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散。

行當適遠道,作計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煙冥冥。

山桃一夜雨,茵箔隨飄零。

願餐玉紅草,一醉不複醒。

——納蘭容若《擬古》四十首之十三

公務,還是公務;北行,還是北行。容若已經從三等侍衛升遷為一等侍衛了,康熙帝對他也益發寵信有加,但是,他還是那樣寂寞,那樣憂傷。“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散”,誰能相信這樣的詩句是出自一位自幼即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之手呢?

顧貞觀可在北上的途中麽?他說過他會邀請沈宛同遊京城,何時才能到達呢?

近來總是愛讀顧貞觀的《彈指詞》,尤其在病中,發現越來越懂得他,也越來越懂得自己。填一首詞,要不要寄給他呢: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藥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虞美人》

屈指算來,好友應該快到了吧,茅屋還給他留著。隻是,皇帝要南巡了,當顧貞觀來到京城的時候,自己應該正行向他的家鄉無錫吧?

為什麽會這樣錯過!

這是康熙二十三年,是康熙帝的第一次南巡,也是容若的最後一次行旅。

[1]江南好,真個到梁溪

傷心咫尺江幹路,擬著漁蓑計未成。

——納蘭容若《雨後》

顧貞觀真的陪著沈宛來到京城了。而此時的容若,已在南下途中。

十月,龍舟到達揚州,由揚州轉鎮江,渡揚子江。這是容若從未見過的景色,卻早在顧貞觀、陳維崧、朱彝尊等人的敘說裏、詩詞裏遊覽過千百次了。這是他們的故鄉,自己的夢鄉。

自己也要在此寫詩,在此作賦,詩寫得奢靡,賦作得鋪張,因為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帝王,所以一支五色彩筆要把太多氣力花在歌功頌德的義務上。君臨天下者,需要被獻祭,被膜拜,而獻祭和膜拜本來就屬於群氓的天性,所以我們不會理解容若的抑鬱。

鎮江停舟,皇帝登上了金山,極目騁懷,題下“江天一覽”四字,容若為之寫成了一篇汪洋恣肆的《金山賦》,說康熙帝的這四個字寫得“笑漢帝章草之弗工,陋唐宗飛白之無勢”,看來無論是秦皇漢武還是唐宗宋祖,在康熙帝麵前無不輸了文采、遜了**。文章寫到這步田地,該算是文學侍臣的工作呢,還是要算做文學弄臣的工作,或者兩者本就不分?

複乘舟泛江,行至黃天蕩的時候突遇狂風,康熙帝後來自戀一般地講述了這段經過,說當時所有人都嚇壞了,手忙腳亂地去降下船帆,隻有自己神色如常,下令滿掛船篷,截風而行,自己還站到船頭射殺江豚,對天色的陡變絲毫不以為意。

這段事情被容若記錄在一首《憶江南》裏:

江南好,鐵甕古南徐。立馬江山千裏目,射蛟風雨百靈趨。北顧更躊躇。

說什麽“射蛟風雨百靈趨”,好像聖天子真有百靈相助似的。詞,畢竟也難逃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命運,容若可曾生起過一絲憐惜呢?

這個狂風大作的黃天蕩是一個很有政治寓意的地方,宋代名將韓世忠曾經在此圍困兀術的大軍,而金山之巔,也是傳說中巾幗英雄梁紅玉擂響戰鼓的所在。數百年後,英靈尚在,對金人的船隊仍然可以鼓動罡風,但此時的金人已經做了中國之主,要借此告訴世人的是:天命不同了。

好在江南風物縱然受著政治任務的壓迫,仍然不失其清新可愛。尤其是種種的人文古跡,對於飽學的容若來說,恍如書本裏的那個世界幻化成真了。什麽六朝金粉之地,什麽石頭城、白下柳,辛棄疾登臨而拍遍吳鉤的北固山,李清照泛起蚱蜢舟的雙溪水,曾經如在目前,而今真在目前。於是詩心裏的一些空檔自然就留給了自己:

江南好,建業舊長安。紫蓋忽臨雙鷁渡,翠華爭擁六龍看。雄麗卻高寒。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

江南好,懷故意誰傳?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景憶當年。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圓。誰在木蘭船?

江南好,真個到梁溪。一副雲林高士畫,數行泉石故人題。還似夢遊非。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濁,名高有錫更誰爭。何必讓中泠。

江南好,佳麗數維揚。自是瓊花偏得月,那應金粉不兼香。誰與話清涼。

江南好,一片妙高雲。硯北峰巒米外史,屏間樓閣李將軍。金碧矗斜曛。

江南好,何處異京華。香散翠簾多在水,綠殘紅葉勝於花。無事避風沙。

——《憶江南》

這一組《憶江南》不讓香山白傅,至今還常能聽到有江南的朋友背得出來。對於容若來說,江南必到的地方也許其他人並不會留意——那是梁溪,是無錫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狹窄,梁朝時得到疏浚,故稱梁溪。梁溪既在無錫以西,有時也被用做無錫的代稱。而無錫,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顧貞觀、嚴繩孫的家鄉。

江南好,真個到梁溪。一副雲林高士畫,數行泉石故人題。還似夢遊非。

——《憶江南》

別後閑情何所寄,初鶯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

——《臨江仙·寄嚴蓀友》

“真個到梁溪!”常常聽故友提及的家鄉風物,從沒想過有一天真會看到。

詞中所謂雲林高士,是元代無錫的書畫大家倪瓚,字雲林,世以書畫自況,隱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譽;詞中故人,當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帶的漢人文士,顧貞觀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嚴繩孫尤工書畫,無錫人每以倪瓚目之。無錫山水,恍如倪瓚的畫作,高傲隱逸,妙處自非俗人能會;行走之間所見一泉一石,題銘處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鄉,卻以這樣一種形式頻遇故知,此番感受,當真要問一聲“還似夢遊非”?

但詩意的背後也有不那麽純真的一些現實。江南文士中,有朱彝尊的一位同鄉,秀水徐嘉炎,也曾與容若交往,也曾參加過淥水亭的詩詞歡會,也曾參與過《今初詞集》的編撰,但終於和這個圈子的人疏遠開了。他在《玉台詞記》裏恨恨地寫道:“開亭淥水,雕槧梁溪,幾成終南快捷方式”,以為那些江南文士攀附容若,在淥水亭吟詩,在梁溪雕版刻書,不過是為自己尋找一條做官的捷徑罷了。人的聚合,總難免這樣的矛盾,即便容若的身邊也不例外。

徐乾學與明珠漸漸出現齟齬了,一個是老師,一個是父親,容若被夾在中間,焦灼萬狀;當年的書法老師高士奇漸漸受到康熙帝的寵幸了,但高士奇曾經和朱彝尊、秦鬆齡結怨,官場角力也需要容若的斡旋;徐嘉炎因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了高士奇的一邊;嚴繩孫本來就甘心以明朝遺少的身份終老,眼見著朱彝尊被貶官、秦鬆齡被奪職,便毅然抽身宦海,回鄉畫畫釣魚去了。容若這個孩子,甫一降生便擁有了一切,還擁有著最罕見的天資,所以從不曾生出過與人爭奪的念頭,但這世上又有幾個人像他一般的超凡脫俗呢。

於是,人與人的聚散遇合,終於使得他疲倦了。

倦了,但還要繼續行路,繼續訪友,因為他畢竟還是少年心性。

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僅留下了這一組《夢江南》,還去拜訪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種下了一顆以後將會枝繁葉茂、光耀萬世的文學種子。

這個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四歲,早年曾經做過康熙的侍讀,後來又做過禦前侍衛,青年俊彥,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經離開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寧織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個顯赫的家族,而他們的顯赫卻來自於他們的卑微。曹家世代為包衣之族,所謂包衣,是滿語包衣阿哈的簡稱,意思是家奴。曹家從多爾袞時代起就做了皇室的家奴,後來漸漸受到寵信,曹寅的母親便做過康熙皇帝幼年時的乳母,而曹寅的父親曹璽則被派往南京做了江寧織造,從此,曹家便成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曹璽來南京任江寧織造後不久,即移來燕子磯邊的一株黃楝樹,栽種在江寧織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樹漸長大,蔭蔽喜人。曹璽便在樹蔭之下建了一座供休憩的小亭,以樹名亭,名之為楝亭。日後,曹璽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兩個兒子曹寅和曹宣的學習。

一座楝亭,就這樣伴隨了兩個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長大以後,還把“楝亭”作為自己的號,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時,容若拜訪曹寅,兩人抵掌談笑話說當年,就是在這座楝亭之內。

這次會麵之後,曹寅攜當世名家手筆的《楝亭圖》前往北京,請容若及顧貞觀等文學名士為之題詠,是為《楝亭圖卷》,計圖十幅,題詠者四十五家,堪稱稀世之珍,現藏於北京圖書館,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覽。容若所題詠的,就是這首《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澤,深餘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子青盼烏衣,來非暮。

這大約要算容若長調的絕筆了。從圖畫追想江南,天涯曾經咫尺,咫尺卻已天涯。

多年之後的一個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來訪了:一個是廬江郡守張純修(他是容若在國子監讀書時的同學,容若傳世的許多手劄便都是寫給張純修的);一個是江寧知府施世綸(他就是《施公案》裏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燭夜話,張純修即興作了《楝亭夜話圖》,然後三人分別題詠。這真好像是往事再現啊,而這個時候,距離容若去世已經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現,往日難再。題詠的主題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納蘭容若身上。

曹寅《題楝亭夜話圖》,其中歎息“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容若的詞名早已經遍及天下,《飲水詞》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誦,但是,容若那“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幾人懂得?容若,這位相國府中銜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詞中那斑斑駁駁刻骨銘心的愁苦卻連自己的父親也無法理解。

容若享盡了別人眼中的快樂,而他的內心深處,卻很少有過幾回真正的快樂。

又多少年過去了,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紅樓夢》,乾隆皇帝看過許久,掩卷而歎:“這書裏寫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