“夜合花”來,他們說這花樹是三百年前公子親手所種,見證過公子最後的離別。他們焚香稽首,頂禮膜拜,一臉虔敬。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麵了,但我從來不曾對他們講過,如果肯下些考據工夫的話,就會知道三百年前的那一對夜合花樹早就沒了蹤跡。

真相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願意相信的真相。

博爾赫斯在《愧對一切死亡》中寫道:“死者一無所在,僅僅是世界的墮落與缺席。我們奪走它的一切,不給它留下一種顏色,一個音節。”

但對於容若,我們不必慚愧。我們不但沒有奪走他的一切,相反,我們被奪走,他奪走我們的某些部分,調換成他自己的顏色與音節。

附錄

薔薇水蘸檀心紫·納蘭詞榜

“奈側帽,風情斷。覺彈指,韶光換,便飄香秀筆,總隨雲散”,這首《滿江紅·過淥水亭》的作者叫做杜詔,少容若十一歲,少年時曾隨顧貞觀、嚴繩孫遊曆天下,算起來正是淥水亭詞人的晚輩。

杜詔的這番感慨終於沒有切實。雖然彈指之間韶光暗換,但“飄香秀筆”並不曾“總隨雲散”。總有些東西,能超過我們有限的想象,在時光盡頭,與永恒並肩。

流傳下來的納蘭詞共有三百四十多首,若論最美的、最被傳誦的Top10,每個人的心中縱然一定不同,但你心中的排行榜與以下這十首的重合度一定不會太低——隻要你愛過。

[1]木蘭花令

擬古決絕詞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1]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2]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3]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4]

[簡述]

這一首《木蘭花令》無疑是納蘭詞中最著名的。僅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便道盡前人所未道,傾倒眾生。人與人的聚散離合,最消受不得的怕就是這一句了。

[簡注]

[1]漢成帝時,受到冷落的班婕妤寫下一首《怨歌行》,以團扇自喻:“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後人常以秋扇見捐比喻女子被棄。

[2]語出謝朓《同王主薄怨情》:“平生一顧重,夙惜千金賤。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汪元治本《納蘭詞》誤刻後句“故心人”為“故人心”,這一錯誤常被現代選本沿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