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記碧紗窗外語,秋風吹送歸鴉。

片帆從此寄天涯。

一燈新睡覺,思夢月初斜。……

——納蘭容若《臨江仙》

康熙十六年,對於容若一家,這本是喜氣洋洋的一年。

這一年裏,康熙帝親自撰寫了一篇賀壽之文《大德景福頌》,書於錦屏之上進獻給太皇太後,以孝道昭示天下。群臣紛紛恭賀,容若為父親代筆,寫就《擬禦製大德景福頌賀表》:“瑤池高宴,白雲飛長樂之宮;騫樹清歌,玉霞映濯龍之殿。青瞳白發,下金母於西池;瓊佩仙裾,聯婺光於南極。集九重之慶,君子惟祺;進萬年之觴,天顏有喜……”

駢四驪六,一篇美麗的垃圾而已。容若悻悻地擱筆,心頭充滿了厭煩。但他知道,這是必須要作的,至少是為了父親。

沒有想到的是,上一年裏容若和顧貞觀精心編纂的《側帽詞》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回響,《今初詞集》仍然在世人異樣的眼光中緩慢地進展著,而這篇應景文字卻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康熙帝大為賞識,群臣也交口稱譽,連明珠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沒過多久,明珠突然又從吏部尚書升為武英殿大學士,大約相當於由中組部長升任國家總理,這一步之升終於使明珠位極人臣,達到了權力的頂峰。

而在家門之內,眼看著就是雙喜臨門:明珠又要做一次祖父,容若又要做一次父親了。盧氏去年便有了身孕,很快就要臨盆了。小富格這時候還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就要做哥哥了。這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對明珠一家意義重大:盧氏如果生出一個男孩,他就是家中的嫡長子;而私底下,容若一直希望盧氏有孕,因為她是他最愛的女子;盧氏也一直希望能為容若生個兒子,因為她不想錯過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個時刻,她希望能和丈夫一起走過幼年、童年和少年,她希望能生一個和他一樣的小孩。

天生就帶一些憂鬱氣質的容若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把笑意堆在臉上,他手忙腳亂地照顧妻子的飲食起居,雖然知道這些事情自己遠不如下人做得妥貼,但是,總要做些什麽才是。

像漢代那位著名的張敞一樣,為妻子畫眉,另外,還要用自己練就多年的丹青手段為妻子畫像: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

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浣溪沙》

這首《浣溪沙》是納蘭詞裏罕見的一抹亮色。容若此時看著妻子,恍惚間也如當初曹子建乍逢洛神吧?畫中的女子,眼前的女子,怎麽看都是美的,就連皺眉嗔怪的樣子看上去也是一種淺笑。

畫中的她,衣衫是不是太單薄了,是不是感到一些涼意了?趕快,加上幾筆,安排一副屏風,再要一隻柔柔暖暖的墊子。如此的關懷,畫中人難道不會為之感動麽?是不是已經走下畫幅,來到眼前了呢?

身外事為心外事,眼中人是意中人,幸福的極致怕也就是這樣了吧?

是的,如果能夠稍稍長久一些。

[1]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納蘭容若《浣溪沙》

多年之後的一個秋天,容若關上了窗子,不忍再看窗外那蕭蕭黃葉被西風吹散的樣子。寒冷總是在孤獨的時候最難抵擋,萬千往事就像剛剛熄滅的爐灰,撥一撥還有幾絲炭火,還沒來得及暖一暖身便匆匆寂滅了,如小孩子閉上了眼睛。

醉酒而春睡不起,賭書而對笑噴茶……那些點點滴滴的平凡夫妻的快樂,回憶起來才覺得是那麽的愛入肌骨、那麽的痛徹心扉。想起來,分明那隻是些尋常日子和尋常瑣事而已。本以為會天長地久,如今屈指算來,在一起的日子竟還不過三年多。

當時隻道是尋常。一個人千萬不要悟得了這個道理。

那一年的五月三十日,盧氏死於難產,時年二十一歲。容若的同年葉舒崇在翌年撰寫《盧氏墓誌銘》時,簡述這段經過說:“產同瑜珥,兆類羆熊,乃膺沉痼,彌月告凶。”容若的人生,以這一刻為轉捩點。

那天天氣很好,她的興致也很高,幸福斷得沒有征兆。就像樂曲演奏到,華美而熱鬧,弦卻突然崩掉,“當”的一聲之後,世界就隻剩下寂寞在咆哮。

事情發生後的幾天,容若還是不敢相信,叫他如何相信?她前兩天還挺著幸福的大肚子繡著一隻虎頭小鞋兒,調皮的風將絨線吹得亂糟糟的她也不生氣,笑說她在為兒子練習習慣他的頑皮,表情溫柔甜蜜。

剛懷上孩子那陣,她時常突然笑出聲來,容若經常被嚇一跳。她便掩著嘴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但就連背影都在空氣中蕩出快樂的漣漪。容若笑她,就這麽喜歡孩子?她總是將臉湊過來,甜甜地說,我可以看到你小時候的模樣了。容若輕輕攬住她,她又趕緊補充一句,以後你和兒子吵架我一定站在你這邊,一臉仗義。

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她開始害喜,日夜嘔吐不止,甚為辛苦。有一天夜裏情況特別嚴重,她怕影響容若休息,便一個人悄悄地到院子裏去。容若醒來,到院子裏找她,她立刻忍住嘔吐聲,用手指引他去看滿天碎銀子般清亮的星光。之後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總是在最難受的時候,被最美的奇跡補償,那晚的星光就是。

就算行動不太方便,到了春天她還是歡欣雀躍地拉著容若外出踏青。那一天天空碧藍碧藍的,懸掛著兩片雪白的雲,微風吹皺了湖麵,桃花開欲燃,青苔濕潤而柔軟,綠油油的藤蔓爬滿蒼老的橋,橋上有玲瓏少年對著遠方輕聲吟唱,空氣中飄蕩著蘋果一般的誘人芬芳。他們攜著手走了好久,直到楊柳岸歪歪斜斜的路被傍晚粉紅的霞光鋪滿,才戀戀不舍地歸家。容若記得他們還一同感歎,今年春意特別釅,兒子錯過了。

而現在,她躺在那裏,溫柔的眉目還觸手可及,嘴角還隱約帶著笑意,她好似隨時會向他輕快地走過來,附在他耳邊喁喁細語,讓他如何相信他們之間從此就隔著長長的距離?她走得那樣倉促,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告別的話都沒說一句,幸福便已隨著她呼嘯而去,剩下他呆在原地,無能為力。

若魚會說話,問它這世界上對它最重要的是什麽,想來它不會答水。它也許會想到一顆色彩斑斕的石頭,也許會想到那不知名的岸邊茂盛的蘆葦,但不會想到水。因完全置身其中,恣意取用,一切已成習慣。何時才能發現水的存在?——沒有水的時候。她的溫柔如水一般,始終安安靜靜,不著痕跡,同時又源源不斷,讓他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直到某天某次呼吸突然梗住,才發現沒有她,他不過是一條瀕死的魚。

和她曾經的種種,再也不敢想起,卻永遠不願忘記,隻能任憑它成為內心深處悲傷的伏筆。

上天也許真的公平,此前賦予了他一切令所有人豔羨不已的幸福,原來隻是為了使他傷得更痛。成長了十七年的蟬,隻幸福了一個夏天。

在闔府的哀傷裏,忽然看不到他了,隻有從書房的窗口可以略略窺見他的影子。他的書桌上堆滿了古今各大易學名家的專著,他一頭紮進去,渾然失去了現實。

風絮飄殘已化蘋,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山花子》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他冷冷地刻了一方閑章,是“自傷情多”四個字。他似乎真的“情轉薄”了。幾個月後,從書房裏遞出了一卷文字,題目叫做《易九六爻大衍數辨》,沉著冷靜的筆鋒辨析著易學史上聚訟紛紜的兩大難題,其見解之高,論述之穩,完全是精雕細刻的一篇論文。這幾個月,他絕口不提易學以外的事,有時疾書,有時發呆,完全把自己鎖在了另一個世界。

不知道有幾個人可以從這樣一篇冰冷的文字裏讀懂容若公子那時候的心事:

《易》言理也,而數有不通則無以明理。何先儒亦似有昧於數以昧於理者乎?他不具論,即如每卦六爻必分冠之曰九曰六,先儒曰:九為老陽,六為老陰。君子欲抑陰而扶陽,故陽用極數,陰用中數。

是說也,予竊疑之。夫陰陽天道豈徒用數而能抑之扶之哉?嚐深思而得之曰:此無他,天地之正數不過一二三四五之正數,至六七十之成數則各有所配,非正數矣。作《易》者每用正數,故孔子曰:叁天兩地而倚數。其叁天不過一也、三也、五也,而一與三與五非九乎?其兩地不過二也、四也,而二與四非六乎?此九、六為天地正數,故可分冠於各爻。若曰扶陽抑陰,於分爻之義無取,其昧於數者一也。

又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先儒曰:數所賴者五十。又曰:非數而數以之成。是說也,予尤疑之。夫數貴一定,而曰所賴五十,非數而數,不大誕謬哉。嚐深思而斷之曰:此脫文也。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數正五十有五,故乾坤之策始終此數。《係辭》明曰: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五十有五豈不顯然,而何必獨於此減其五數以另為起例哉。

至於所用之數,或曰除六虛,言之引揲蓍為證,亦非也。蓋數始於一,終於五,天道每秘其始終以神其消長,故虛一與五以退藏於密,則其用四十有九而已,此後世遁甲之術所由出也。若曰除六虛,於始終之義未明,其昧於數者二也。雖然,亦謂其理當如是耳。有不信者,試為焚香靜坐以深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