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

——曹寅《題楝亭夜話圖》

經過一段漫長的賦閑期後,早已考中功名的容若終於接受任命,從此步入仕途了。

杜臻《哀辭》回憶這段經過,說:“丙辰廷對高第,方且陟清華、領著作矣。”此時的容若文名已著,又是進士及第,順理成章地應該進入文官係統,但沒有想到的是,委任的竟是屬於武職的三等侍衛。

畢竟在皇帝看來,以容若的出身,正是禦前侍衛的上佳之選,漢代選用貴戚子弟為郎也是一般道理。若論前途,皇帝的貼身跟班自然會有最大的升遷機會。容若的父親明珠就是從侍衛做起,直至權傾天下,乾隆朝那位著名的和珅也是從侍衛起家的。

可以說,這個職位正是所有矢誌於仕途之人夢想的起跑線,卻唯獨不適合容若。

禦前侍衛,實則就是皇帝的秘書、警衛兼仆役,需要的是鞍前馬後和小心翼翼,忌諱的是高傲的脖頸和純真的心誌。所以,在這個職位上,容若獲得過嘉獎和升遷,卻始終沒有獲得過快樂。

他可以強打精神,內則值宿,外則扈從,留心每一個細節,不容許一丁點紕漏。他的詩詞之才也有一些一展身手的機會,那就是在皇帝心血**的時候寫詩應製,歌功頌德。

望裏蓬瀛近,行來閬苑齊。

晴霞開碧沼,落月隱金堤。

葉密鶯先覺,花繁徑不迷。

笙歌回輦處,長在鳳城西。

——《入直西苑》

這首詩題為《入直西苑》,舊稱北京的北海、中海、南海為西苑,從明代起就是皇家苑囿,容若進去值班,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麵。唐代韋莊某夜參加豪貴的宴席,感歎“因知海上神仙窟,隻似人間富貴家”,世道永遠是這個樣子。

無論哪朝哪代,歌功頌德的機會就等於升遷的途徑,總有一些諂媚者就是以此為生的。高貴的靈魂做不了這種工作,但容若卻不得不做。

在小人的眼裏,他是皇帝最貼身的跟班;在文士的眼裏,他更像是一個狗仗人勢的奴才。在漢人的傳統裏,清高的儒家知識分子與帝王的關係,可以為師,可以為友,可以為臣,但不可以為奴。清朝的傳統裏,是以做帝王的奴才為榮耀,而容若的心,早已是一個標準的漢人儒生。

出身的血統和文化的血統始終糾結著,衝突著,他當然不會快樂。

即便沒有盧氏的死,他也一樣墮入了悲劇。

[1]犬馬:何須獨醒憐皆醉

馬曹今日承恩數,也逐清班許釣魚。

——納蘭容若《西苑雜詠》

天威難測,天恩亦難測。容若充任禦前侍衛,服侍皇帝之餘還要服侍禦馬。多年之後,薑宸英在為容若撰寫墓表的時候,還把養馬的這段經曆作為容若的一項政績來說,說容若“嚐司天閑牧政,馬大蕃息”,把馬養得很好。

當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正在京城,與容若很是交好。內務府設有養狗處,曹寅以藍翎侍衛充任養狗處頭領,和容若一個狗監,一個馬曹,常常想開對方的玩笑卻不免先是自嘲一番。後來曹寅回憶這段經曆,作詩說“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當年狗監與馬曹的交誼已經變成了觸緒傷懷的記憶。

當所有快樂的時光都逐一變成記憶的時候,葉子亦枯了,歲月亦晚了,人亦老了。

好在容若還有另外的一個世界。這一年裏,《淥水亭雜識》和《今初詞集》都已編定。轉眼春初,顧貞觀攜帶《今初詞集》的稿本南返,在開封遇到“三毛”之一的宿儒毛際可,請他為詞集作跋。這篇跋文,我們已經在前文看到過了。

當初容若與顧貞觀以《金縷曲》往還唱和,名動京師,毛際可也遙遙仰慕了許久,此時遇到顧貞觀,也湊了一份趣,步韻容若那首成名的《金縷曲》,既歎賞“一諾相期千古在”的信義古風,也有一些“何須獨醒憐皆醉”的歎息與告誡。尤其讓毛際可欣賞的是,君子之交,人淡如菊,情淡如水:

惟我與君耳。更非因、標題月旦,攀援門第。一諾相期千古在,車笠區區何意。敢自附、龍泉知己。塊壘頻澆還未散,共滂沱、灑作襟前淚。把臂後,淡如水。

何須獨醒憐皆醉。信從來、長門終老,長沙招忌。閑卻殘編除是臥,壺矢猶賢乎已。往事不須重悔。舉世盡誇皮相好,歎傳神、卻在生綃裏。顧子影,毛生記。

——《金縷曲·題顧梁汾佩劍投壺小影,次成容若韻》

果然“一諾相期千古在”,在京城發生了這許多的悲喜劇之後,吳兆騫終於收到了顧貞觀那兩首以詞代書的《金縷曲》,也收到了顧貞觀的詞集《彈指詞》和容若新近刊刻的《側帽詞》。吳兆騫在回信裏說,好友的筆墨“如靈和楊柳,韶倩堪憐,又如衛洗馬言愁,令人憔悴”。寧古塔的冰天雪地裏,也許隻有這一點點不熄的爐火吧。

這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後來會有朝鮮使臣路經此地,看到吳兆騫行囊中的詞集抄本,深愛不已,以金餅購去,從此容若的《側帽詞》、顧貞觀的《彈指詞》,連同徐釚的一部《菊莊詞》遂流傳海外。“北宋風流何處是,一聲鐵笛起相思”。

吳兆騫在寧古塔也沒有放下詩筆,多年所作,編成一部《秋笳集》,千裏迢迢寄到了中原。徐乾學委托陽羨派詞壇宗主陳維崧為《秋笳集》校訂,讓多少人生出了白雲蒼狗無限之恨。

當初,吳兆騫名擅江南的時候,曾與陳維崧、彭師度並稱“江左三鳳凰”,但個人的遭際總輸於命運的覆雨翻雲之手。已經是康熙十六年了,流放北方的江南才子到底還回得來麽?

這一年,容若為因母喪而南返的顧貞觀填了一首《於中好》,就題在顧的一幅畫像上。“握手西風淚不幹”,隻道別離之痛與重逢之約,其他的什麽也沒說:

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於中好·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

這一年,朱彝尊隨幕主南下江寧,刻成《竹垞文類》二十六卷,又與陳維崧會麵於江寧瞻園。席間談詩論詞,談到京城的天才詞人納蘭容若,談到陳維崧正在編校的這部《秋笳集》的作者已經回鄉有望了。

你真的這麽相信他麽?

是的。我相信。

[2]《飲水詞》:非才子不能善怨

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

——吳綺《飲水詞序》

康熙十七年,是容若忙碌的一年。幾乎全年的時間,康熙帝都在京畿附近巡視,在霸州南苑,從碧雲寺到石景山,又在灤河檢閱三屯營兵。吳三桂七月稱帝,八月身死,清軍全線反攻,整個朝廷都在為之奔忙不已。

帝王的出巡總是侍衛們最緊張的時候,二十四歲的容若一直在陪王伴駕,鞍前馬後小心服侍。他厭倦,他煩悶,但他無可奈何,自己的心靈花園隻有托付給最知心的朋友去打理了。

《側帽詞》已經風靡一時,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盧氏死後,許多思念譜成了新詞,需要重新結集,好一首首地讀給她聽,夢給她看。

側帽,一個年少風流的名字,應該歇息了,“側帽花前風滿路”的時代也該結束了,新的詞集就叫《飲水詞》吧。禪宗常說佛法之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句話近來不知為什麽特別的貼心。二十四歲了,經曆過生離死別了,經曆過漫長而無法排解的憂鬱了,才知道有些話寫在詞裏,其實隻有自己能懂。

每一顆心正如每一座森林,都有許多無法被人探測到的地方。

所有的詞作稿本都交到了顧貞觀的手裏。這件事自己無暇來做,也沒有這份心力了。顧貞觀隻身南下,拜會了那位素有“紅豆詞人”之稱的揚州文人吳綺。

吳綺是揚州人,早在順治十一年就已是官場達人了,但傳播他的名聲的還是他的詞作與駢文。這時候的吳綺已經罷官閑居了,他生性澹泊,不喜應酬,一仆一驢在江南漫無目的地遊玩著。

於是,顧貞觀追到了吳綺下榻的客棧,吳綺卻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臉色。此情此景之下,顧貞觀心生一計:他並不說明來意,寒暄兩句便告辭了,然後也訂了房間,特意選在吳綺的隔壁。傍晚時分,顧貞觀翻檢容若的詞作,一首首高聲朗讀,過了不消一炷香的工夫,門外便有客來訪了。

隻要你也懂詞,就一定會為容若傾倒。

當天晚上發生了什麽,雖然史料並沒有告訴我們,但一切已經可想而知了。數日之後,吳綺興衝衝地以自己最擅長的駢文筆法為《飲水詞》撰寫了一篇序言。顧貞觀知道,吳綺的駢文學的是李商隱,華美綺麗,《飲水詞》太悲了,正需要一點亮色。

如今,《側帽詞》和《飲水詞》的刻本都已經失傳了,我們也隻有從序跋想見當時文本的內容了。

吳綺的序,足當清代駢文的範本:

一編《側帽》,旗亭競拜雙鬟;千裏交襟,樂部唯推隻手。吟哦送日,已教刻遍琅玕;把玩忘年,行且裝之玳瑁矣。

邇因梁汾顧子,高懷遠詢《停雲》;再得容若成君,新製仍名《飲水》。披函書讀,吐異氣於龍賓;和墨晨書,綴靈葩於虎仆。香非蘭茞,經三日而難名;色似蒲桃,雜五紋而奚辨。漢宮金粉,不增飛燕之妍;洛水煙波,難寫驚鴻之麗。

蓋進而益密,冷暖祗在自知;而聞者鹹歔,哀樂渾忘所主。誰能為是,輒喚奈何。

則以成子姿本神仙,雖無妨於富貴;而身遊廊廟,恒自托於江湖。故語必超超,言皆奕奕。

水非可盡,得字成瀾;花本無言,聞聲若笑。時時夜月,鏡照眼而益以照心;處處斜陽,簾隔形而不能隔影。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蓮;思自胎深,想竟體俱成紅豆也。

嗟乎!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

公言性吾獨言情,多讀書必先讀曲。江南腸斷之句,解唱者唯賀方回;堂東彈淚之詩,能言者必李商隱耳。

薗次吳綺序於林蕙堂。

這篇序言點得很透,尤其說“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蓮;思自胎深,想竟體俱成紅豆也”,吳綺以為容若之詞勝在天資,生來便是一粒相思紅豆之幻化。最知名的一句則是“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愁與怨本來是人所共通的情感,但要把愁與怨形諸文辭,則非慧男子、古詩人不可。這,恰是容若的氣質。

“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顧貞觀對這兩句反複把玩,心印可之,餘情餘想更要為這兩句作解,於是便有了顧版的《飲水詞序》: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騷》、《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鍾為獨多也。容若天資超逸,翛然塵外。所為樂府小令,婉麗淒清,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如聽中宵梵唄,先淒婉而後喜悅。定其前身,此豈尋常文人所得到者。

昔汾水秋雁之篇,三郎擊節,謂巨山為才子。紅豆相思,豈必生南國哉。

蓀友謂餘,盍取其詞盡付剞劂。因與吳君薗次共為訂定,俾流傳於世雲。

同學顧貞觀識。時康熙戊午又三月上巳,書於吳趨客舍。

在顧貞觀看來,與其說“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不如說是“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而個中原委,就在於“惟其情之所鍾為獨多也”。容若之詞,確實得之於天資,尤其是他的小令,婉麗淒清,完全控製住了讀者的哀樂情緒,那種感覺,就好像夜半時分傾聽梵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