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砍柴人回到家裏,心有不甘,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便夢到了那個藏鹿的地方,又夢到了取走鹿的那個人。一大早,他便循著夢境給出的線索找到了那人家裏。鹿到底應該算誰的,這就爭執不清了,官司便打到了士師那裏。

士師判決道:“你當時真的打死了一隻鹿,卻糊裏糊塗地以為在做夢;當晚做夢得到了鹿,卻糊裏糊塗地以為是事實。他確實取走了你的鹿,你卻同他爭這隻鹿,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裏認出的人和鹿,這說明並沒有誰真正得到了鹿。現在鹿就在眼前,你們就各取一半吧。”

這件事很快便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國君說:“嘻!士師不會又在夢裏替別人分鹿吧?”

於是去問國相。國相說:“到底是做夢還是現實,這不是我能辨別清楚的。有這個辨別能力的人,天下隻有黃帝和孔子兩個。但這二人早已不在世上了,還有誰可以分辨得清呢?依我看來,姑且相信士師的裁決好了。”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記憶太美好以致被疑為夢,現實太痛苦亦會被疑為夢;不肯麵對的真實於是被疑為夢,不肯接受的離別於是被疑為夢;夢太美,願意相信它是現實;現實太苦,願意相信它隻是夢境……

“塵土夢,蕉中鹿”,是辨不清,還是不願辨清?

貧道與貧僧

竺法深的那則故事,《世說新語》的原文是: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遊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遊蓬戶。”或雲卞令。

竺法深是位僧人,卻自稱貧道,並不是說錯了或者記載錯了。佛教在東漢時期初傳中土,而東漢正是一個讖緯盛行、鬼神遍地的朝代。時人是把佛教歸入道術的,這個道術的意思不是道家之術,而近乎於方術,學佛叫做學道,就連《四十二章經》裏佛門自己都自稱“釋道”。及至魏晉,人們也常把佛與道一同列為道家,以和儒家相區別。

話本小說和評書裏,和尚經常自稱“貧僧”,其實和尚原本是自稱“貧道”的,意思是不成器的修道之人,是自謙之辭,後來發現這個稱謂實在容易和道士搞混,這才改稱貧僧——“僧”這個字本來是表示四人以上的僧侶團體,是個集合名詞,用來用去也就約定俗成了。

[5]博學鴻儒科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詞章,以備顧問著作之選。朕萬幾餘暇,遊心文翰,思得博學之士,用資典學。……

——康熙十七年正月聖旨

康熙十七年,下詔開設博學鴻儒科,消息一出,漢人知識分子一片騷然。

早在唐朝,就有了博學宏詞科這個名目,是在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當中再做精選,誰要是考中了這一科,就等於是進士中的進士,狀元中的狀元。到了宋代,博學宏詞科雖然也延續了下來,但因為太過難考,所以關注的人並不太多。及至元明兩代,基本就是進士科一統天下的局麵了。

如今,博學宏詞科改稱博學鴻儒科,從名份上更見尊貴了,但用意並非“精選”,恰恰相反,考試的門檻很低,目的是網羅那些有一定知名度的在野人士。這是一個高明的政治手腕,誰都看得出來。

但是,看得破,又如何?漢人的天下已經無可挽回了,博學鴻儒的名頭卻是每個知識分子都想要的,況且人家已經心無芥蒂了,自己又何不就此走入那條人人豔羨的光輝仕途呢?

博學鴻儒科一開,地方官員紛紛薦舉當地名流,這自然也是一種壓力:拒絕應試豈不是公然與政府作對麽?

恩威並施之下,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各地名流已經雲集京城。陳維崧、嚴繩孫、薑宸英……這個時代裏那些最響亮的名字都能在咫尺之間讀到了,還有朱彝尊,這個大半生懷才不遇的江湖落拓客,也借著艱難積攢下來的一些名聲躋身此列,隱隱已有領袖之望。整個京城,最激動的人恐怕莫過於容若了,因為這些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淥水亭又將出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場麵了。憂傷了這麽久,可以展顏一笑了吧?

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江蘇宜興人,這一年已經五十四歲了。當初年輕的時候,他曾與彭師度、吳兆騫並稱為“江左三鳳凰”,後來專力於詞,開創了陽羨一派。

所謂陽羨派,陽羨大略就是現在的江蘇宜興,陳維崧的老家,出產紫砂壺的地方。就在清初,小小的陽羨境內詞壇名手如雲,蔚為壯觀,詞風以怨誹之情、不平之意著稱。為什麽會有這種局麵?首先因為陽羨雖小,卻是個政治敏感地區,明末東林、複社的骨幹分子有不少都是這一帶人,等到王朝鼎革,陽羨一帶殉難的烈士之多也是令人矚目的。漢人天下淪亡,這裏又成為隱逸聚集之處,有一種對清政府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氣氛。

陳維崧出身世家,父親是晚明“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陽羨派詞人多有憑吊故國之思,所以詞作才有怨誹之情、不平之意,才有大手筆、大題目。我們可以看一看陳維崧的一首《夏初臨》:

中酒心情,拆綿時節,瞢騰剛送春歸。一畝池塘,綠陰濃觸簾衣。柳花攪亂晴暉。更畫梁、玉剪交飛。販茶船重,挑筍人忙,山市成圍。

驀然卻想,三十年前,銅駝積恨,金穀人稀。劃殘竹粉,舊愁寫向闌西。惆悵移時,鎮無聊、掐損薔薇。許誰知。細柳新蒲,都付鵑啼。

——《夏初臨·本意,癸醜三月十九日,用明楊孟載韻》

這一首詞,在平淡中傾訴哀思,濃不可化。為什麽不能盡情宣泄?因為題材敏感,正觸當局忌諱。詞題裏的“三月十九日”,就是崇禎皇帝煤山自縊的日子。癸醜年是七年之前的康熙十二年;詞的下片“驀然卻想,三十年前”,點明這首詞正是明亡三十年祭。陽羨派每多追懷故國、俯仰今昔的作品,在新朝盛世發出許多不和諧的聲音。誰想到僅在七年之後,借著博學鴻儒科的誘惑與壓力,不和諧的在野之聲終於要被收歸進主旋律當中了。幸耶悲耶?

嚴繩孫,字蓀友,無錫人,這一年也有五十一歲了。他也是一位明朝遺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的刑部侍郎(高院副院長)嚴一鵬。鼎革之後,嚴繩孫便絕意仕進,醉心於書畫世界,過的是笑傲江湖的瀟灑日子。博學鴻儒科一開,嚴繩孫不得不來,但早已做好了消極對抗的準備,盡人事以聽天命吧。

嚴繩孫寫過一首《自題小畫》:

占得紅泉與綠蕪,不將名字掛通都。

君看滄海橫流日,幾個輕舟在五湖。

“君看滄海橫流日,幾個輕舟在五湖”,這話是自詡,也是譏諷。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真在王綱解紐的時代裏,多少人投靠新朝,以一身侍二主,又有幾個人泛舟五湖,始終拒絕與新朝合作呢?

至少,嚴繩孫自己就是一個。說歸隱而真歸隱,曆朝曆代都是鳳毛麟角。

嚴繩孫號秋水,詩詞集題為《秋水集》,取《莊子·秋水》之意,總算名副其實。翻看《秋水集》,有太多旅遊寫景抒情的詩,也許隱逸於湖光山色之間當真是他最好的歸宿。

不合尊前唱竹枝。天涯贏得夢來遲。鶤弦喚起三更月,一縷花風骨斷絲。

多少事,隻心知。又拈紅豆記相思。而今牢落青衫淚,誰似潯陽夜泊時。

——《鷓鴣天》

翻開《秋水集》,每有這種纏綿悱惻、別有寄托的作品。“多少事,隻心知”,在風霜交逼的歲月裏,他還是忍不住把心事悄悄地說與人知。

淥水亭,主人是年輕的旗人新貴,客人是中年以上的前朝遺少,隻因為詩詞文章的同好便結為摯友,沒有一毫芥蒂。今天的我們可以從一首郊遊的聯句裏管窺當時的景況:

出郭尋春春已闌。(陳維崧)

東風吹麵不成寒。(秦鬆齡)

青村幾曲到西山。(嚴繩孫)

並馬未須愁路遠,(薑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閑。(朱彝尊)

人生別易會常難。(納蘭成德)

——《浣溪沙·郊遊聯句》

每人一句,連綴成篇。一連五句的歡暢,卻結束於容若的一句“人生別易會常難”的悲情。心裏的一些事情,他從來就不曾放開過。

二月,大學士明珠代天祭孔。

三月初一,博學鴻儒科的考試在紫禁城體仁閣開始,與試者一百四十三人。

三月二十九日,博學鴻儒科榜發,在容若的朋友中,陳維崧、朱彝尊、秦鬆齡被取為一等,嚴繩孫被取為二等。

嚴繩孫本來抱著“君看滄海橫流日,幾個輕舟在五湖”的心態,以眼疾為托詞,僅僅寫完一首《省耕詩》便退場了。但康熙帝久聞嚴繩孫的名聲,欽定“史局中不可無此人”,竟然把他破格錄取了。薑宸英一心仕進,卻名落孫山,為此鬱鬱寡歡。造化弄人,總是這般。

同在京城,同樣的一群人,交疊著兩個世界的生活。影響當時政局的是博學鴻儒科的考試,影響中國文學史的卻是淥水亭的詩詞唱和。舉國之中首屈一指的文人才子都聚集在容若的淥水亭了,才子的遊戲自然就是詩詞。

於是,蠟燭被刻上了記號,限時賦詩,再現了王羲之的蘭亭與李白的桃李園。容若作為主人,仿效王羲之與李白,在《蘭亭集序》與《春夜宴桃李園序》之後,撰寫《淥水亭宴集詩序》,從此與二美並稱為三,成就出有清一代最美的一篇駢文:

清川華薄,恒寄興於名流;彩筆瑤箋,每留情於勝賞。是以莊周曠達,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風流,遊江湘而托諷。文選樓中攬秀,無非鮑謝珠璣;孝王園內搴芳,悉屬鄒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臨尺五。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滉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雲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鳧棲,禾稻動香風冉冉。

設有乘槎使至,還同河漢之皋;倘聞鼓枻歌來,便是滄浪之澳。若使坐對亭前淥水,俱生泛宅之思;閑觀檻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何況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間覽芸編,每歎石家庭樹不見珊瑚;趙氏樓台難尋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築之鄉;台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

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淒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於以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將軍蘭亭修禊,悲陳跡於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瓊筵坐花,慨過客之光陰,後先一轍。但逢有酒,開樽何須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園矣。

且今日芝蘭滿座,客盡淩雲;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當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製。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雲爾。

“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再次高揚“性靈”為創作宗旨。任時間流去,任愛人逝去,任年華匆匆老去,隻有“性靈”二字如金如石。隻是,“何況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怎麽仍然是一個“恨人”?

果然,浮生若夢,勝地不常,人生別易會長難。多年之後的一個夏天,容若憶起那年的群朋歡聚,在淥水亭飲酒賦詩之後挽臂同去不遠處的淨業寺賞荷,想不到那麽快人就散盡了。京城還有哪裏可去呢?無論走到哪裏,都免不得一番物是人非的歎息:

藕風輕,蓮露冷,斷虹收,正紅窗、初上簾鉤。田田翠蓋,趁斜陽魚浪香浮。此時畫閣垂楊岸,睡起梳頭。

舊遊蹤,招提路,重到處,滿離憂。想芙蓉、湖上悠悠。紅衣狼藉,臥看桃葉送蘭舟。午風吹斷江南夢,夢裏菱謳。

——《金人捧露盤·淨業寺觀蓮,有懷蓀友》

“重到處,滿離憂”,舊路不忍逡巡,新途懶於踏足。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這樣的城市,這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