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膠縱續琵琶,問可及、當年萼綠華。但無端摧折,惡經風浪;不如零落,判委塵沙。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今已矣,便帳中重見,那似伊家。

——納蘭容若《沁園春·代悼亡》

康熙十九年,容若二十六歲。

時距盧氏之死已經三年。

作為長子,容若必須承擔起傳宗接代、光大門楣的義務。三年來,續弦的提議無數次被擱置,但父母之喪也不過名義上的三年(實為兩年零一個月),容若總沒有理由再拒絕了吧。

在家人的操辦下,又一段婚姻寂寞地開始了。續弦的妻子是官氏,即瓜爾佳氏,圖賴的孫女。圖賴是清初名將,參加過大淩河之圍,擊敗過李自成麾下的大將劉宗敏、劉芳亮,在揚州斬殺史可法,擒獲福王朱由崧,戰功赫赫。

圖賴,在漢人的記憶裏,這是一個充滿血腥味的名字。

三代之後,記得的人還有幾個呢?

圖賴的孫女,也需要尋找屬於自己的一份溫情。她嫁進了一座顯赫的府第,卻隻為自己覓到了一個顯赫的婆家。

[1]續弦之後:一場寂寞憑誰訴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己成灰。

——納蘭容若《夢江南》

續弦之後,容若仍多相思句。隻是,這一刻的時間,在他眼中並不是新婚之始,而是盧氏別後的第三年。從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以後,他的心情日記永遠是從那一天算起的: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愁埋地。鈿釵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這首《金縷曲》題為“亡婦忌日有感”。康熙十九年五月三十日,盧氏的忌日,他沒有想到這已是自己續弦的第一年了。站在任何旁人的角度,表態都是最尷尬的,隻有顧貞觀,步容若的原韻和了一首:

好夢而今已。被東風、猛教吹斷,藥爐煙氣。縱使傾城還再得,宿昔風流盡矣。須轉憶、半生愁味。十二樓寒雙鬢薄,遍人間、無此傷心地。鈿釵約,悔輕棄。

茫茫碧落音誰寄。更何年、香階剗襪,夜闌同倚。珍重韋郎多病後,百感消除無計。那隻為、個人知己。依約竹聲新月下,舊江山、一片啼鵑裏。雞塞香,玉笙起。

——《金縷曲》

顧貞觀是個狂生,不介意旁人的議論。既然讀得懂容若的心事,他便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縱使傾城還再得,宿昔風流盡矣”,隻有顧貞觀深切地知道,容若的痛,不僅因為他永失所愛,更因為他從此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念。從那篇《淥水亭宴集詩序》裏,他就已經讀出了王羲之“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的無奈。

淥水亭邊的池塘裏,開出一對並蒂蓮了。這應該是一個好兆頭吧?府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官氏看到了,容若也看到了。

第二天,每個人都看到了公子的新詞:

闌珊玉佩罷霓裳,相對綰紅妝。藕絲風送淩波去,又低頭、軟語商量。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銀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殷勤、雙宿鴛鴦。菰米漂殘,沈雲乍黑,同夢寄瀟湘。

——《一叢花·詠並蒂蓮》

這僅僅是一首詠物詞嗎?“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這是並蒂蓮的黃昏情態嗎?每個人都讀出了不同的意思,有猜測,也有失落。

官氏讓傭人退下,親手收拾丈夫的書房。她看到在丈夫多年之前的手稿裏早就寫過一首吟詠並蒂蓮的七絕:

水榭同攜喚莫愁,一天涼雨晚來收。

戲將蓮菂拋池裏,種出花枝是並頭。

《四時無題詩》之一

詩寫得很明白,那時候池塘並沒有並蒂蓮,隻是一對愛侶玩笑著把蓮花的種子拋進池塘,也玩笑著說將來種出來的一定就是並蒂蓮了。

而今呢?並蒂蓮真的在池塘裏開放了,卻早已經在他的心裏枯萎了。

她知道。

[2]如期:洞庭歌罷意茫茫

才人今喜入榆關,回首秋笳冰雪間。

玄菟漫聞多白雁,黃塵空自老朱顏。

星沉渤海無人見,楓落吳江有夢還。

不信歸來真半百,虎頭每語淚潺湲。

——納蘭容若《喜吳漢槎歸自天外,次座主徐先生韻》

康熙二十年,容若二十七歲。

這一年的十月,京城裏來了一位不尋常的人物,他叫吳兆騫,來自寧古塔。

屈指算來,當時與顧貞觀之約,“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那是康熙十五年的事情,如今恰恰滿了五年之期。

京城為之震動,許多人都不曾想到,容若當初向顧貞觀許下的五年之期竟然成真了。五年間,多少的波詭雲譎,多少的離合聚散,這個沉重的諾言守得可曾艱難麽?他們還知道,容若與吳兆騫素不相識,隻因為傾蓋如故的一場懇求,他便甘心去做下這通天的事業。君子之交,古風莫過於此。

翌年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容若邀請了吳兆騫、顧貞觀、曹寅、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薑宸英等許多朋友會集於花間草堂,飲宴賦詩。

這座花間草堂,就是當初為顧貞觀建造的茅屋,名字取意於五代《花間集》與宋人的《草堂詩餘》,標榜著填詞之道的審美追求。在這一夜,這些於當時的文壇最超卓的奇男子們草堂觀燈,依著紗燈上圖畫的故事各自指圖填詞。

宴會的主角,是塞北初歸的吳兆騫,簡直算不出他已有多少年不近中原風俗了。對於容若來說,一個五年來時時掛念的名字突然間換做了真人,就坐在自己的對麵,他是上一個時代裏最傳奇的男子,是輝煌的大時代下最淒涼的悲劇。用一個人的悲劇,映襯一個時代的輝煌,這樣也可以麽?

恰恰,紗燈轉到容若這邊停下,眼前的圖畫是漢代才女蔡文姬。難道真是這樣巧合,一樣的胡沙,一樣的悲情,一樣地落在了吳兆騫的身上。一個是一國之名士,一個是傾城之才女,一般易到傷心處。

指圖填詞,頃刻詞成,這便是在有清一代享極盛名的《水龍吟》: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萬裏他鄉,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是瑤台伴侶。隻多了、氈裘夫婦。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騃女。

——《水龍吟·題文姬圖》

這首詞之所以極享盛名,是因為它已臻於修辭之至境,以古典和今典交織並用,亦真亦幻,難辨古今:以蔡文姬的古典比擬吳兆騫,以吳兆騫的今典比擬蔡文姬,一切若合符節,沒有一點牽強生硬的地方。

從文姬圖畫中看去,想當初蔡邕避難江南,宿在柯亭,偶然發現這座亭子的椽子不是木頭,而是竹子,拆下來做成笛子,音色奇絕,不是平常笛子可比。隻是蔡邕已死,柯亭響絕,人間再也沒有那種高妙的眼光,再也聽不到那獨一無二的笛聲了。

蔡文姬和父親一樣,也喜歡擺弄樂器。有一次蔡邕夜來鼓琴,琴弦突然斷了一根,蔡文姬聽在耳中,對父親說:“斷的是第二弦。”蔡邕不以為然,片刻之後又故意彈斷了一根琴弦,暗暗考較女兒。女兒說:“第四弦”,果然無誤,蔡文姬於是得了“四弦才”這個稱譽。柯亭響絕,四弦才斷,人的命運便要逆轉了。所謂“惡風吹去”,正是人力無法抵擋的力量。

嗚嗚卷葉,塞外寒風亂吹,敗葉亂飄。天生玉人,本該是瑤台伴侶,卻做了氈裘夫婦。人生恒久之痛,莫過於角色之錯位。

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無論是蔡文姬還是吳兆騫,雖然在北方一住經年,但每每在嚴寒時節聽到邊地的樂曲,還是忍不住流下思鄉的淚水。

蔡文姬被曹操贖回了,吳兆騫也被容若千裏萬裏地營救回來了,但回想他們這一生的遭際,豈不正如吳偉業當年那首《悲歌贈吳季子》所歎息的:“生男聰明慎莫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隻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這一個上元之夜,悲欣交集。紗燈繼續轉動,這回停在了陳維崧的前麵,圖畫是柳毅傳書。陳維崧為題七絕,容若正好意猶未盡,便次韻作了和詩:

黃陵祠廟白萍洲,尺幅圖成萬古愁。

一自牧羊涇水上,至今雲物不勝秋。

花愁雨泣總無倫,憔悴紅顏畫裏真。

試看劈天金鎖去,雷霆原惱薄情人。

晶簾碧砌玉玲瓏,酒滴珍珠日未中。

忽報美人天上落,寶箏筵裏盡春風。

凝碧宮寒覆羽觴,洞庭歌罷意茫茫。

玉顏寂寞今依舊,兩鬢風鬟枉斷腸。

——《賦得柳毅傳書圖次陳其年韻》

在他天真未泯的心裏,柳毅傳書的故事始終是一個悲劇。“一自牧羊涇水上,至今雲物不勝秋”,吳兆騫遠流塞外,終於也可以救回,但有些事情一旦發生,無論天與地、人與物,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個蕭瑟秋天的來臨。

容若次韻和了陳維崧的絕句,話題便又轉到了陳維崧的身上。吳兆騫問,陳維崧的詞集《烏絲詞》在塞北已有耳聞了。顧貞觀說,既已聞於塞北,江南自然早就傳遍。陳維崧撫著似戟的虯髯,淡淡地笑著。顧貞觀又說,陳維崧的詞素被譽為“兒女情深,風雲氣在”,殊不知也有一脈溫柔的學步者。且聽我吟:

惆悵淒淒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好一個“烏絲舊詠細生憐”,容若讚道,祝賀其年兄得此知音!

陳維崧搖搖頭:公子玩笑了。焉知此烏絲不是烏絲欄(一種有墨線格子的紙)之烏絲呢。

顧貞觀卻笑道,此烏絲確是其年兄之《烏絲詞》。不過,這闕《朝玉階》的作者平素最喜的卻是《飲水詞》呢。

哦,此人是……

公子不是才依著文姬圖填了一闋《水龍吟》麽,道什麽“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可不要一語成讖了才好。這《朝玉階》的作者便是當世之傾城,姓沈名宛,字禦蟬,烏程人,算我的半個同鄉。

竟是位女子?

是位女子。

誰在營救吳兆騫

吳兆騫之子吳桭臣寫過一部《寧古塔記略》,談到全家被赦還鄉的情況時說:“賜還之事,因同社諸公如宋右之相國、徐健庵司寇、徐立齋相國、梁汾舍人、成容若侍禦不忘故舊之德,而其中足趼舌敝,以成茲舉者,則大馮三兄之力居多。”列舉一夥奔走營救的父輩朋友,最後才提到容若,而他以為出力最多的人則是“大馮三兄”。

這位“大馮三兄”到底是誰,卻早已無考。葉廷琯《吹網錄》說:“大馮三兄,桭臣但言壬子拔貢,在京考選教司,迄未詳其裏籍名字也。”

[3]覘唆龍:解道醒來無味

上元之夜的筵席匆匆結束了。沒有太多的光景,所有人便風流雲散。

先是顧貞觀離京南還,隨後吳兆騫倒是暫時留下了,住進了明珠府,做了容若的弟弟揆敘的老師,陳維崧患了頭癰,不治而死……

容若也離京了。他先是扈從康熙帝北上,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一直出了山海關。溫柔鄉裏長大的容若第一次領略北國風光,詞風也為之一變: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如夢令》

這兩首小令後來被王國維譽為“千古壯觀”,不複《側帽詞》的風流與《飲水詞》的淒涼了,憂鬱卻更深了,因為它始終沉澱著、蘊積著,不肯消退。

八月,容若又要北上。這次是領了一項新的任務——隨副都統郎坦、公彭春等人“覘唆龍”,也就是偵查東北雅克薩一代羅刹勢力的入侵情況。這一去山長水遠,風物的不同惹得詞境更加不同了。景觀更加宏大了,氛圍更加淒涼了,隻有傷感的調子仍然未變:

試望陰山,黯然,無言排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踟躕久,忽砯崖轉石,萬壑驚雷。

窮邊自足秋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隻淒涼絕塞,峨眉遺塚;梢沉腐草,駿骨空台。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沁園春》

盡日驚風吹木葉,極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絕,那堪客裏還傷別。

若道客愁容易輟,除是朱顏,不共春銷歇。一紙鄉書和淚摺,紅閨此夜團圞月。

——《蝶戀花》

“一紙鄉書和淚摺”,可是寄給續弦之官氏的麽?

了解公子的人,不會有這樣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