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李讓山來找李商隱,說起柳枝已經被某個大官娶走了。這場初戀,還沒有開始便已經匆匆結束,隻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傷懷。

這是一個青澀的故事,容若陪她笑鬧,把一首《蝶戀花》題在了衣帶上,係在她的臂上,這是一個快樂的故事: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閑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

——《蝶戀花》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蝶戀花》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陽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蝶戀花》

此夜人間無眠,天界可亦無眠麽?她可如玉清仙女一樣,用一個小小的仙洞隔絕仙界,想象人間?

在唐人的筆記裏,玉清本姓梁,她是織女星的侍女。那是秦始皇統治人間的時代,太白星攜著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個小仙洞裏,一連十六天也沒有出來。天帝大怒,便不讓梁玉清再做織女星的侍女了,把她貶謫到了北鬥之下: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從此,仙界和人間,一般寂寞。

[3]一宵冷雨葬名花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納蘭容若《山花子》

盧氏的靈柩停放在雙林禪院,遲遲沒有下葬。有人說這是容若要為妻子選一處上佳的風水,其實不是,北京西北郊外的皂甲屯就是葉赫那拉氏的祖塋,家族的所有成員最後都會聚首在這裏。容若隻是想多留妻子幾天,再多留幾天,再多留幾天,這一留就是一年有餘。

下葬那晚,午夜夢回,盧氏與自己似往日般倚窗閑話。容若問她何時是歸期,她巧笑倩兮,聲如鶯囀,她說,悲傷的事情不要再想起,快些讓它過去。他搖頭,過去並不都會過去,有些過去,永遠在你心裏過不去。

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裏,容若經常滯留在這座寂寞的禪院裏,眼看著佛燈明滅,耳聽著梵音經唱。傷心的時候就看佛經,孤獨的時候就看佛經,思念的時候就看佛經,任何時候都在看佛經。一部《楞伽經》不知道已經讀了幾遍,抄了幾遍。“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容若為自己取了一個別號:楞伽山人。

佛祖能不能聽到世人的祈求,滿足凡俗的心願呢?

不求成佛,那要曆劫無數才行;不求因戒生定、因定生慧,因為不明白般若智慧又能解決自己的什麽難題;不求悟得五蘊皆空、十二因緣的道理,因為縱然是空,縱然是因緣和合的幻像,縱然是夢幻空花露電,都是美的;隻求一件最簡單的事情:讓妻子複生,繼續恩愛。

東方朔的《海內十洲記》不是記載過一種仙藥麽?說聚窟洲有一座神鳥山,山上有返魂樹,如果砍下這種樹的樹根和樹心,在玉釜裏煮成汁、煎成丸,就是所謂的驚精香,也叫返生香。埋在地下的死者一聞到它的香氣就會複活,複活之後就再也不會死去了。

佛的慈悲如大雲覆蓋世界,請接受一個傷心人的稽首禮拜,可否把返生香賜給人間呢?

有求必應。佛經裏明明這樣講過。容若讀過、抄過、背過,那是《法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無盡意菩薩向釋迦牟尼佛請教,觀世音菩薩為什麽名為觀世音。釋迦牟尼佛說:如果有無量百千萬億那麽多的眾生,他們遭受到種種苦惱,現在聽說過觀世音菩薩之後,隻要一心稱念他的名號,觀世音菩薩就會立即聽到這音聲,使那些身處苦惱的人都得到解脫。

佛祖還說:如果有人奉持稱誦觀世音菩薩的名號,那麽即使他不幸陷入大火之中,大火也不能將其燒著,這是因為此菩薩有大威力大神力的緣故。

佛祖還說:假如有人不幸被大水卷走,隻要他稱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號,他就能很快到達淺處。

佛祖還說:假如有百千萬億那麽多的眾生,為了尋求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寶物,乘船進入大海,即使正好碰上狂風,將其船隻吹到羅刹鬼國,如果其中有人,甚至僅僅一人,稱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號,那麽所遇難的人都能從鬼國中被解脫出來。

佛祖還說:因為這種因緣,所以就稱其為觀世音菩薩……

觀世音菩薩,難道你聽不到雙林禪院裏這一聲聲泣血的請求麽?佛說有情皆滿願,印證又在哪裏呢?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

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

——《浣溪沙》

白居易《見元九悼亡詩因此以寄》詩:“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庭。人間此病治無藥,惟有楞伽四卷經。”李賀《贈陳商》詩:“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係肘後。”看來心朽之人無藥可治,唯一的光亮就是四卷《楞伽經》了。容若這位“楞伽山人”可被這般若之藥救治了麽?

容若為妻子守靈的這座雙林禪院就在北京阜成門外的二裏溝,如今這裏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找不到當年禪院的任何痕跡了。可以找到的,隻有容若在這裏寫下的一首首的悼亡詩詞: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望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麽?

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鍾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

——《尋芳草·蕭寺記夢》

麝煙深漾,人擁緱笙氅。新恨暗隨新月長,不辨眉尖心上。

六花斜撲疏簾,地衣紅錦輕沾。記取暖香如夢,耐他一晌寒岩。

——《清平樂》

“麝煙深漾,人擁緱笙氅”,這就是王子喬升仙時候所穿的仙衣道氅吧。那是《列仙傳》裏的故事,王子喬是周靈王的太子,喜歡吹笙,能發出鳳凰鳴叫一般的聲音。他常在伊、洛之間漫遊,被一個叫做浮丘公的道士引上嵩山,一去三十餘年。有一天,他對來找自己的人說:“請轉告我的家人,七月七日到緱山和我見麵。”到了這一天,果然看到王子喬乘著白鶴飛落在緱山頂上,向大家致意。幾天之後,他乘鶴飛上了雲霄,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王子喬在漢朝很出名,有墓有祠,還顯過靈,還有蔡邕這樣的名士為之樹碑立傳。到了唐朝,武則天還親自冊封他為升仙太子,為他立廟刻碑。凡塵人士出於各種或許並沒有絲毫超脫的目的為他忙忙碌碌,而這位神仙在仙界的生活究竟怎麽樣呢?李賀曾經給出過答案:“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他仍然保留著吹笙的愛好,還駕馭著神龍耕種瑤草。

其實,人們都說這位吹笙的王子就是王子喬,也叫太子晉,是周靈王的兒子,而事情本不是這樣的。飽學的容若知道,這是把兩個傳說搞混了。王子喬本來不是王子,在《楚辭》和《淮南子》裏常被稱做王喬或王僑,《列仙傳》一類的書給了他王子的身份,漸漸和太子晉混為一談了,後世詩人筆下的王子喬大多沿用了這個誤會。

他知道真相,他擅長考據,但這又能怎麽樣呢?天氣漸漸涼了,仙界撲朔迷離的故事隻能使肌膚更涼。雪花飄落了,點起篝火可以驅散寒意麽?“記取暖香如夢,耐他一晌寒岩”,隻有那種種甜美的往事可以稍稍溫暖自己。

但是,往事畢竟如煙。

《楞伽經》、楞伽師與楞伽山

容若自號楞伽山人,“楞伽”在佛教信仰裏真有其山,佛陀進楞伽講說佛法,於是有了著名的《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即《楞伽經》,成為中土禪宗的早期經典。達摩把這部經書傳給慧可,開啟了中土佛教“楞伽師”的時代,此後傳到弘忍和慧能,經典才發生了改變,中土禪宗才算真正定型。

《楞伽經》帶來的是禪定的方法。達摩所謂壁觀、麵壁,其實就是坐禪,也就是修煉瑜伽。這個時候,達摩帶來的禪和禪宗意義上的禪完全是兩碼事。當然,達摩練的瑜伽和張惠蘭的瑜伽也是大不一樣的,至少在目的上,一個是為了終極真理,一個是為了強身健體。

禪,在達摩那裏隻是一種靜坐冥想的修煉方法,那麽,他所修煉的教義又是什麽呢?——很簡單,隻有一部經書,就是四卷本的《楞伽經》。達摩很直率地告訴大家:別的經都不必念了,就一門心思念這部《楞伽經》就好。

達摩的這種禪定法門後來被慧能大加撻伐,提出了“禪不能坐”的著名口號,引發了一場意義深遠的宗教改革。但坐禪的法門並沒有就此廢掉,反而和慧能禪法並駕齊驅,到了清代仍然是佛門最流行的一種修行方法。容若耽於亡妻之痛,萬念俱灰之下自然不可能去學慧能一係的禪法,既然總是在佛燈和梵唱裏呆呆地出神,或許久而久之便也開始嚐試依靠禪定來分散心頭的創痛,結上了《楞伽經》的佛緣。梁佩蘭在《挽詩》裏這樣寫道:“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正是對容若以楞伽字號的一個詩意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