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仍是康熙十五年。這一年的京城發生了一件大受矚目的事情,一位叫做施道源的南方道士進京設醮,大顯靈異,一時之間成了街談巷議的焦點。

這位施道源早就是一位道教名人了。施道源,字亮生,號鐵竹,橫塘人,從小就出家做了道士,十九歲時從演真大師受法,初出茅廬就在一戶富人家裏斬殺了一隻巨蟒。順治年間,施道源三度設醮,每一次都有鸞鶴翔空,蔚為壯觀。後來接受禦賜法名,這才有了“道源”之稱,更有一個禦賜法號,叫做養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師。

施道源長住在吳縣太湖之濱的穹窿山,據說這裏曾是張良的老師赤鬆子取赤石脂之處,半山流泉名為法雨,四時不絕,東嶺下有一塊丈許高的磐石,相傳是漢代傳奇人物朱買臣讀書的地方。

施道源這次離開穹窿仙境,北上進京,是受康熙帝的召見,設醮以祈雨禳災。不知道是事有湊巧還是法力深厚,祈雨於是雨至,禳災於是災消,尤其是一番法事之後,“三藩”那邊的戰事便成定局,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來。

大功告成,施道源並不久留,馬上就要打道還山。就在這短短的幾天裏,京城名流爭相結交,其中便有容若的身影。二十二歲的容若並不是要和這位足以影響政壇的道長結下什麽人脈,隻是滿懷好奇和向往。何況盧氏這些天也總是和他談起仙家神跡的真偽,亦真亦幻的,而這位道長不恰恰就是眼前的驗證麽?

一番相識,讓容若對仙家多了許多見聞、許多向往;一番道別,為我們留下了兩首頗有太白古風的詩篇: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鬆柏。

造化鍾靈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號鐵竹,鶴發長生客。

天風吹羽綸,長安駐雲舄。

偶然懷故山,獨鶴去無跡。

地偏宜古服,世遠忘朝夕。

空壇鬆子落,小洞野花積。

蒼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簷前一片雲,卷舒何自適。

他日再相見,我鬢應垂白。

願此受丹經,冥心煉金液。

——《送施尊師歸穹窿》

紫府追隨結願深,日歸行色乍駸駸。

秋風落葉吹飛舄,夜月橫江照鼓琴。

曆劫飛沉寧有意,孤雲去住亦何心。

貞元朝士誰相待,桃觀重來試一尋。

——《再送施尊師歸穹窿》

這兩首詩,很多人或許都不熟悉,但其中的兩句,一是“簷前一片雲,卷舒何自適”,一是“曆劫飛沉寧有意,孤雲去住亦何心”,正是《菜根譚》裏一副名聯的出處。這副名聯,就是大家熟知的了: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容若從此之後便開始留意仙家了。“願此受丹經,冥心煉金液”,這樣的話在旁人恐怕隻是隨口說說,對容若而言,說出的話從來都是認真的。

所以我們才會在《淥水亭雜識》裏讀到這樣的內容:

史籍極斥五鬥米道,而今世真人實其裔孫,以符籙治妖有實效,自雲其祖道陵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為上帝四相。其言無稽而符籙之效不可沒也。故莊子曰:之內,聖人論而不議;之外,聖人存而不論。

這段是說:史書對五鬥米道嚴加斥責,而如今的龍虎山張真人正是當初五鬥米道的創始人——張道陵的嫡係子孫,以符籙治妖確有實效。他說他的祖先張道陵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四人是所謂上帝四相。這話雖然是無稽之談,但符籙的效用確實是有的。所以莊子說“之內,聖人論而不議;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仙家之事,正是聖人存而不論的。隻是不論罷了,聖人也沒有否定。

由好道術,轉而進入佛法。就驅動力而言,很難說是天性的貼合更多一些,還是好奇心更多一些。這時候的容若,家世顯赫、科舉及第、婚姻美滿、朋友知心、前途無量,世間所有想象得到的幸福他都應有盡有了,為什麽會走近仙佛呢?

再看《淥水亭雜識》,這本日記一樣的小書,某一天裏記載下了這樣的內容:

釋典多言六道,唯《楞嚴》合神仙而言七趣。神仙在天下之人之上,雖是長年實有死時,故又言壽終。仙再活為色陰魔也。道士每言曆劫不死,夫眾生以四大為身,神仙又以四大之精華為身,故得長年,至劫壞則四大亦壞,身於何有而可言曆劫。旅次一食可以療饑,一宿可以適體,謂之到家可乎。以一藥遍治眾病之謂道,以眾藥合治一病之謂醫。醫術始於軒轅、岐伯,二公皆神仙也,故醫術為道之餘緒。

這段是說,佛教典籍都說有六道輪回,隻有《楞嚴經》加上神仙一道合為七道。神仙在凡人之上,雖然有長生之術,但畢竟還是要死的。道士常說修煉成功之後就可以曆劫不死,但是按佛家的說法,眾生的身體都是由“四大”構成的,神仙的身體則是“四大”精華的聚合,所以可以長生,但到劫壞之際“四大”亦壞,所以身體是不可能曆劫不死的。

以一種藥物醫治一切病症,這就叫道;以許多藥物合起來治療一種疾病,這就叫醫。醫術是由軒轅和岐伯發明的,這兩位都是神仙,所以說醫術是道的餘緒。

再一段說:

《楞嚴》所言十種仙,唯堅固變化是西域外道,餘九種東土皆有之,而魏張人元,旌陽地元,丘長春天元為最盛。取藥於人之精血者為人元,取藥於地之金石者為地元,取藥於天之日精月華者謂之天元。而餐鬆食柏如木客毛女輩者名為草仙,非所貴也。地元、人元有治病接命之術,天元無之。明惠安伯張慶臻患癕疾,伏床七年,涿州馮相國請道師梁西台治之。吸真氣二三口,再閱日,慶臻設宴請道師,能自行賓主之禮。京師人所共知者。嶗山、青城、太白、武當,諸深山人跡不至之地,有宋元以來不死之人,皮著於骨,見者返走,皆草仙也。既入此途,則與三元永絕。故平叔雲:未煉還丹莫入山,山中內外盡非鉛也。唯絕於人元而地元、天元則可作。

這段的大意是,根據《楞嚴經》的記載,仙分十種,其中隻有一種是西域外道,另外九種都是中土早已有之的,最盛者就是天、地、人三元。從人的精血裏取藥的是人元,從大地的金石裏取藥的是地元,從日精月華裏取藥的是天元。山林裏那些餐鬆食柏的靈異生物叫做草仙,級別就很低了。

地元和人元都有治病和續命之術,天元卻沒有。明代的惠安伯張慶臻患有癕疾,臥床七年,涿州馮相國請來一位叫做梁西台的道長來醫治他。梁道長隻吸了兩三口真氣,張慶臻在另一日設宴感謝道長,竟然就可以起身行賓主之禮了。這件事在京城裏人所共知。

嶗山、青城、太白、武當,名山之中人跡罕至的地方,住著一些宋元時候的不死之人,皮包骨的模樣,這些人都是草仙,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永遠不能修煉到三元之境了。三元之中,隻有絕於人元,地元和天元才可以煉成。

《淥水亭雜識》裏,這樣的記載越來越多,讓我們看到這個天真的孩子又找到了一片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長生的神仙,有道術的靈丹,還有禦風而行的劍仙。

容若寫道:唐人小說裏常有對劍仙的描寫,似乎隻是寓言,但世上真有其人其事。明朝末年,有人來拜訪錢謙益,錢見他方巾青袍,身份不高,便未以上賓相待。幾天之後,這個人前去拜訪錢的朋友馮班,對他說:“古代有高明的劍術,我就是通曉劍術之人,久仰錢先生之名,特來拜訪,沒想到他也隻是凡俗人的見識罷了。”

馮班詢問劍術的修煉,此人答道:“既要服藥,也要祭煉,劍術練成之後可以禦風而行。”

一番交談之後,馮班將他送至門外,互相作揖道別。馮班一揖方起,卻已經看不到這個人了。

容若所記的這個劍仙故事,原本或許隻是一則諷刺。錢謙益喜歡談兵說劍,縱論時事,為人又好交際,亂世之際,常有“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的場麵,詩筆也作“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但說劍談兵,終於做了降臣,滿人修《明史》也把他編在《貳臣傳》裏。劍仙這則軼事,豈不是對他的絕佳諷刺麽?

但這是政治的解讀,自然不會是容若的眼光。在容若的世界裏,仙家劍術是當真存在的。

容若又寫道:諺語雖然說“劍法不傳”,但有一位王老人說,劍法其實是傳了下來的,隻不過不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那個樣子罷了。高明的劍術是以人的身體作為劍柄的,徽州有獶人,身法輕如猿鳥,這就是自古相傳的劍術。

仙、劍、藥,互相瓜葛。容若記道:張紫陽的煉丹之法是陰、陽、清、淨兼用,如果有所偏廢,丹藥的效果就不會好。不過,如果隻用來治病,具有這樣效果的丹藥也夠用了,起死回生卻辦不到。

涿州馮相國的長子名叫馮源淮,他懂得追取銀魂之法,這是天主教傳來的法術。教士遠行中國,攜帶大量的銀錢會很不方便,所以隻攝取銀子的魂魄帶在身上,所以行囊很輕便,這叫老子藏金法。

還有更神奇的事情:把黃金用特殊的藥汁來蒸,蒸出黃金之汗,搜集起來可以治療火病,藥到病除。明朝末年有一名老將軍給客人看過這一奇物,樣子就像香油,說是在南方打仗的時候,有大將被火銃打傷,命懸一線,結果隻塗了兩匙的黃金之汗就立時痊愈了。

鉛也可以這樣蒸汗,給噎嗝的人服下,馬上就可以打通腸胃。瀕危之人一定要用這種金石重藥才能治療,如果隻是草木之藥,才一服下就會嘔出。所以地元修煉者說草木經火則灰,經水則爛,不可以用來煉丹,金屬則水火不能傷,故而可以養命。

《抱樸子》裏記載有服食金銀之法,唐代的王涯還曾把金沙倒在井裏而飲用井水,後來“甘露之變”受刑身死,皮膚呈現金色。

煉藥成仙的事情容若也有記載:凡人服用了丹藥,要把丹房器皿都丟掉才能成仙,如果不丟掉就隻能續命長生而已。人類以外的生物也有服了丹藥的,隻是有的出去作孽,結果被雷神擊死;有的突然發現自己變為人形,很稀奇,也很著迷,總以人的模樣去招搖,終於不小心送了性命。這些悲劇,要怪隻能怪他們自己,不關丹藥的事。《楞嚴經》說,日月精氣流注,一旦附在什麽上麵就會使它成妖成靈,這正是天元的道理。古人有未經修煉就成仙的,應該就是偶然撞上了這種精氣吧。

鳩摩羅什大師為《維摩經》所作的注釋裏說,天人把山中的靈藥置於大海之中,在波濤的日夜衝激之下便煉成了仙藥。這是在《楞嚴經》十種仙之外的,不是人力所能達至的呀。

野獸當中狐狸最靈,其次是猿。狐狸有很多成了仙的,成仙之後服侍上帝,就像是皇宮裏的宦官。至於猿,可以修煉成地仙。

在浙江金華,當地人最忌諱畜養純白色的貓,因為這樣的貓在夜裏蹲伏在房頂上盜取月光,時間久了就會成精為患。看來野獸也知道天元之法呀。

看過這個大男孩的片段日記,我們發現,才過弱冠之年、人生正在順風順水的容若卻開始投向仙佛,思考生死的問題了。這是天性之中的敏感麽,還是對宿命的莫名的憂慮?

他還不知道,不消幾年之後,他就必須以另一種眼光重新審視這些問題,六道輪回還是七道輪回,十種仙與海外仙藥,白貓盜取月光修煉天元之術……《楞嚴經》讀遍了,道書也讀遍了,知道了魏伯陽以六十四卦比喻煉丹的不同火候,所以後人援引《易經》為成仙之書;辨別出仙書隻有《周易參同契》《入藥鏡》《悟真篇》寥寥幾部才是真書,其他如《鍾呂問答》《仙佛同源》等等都是偽造。但是,這又如何呢?

可以挽回得了什麽?

若幹年後,容若的好奇心消退了,以消沉的筆調嘲諷著唐明皇與楊玉環的那場傾城之戀:

鳳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霖鈴。

——《浣溪沙》

愛侶死去了,在秋草叢生的時候,梧桐樹上掛著一輪濕冷的月亮。當初,“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山盟海誓仍在,人卻陰陽懸隔。

相信,那身穿羽衣的仙人可以借著遺物傳遞陰陽消息,但羅襪也好、釵鈿也罷,都已經隨著那美麗的身體掩埋在層層黃土之下了。想唐明皇入蜀之日,初入斜穀,霖雨霏霏,棧道中鈴聲暗啞,山中回音不絕如縷。這聲音天然就是惹人心痛、催人相思的。雨霖鈴,於是把這聲音采入教坊,譜作弦歌,但縱使人間唱遍,又能挽回什麽?

是嘲諷,更是自嘲。在詞的世界裏,容若也服藥、也祭煉,習成了禦風飛行的劍術,以黃金之汗療傷,以地元之丹續命。

禦劍縱然一日千裏,憂傷始終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