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讀納蘭詞,正是這種如聽中宵梵唄的感覺。青原惟信禪師講說佛法:“老僧三十年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悟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息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葉嘉瑩回顧自己閱讀納蘭詞的經曆,正是這樣的三個階段:少年之時,因為納蘭詞的真切自然、清新流暢而愛之;及至成年,曆經憂患,便感覺出納蘭詞流於淺白,不耐咀嚼,因為作者缺少人生曆練而使詞作缺少餘味;等到歲月催人老時,反而悟出納蘭詞的幽微深隱,那淺白處正是即淺為深、即淺為美,非天才不足以為之。

[3]悼亡之吟,知己之恨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納蘭容若《菩薩蠻》

歲月如梭。吳三桂死了,“三藩”之亂的局勢逆轉了,明珠愈發權傾朝野了,文壇也有越來越多的盛事了。而在容若的心裏,這一年其實隻有一件大事:妻子盧氏的靈柩終於移出了雙林禪院,葬入了皂甲屯的祖塋。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這不是一個女子的故去,而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盧氏的墓誌銘是由平湖詞人葉舒崇撰寫的:

皇清納臘室盧氏墓誌銘

夫人盧氏,奉天人,其先永平人也。毓瑞醫閭,形勝桃花之島,溯源營室,家聲孤竹之城。父興祖,總督兩廣、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樹節五羊、申威百粵,珠江波靜,冠賜高蟬,銅柱勳崇,門施行馬。傳唯禮義,城南韋杜之家;訓有詩書,江右潘楊之族。夫人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明璫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高門妙揀,首聞敬仲之占;快婿難求,獨坦右軍之腹。年十八,歸餘同年生成德,姓納臘氏,字容若。烏衣門巷,百兩迎歸;龍藻文章,三星並詠。夫人職首供甘,義均主鬯,二南蘋藻,無愧公宮;三日羹湯,便諳姑性。

人稱克孝,鄭袤之壺攸彰;敬必如賓,冀缺之型不墜。宜爾家室,箴盥惟儀,浣我衣裳,紘綖是務。洵無訾於中饋,自不忝於大家。無何玉號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調分凰鳳,響絕人間。霜露忽侵,年齡不永。非無仙酒,誰傳延壽之杯;欲覓神香,竟乏返魂之術。嗚呼哀哉!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容若身居華閥,達類前修,青眼難期,紅塵置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遊魚,豈殊比目。抗情塵表,則視有浮雲;撫操閨中,則誌存流水。於其沒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今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於玉河皂莢屯之祖塋。木有相思,似類杜原之兆;石曾作鏡,何年華表之歸。睹雲氣而俳徊,悵神光之離合。嗚呼哀哉!銘曰:

江名鴨綠,塞號盧龍。桃花春漲,榆葉秋叢。靈鍾勝地,祥毓女宗。高門冠冕,族鼎鍾。羊城建節,麟閣敉功。誕生令淑,秀外惠中。華標彩蕣,茂映赬桐。曰嬪君子,夭矯猶龍。綸扉聞禮,學海耽躬。同心黽勉,有婉其容。柔性仰事,怡聲外恭。移卣奉禦,執匜敬共。蘋蘩精白,刀尺女紅。鴛機支石,蠶月提籠。孝思不匱,儉德可風。閨房知己,琴瑟嘉通。產同瑜珥,兆類羆熊。乃膺沉痼,彌月告凶。翠屏晝冷,畫翟晨空。鳳蕭聲杳,鸞鏡塵封。哀旄路轉,挽曲塗窮。荒原漠漠,雨峽蒙蒙。千秋黃壤,百世青鬆。

賜進士出身候補內閣中書舍人平湖葉舒崇撰。

葉舒崇在寫完這篇墓誌銘的翌年便病逝了。他寫得一手典雅的駢文,寫盧氏的家世、教養、性情,無一不切合淑女之道,做的是葉赫那拉氏一位完美的媳婦。但對容若來說,自從妻子死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他哀悼的不止是一位葉赫那拉氏的媳婦,不止是自己的妻子,更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位紅顏知己。這在以儒家傳統為主流的中國曆史上幾乎是僅見的。

宋詞裏邊有很多纏綿悱惻的句子,隱藏著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這些詞大多是寫給歌女的,歌女作為宋代略具或頗具文化素養和藝術才華的群體,自然容易受到那些文人士大夫們的狂熱追捧。但官方三令五申地禁止了他們“形而下”的結合,那千般幽怨、萬種柔腸便隻能付給魚雁傳書和淺斟低唱了。愛情在別處,唯獨不在自己家裏。

現代人對這些也許很難理解。古代社會裏,妻子的任務是傳宗接代、相夫教子,需要扮演的是賢內助的角色,而不是丈夫的愛情對象,最理想的恩愛境界也不過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了。如果丈夫和妻子之間產生了愛情,反倒是大可怪異的事。

所以,我們看唐詩宋詞,雖然有一些丈夫寫給妻子的佳作,但細心體會之下,就會發現詩詞中所表達的感情雖然深厚,但越看越不像愛情。屈指可數的那幾篇悼亡的名作也是這樣。

悼亡作品是古典詩詞中一個特殊的門類。妻子去世了,丈夫借著詩詞來表達哀思,表達對妻子的深情與懷戀,句句是淚水,句句是歎息,情真意切之處最能喚起讀者的感動和同情。但是,那不是愛情。

有人把容若的悼亡詞與元稹的《遣悲懷》組詩相提並論,但是,它們雖然都是悼亡作品的典範,卻貌似而神不相同。元稹所感懷的,更多的是一種感恩之情:回想妻子剛入門的時候,從顯赫之家嫁入自己這個低矮的門庭,甘心陪自己過著清貧的日子,好容易自己時來運轉做了高官,本可以報答妻子的恩情,讓妻子過上富貴的生活,誰知道人鬼殊途,再沒有補償妻子的機會。通觀三篇,意盡於此。元稹的愛情到哪裏去了呢?答案是:早隨著“待月西廂”的往事化作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孽緣。

悼亡詩首推元稹的《遣悲懷》,至於悼亡詞,第一名篇則非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莫屬。這首《江城子》也常被人與容若的悼亡詞並論,但是,蘇軾在這裏所流露出來的感情,更多的是對人世滄桑的感歎。情真意切雖然不假,愛情的跡象卻依舊難尋。

我們隻有曉得了這些背景,再讀納蘭詞,才會明白納蘭詞為什麽會在詞史當中別具一格,才會明白為什麽在悼亡詩詞的典範之作裏,容若的作品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因為詞中所哀悼的夫妻之情既不是恩情,也不是共過患難的人生滄桑,而是貨真價實的、裸的愛情。現代讀者很難理解的是:直接抒寫婚姻生活中的愛情,這在古代士大夫的正統裏是大逆不道的。

“不辭冰雪為卿熱”,容若在一闋《蝶戀花》裏反用荀奉倩“惑溺”於夫妻之情的典故,隻此一點,就足以成為禮法社會中的異類。原因何在?大約就是王國維所謂的容若一方麵浸**於博大精深的漢文化,一方麵仍然保留著馬背民族的淳樸天真。

盧氏之子

葉舒崇的墓誌銘是近年才在考古發掘中偶然重見天日的。依照傳統說法,盧氏死於難產,並沒有給容若留下任何骨肉,而葉舒崇的墓誌銘裏卻有這樣一句:“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這就意味著,盧氏雖然難產,但死於產後,孩子畢竟是生下來了,取名海亮。

而在其他所有材料裏,徐乾學為容若撰寫的墓誌銘、韓菼的《神道碑銘》等等,都沒有提過海亮這個孩子。按時間推算,容若去世的時候,海亮應該歲了,沒有被人遺漏的道理,看來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孩子過早地夭折了。

挽鹿車

葉舒崇的墓誌銘裏還有這樣一句:“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遊魚,豈殊比目。”所謂“挽鹿”,是“挽鹿車”的簡稱。後漢鮑宣上學讀書的時候,老師見他清苦自勵,很欣賞他,就把女兒嫁給了他,還給了很多的妝奩。在回鄉完婚之前,鮑宣對妻子說,自己素來貧賤,不敢和盛裝的妻子相配。妻子便把妝奩收拾起來,隻穿短布裳,與鮑宣共挽鹿車回歸鄉裏。後來“挽鹿車”便成了一個典故,比喻夫妻二人共守清貧。

鹿車並不是鹿拉的車(這是常常被人誤解的),而是轆車,也就是現在很多地方依然常見的獨輪車。關於鹿車的典故還有很多,它們共有的一麵就是清貧。

容若夫妻“境非挽鹿,自契同心”,守的雖然是富貴而非清貧,心誌卻是一樣的。對於他們,貧富貴賤都不重要。在一切世人所看重的東西之外,他們退守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契同心。

[4]塵土夢,蕉中鹿

吾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

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

——納蘭容若《擬古》第三十九首

屈指算來,顧貞觀離京南歸已經整整三年了,當年“握手西風淚不幹”的送別場麵猶在目前,如今,最愛的女子遠在天堂,最真的朋友遠在異鄉,常春藤如寂寞一般在花園的牆壁上四處攀援蔓延。

他知道顧貞觀素來不喜朱紫門庭,那就蓋幾間茅屋好了,這樣的鄉野氣質才是適合你我之輩的。茅屋蓋好了,朋友該回來了吧?

當初,顧貞觀頻繁出入淥水亭,招惹了很多非議。不懂顧貞觀的人隻以為他攀附朱紫門庭,趨炎附勢,容若卻以一句“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遊蓬戶”打動了朋友的心。

這是《世說新語》裏的一則故事,竺法深做了簡文帝的座上客,丹陽尹劉談問他:“你是一個和尚,為什麽頻繁出入高門大宅?”竺法深答道:“貧道出入的地方,在您眼裏是高門大宅,在我眼裏隻同平民百姓的蓬戶一樣。”

因為這句話,容若真的在淥水亭畔構築了茅屋以候顧貞觀的歸來了。多年之後,顧貞觀在容若的國子監同學張純修那裏讀到了茅屋在建的時候容若寫的一封信,信中談到“茅屋尚未營成”雲雲,讀來不免“為之三歎”。

當時,茅屋一建成,一封信劄便寄往江南了:

三年此離別,作客滯何方。

隨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陽。

世誰容皎潔,天特任疏狂。

聚首羨麋鹿,為君構草堂。

——《寄梁汾並葺茅屋以招之》

一首詩,說服力也許不夠吧?一闕《滿江紅》又開始催促起信差的腳步: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殢酒,消他薄福。雪後誰遮簷角翠,雨餘好種牆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滿江紅·茅屋新成,卻賦》

“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對此知音,顧貞觀還會滯留多久?

“塵土夢,蕉中鹿”,這本是顧貞觀偃蹇一生的淒涼感觸,此時經容若寫來,卻有同病相憐的境況了。——這是《列子》的故事:鄭國有個人在山裏砍柴,遇到一隻受驚的鹿。他迎上去殺了這隻鹿,怕被別人看到,急急忙忙地把鹿藏到了一條土溝裏麵,還蓋上了蕉葉。但沒想到的是,很快他就忘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這隻是自己做的一個夢,還邊走邊念叨著這個夢。有人聽到了,就依著他講的情況找到了藏鹿的所在,把鹿取走了。

得了便宜之後,這人回家對妻子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卻說:“你大概是夢見有這麽一個砍柴的人打死了鹿吧?你現在真的拿回來一隻鹿,是你的夢變成真的了吧?”

那人答道:“反正鹿是真的,管他到底是誰在做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