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納蘭容若《金縷曲·贈梁汾》

淥水亭,容若時而會心微笑,時而蹙起愁眉。眼前是一首詞,《南鄉子·搗衣》,這個詞牌,這個題目,自己也曾寫過,而這個人寫的……

嘹唳夜鴻驚,葉滿階除欲二更。一派西風吹不斷,秋聲。中有深閨萬裏情。

片石冷於冰,兩袖霜華旋欲凝。今夜戍樓歸夢裏,分明。纖手頻嗬帶月迎。

看罷這首詞,又吟誦起自己那首《南鄉子·搗衣》:

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裏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淒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容若終於搖了搖頭,“‘片石冷於冰’,寫得如此之極致!戍樓勞役之苦,癡男怨女之痛,曆曆在目,切切在心。”他不得不承認,這首詞,超過了自己的同題作品。

盧氏也被勾起了好奇,“這人是誰?”

“顧貞觀,”容若答道,“聽說他是無錫人,是前朝大儒顧憲成的曾孫。”

“顧憲成!”盧氏喜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是那個東林書院顧憲成,東林黨人顧憲成?”

容若歎息一聲,“書香世家,果然不凡。”

[1]一彈指頃去來今

五年之前,容若和顧貞觀就曾在北京廣源寺擦肩而過,失之交臂。此時,顧貞觀再入京城,當初題在廣源寺前院西廊牆壁上的那首《風流子》早已湮滅不見了。“十年才一覺,東華夢,依舊五雲高”,現在看來,當初隻有這句話說得沒錯,他這不還是念念不忘地要進京麽?至於什麽“愛閑多病,鄉心易遂;阻風中酒,浪跡難招”,看來全是牢騷話而已,難道還真的“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不成!

不,顧貞觀這次進京,不是為了重走過去的仕途,而是為了打點關係,營救一位朋友。

這位朋友名叫吳兆騫,字漢槎,江蘇吳江人,出身於著名的書香門第,兄弟幾個在當時都大有文名。吳兆騫正是眾兄弟中最出眾的一個,從神童成長為才子,年紀輕輕便載譽江南。當時的江南,文人間流行結社的風氣,這還是從明朝形成的傳統。說起結社,大家很容易想到東林、複社,很多明史愛好者把這種結社理解為民間結黨,以為這是人們在有意識地形成一種政治力量,開民主黨派之先河。這實在是高估古人了。黨社其實主要為了應付科舉考試、針對科舉的特點而形成的文人集團,明代如此,清初亦然。何況儒家素來有“君子群而不黨”的傳統,雖然沒有政黨的概念,卻對朋黨非常厭惡,君子以天下為己任,以正道為圭臬,心裏根本不該有所謂的黨派利益。所以凡是結黨必屬營私,是為儒家倫理所不容的。

吳氏兄弟加入的是慎交社,很快便成為社團裏的骨幹力量。慎交社中名宿輩出,其中就有我們已經熟悉的兩位:徐乾學和顧貞觀。

慎交社裏,吳兆騫幾乎出盡了所有的風頭。不管懷著怎樣的心理,但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上天好像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他:他出身官宦世家,雖然經曆了改朝換代,但依然家大業大,自然和許多權貴子女一樣享受了最高等級的教育,加之天資聰穎,自然滿腹錦繡文章。一個人,尤其是年輕人,優秀到這種地步,難免會有幾分高傲,吳兆騫也不例外。

關於吳兆騫的高傲,清人筆記裏不乏記載,有一則是說汪琬曾來吳江,吳兆騫引了一段古語對他說:“江東無我,卿當獨步”,一副才子的輕狂之態。

一個人狂到這個份上,難免招人恨;傲到這個份上,更難免招人嫉妒。雖然“性格決定命運”是一句很不嚴謹的話,但用在吳兆騫身上大約還是有幾分貼切的。到了順治十四年,吳兆騫的運道突然變了。

這一年發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場案”,案件的由頭是有人彈劾這次科考存在舞弊現象,但事情的背景相當複雜,既有確實的舞弊發生,激起了民憤,又摻雜著黨爭以及滿清政府要在江南立威的政治意圖,結果懲治極嚴,殺人極狠。吳兆騫偏偏就是這一屆的考生,以他的水平與名望,自然用不著舞弊行賄,但不幸也被牽連進去了。有人便推測這是吳兆騫平時目空一切、結怨太多所致。

案發之後,順治皇帝安排中舉考生到中南海瀛台複試,每個考生身邊都有兩個武士拿刀站著,氣氛相當恐怖。這次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如果失了水準,便難免遭受斧鉞牢獄之災。如果吳兆騫參加了這次複試,隻要發揮得不是太糟糕,總還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有人說吳兆騫禁受不起這種恐怖氣氛,交了白卷,但事實上他並沒有獲得這個複試的機會,而是在此之前就被判定為舞弊而身在牢獄了。

在吳兆騫的詩集裏,有《戊戌三月九日自禮部被逮赴刑部口占二律》:

其一:

倉黃荷索出春官,撲目風沙掩淚看。

自許文章堪報主,那知羅網已摧肝。

冤如精衛悲難盡,哀比啼鵑血未幹。

若道叩心天變色,應教六月見霜寒。

其二:

庭樹蕭蕭暮景昏,那堪縲絏赴圜門。

銜冤已分關三木,無罪何人叫九閽。

腸斷難收廣武哭,心酸空訴鵠亭魂。

應知聖澤如天大,白日還能照覆盆。

吳兆騫被逮入北京刑部大牢,口占了這兩首七律。對古代知識分子來說,口占絕句並不是難事,但口占律詩就不一樣了,非絕頂高才而不可為。因為律詩是法度最為森嚴的一種詩歌體裁,單是中間的兩聯對仗就不是隨口之間就能構思工整的。我們看吳兆騫的這兩首七律,雖然單以詩藝而論絕對屬於平庸之作,但作為口占作品,就相當的難能可貴了,所以說吳兆騫“江南大才子”的名頭絕非浪得。

這兩首詩,聲嘶力竭地為自己喊冤,最後還不忘記說說天朝的好話,希望“聖澤如天大”,能夠辨明自己的冤枉。吳兆騫是否有辯白的機會呢?並非沒有,他雖然沒能參加瀛台複試,但在刑部審訊時作了一首七律,後來收入詩集時題為《四月四日就訊刑部江南司命題限韻立成》:

自古無辜係鵊鳩,丹心欲訴淚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謠諑於今泣楚囚。

闕下鳴雞應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聖朝雨露知無限,願使冤人遂首丘。

這首詩中題目所謂的“命題限韻”,也是古代寫詩填詞的一種形式,有點像考試或者較技,擬出一個題目,並且限定韻腳,讓人在這個框框裏搞創作。聞一多說詩歌是戴著鐐銬跳舞,“命題”就是最重的一種鐐銬。鐐銬越重,也就越考驗詩人的才能,吳兆騫不但把詩寫成了,還是“立成”,可見其才思之敏捷。但是,政府如果要下一盤大棋,哪會在乎個別棋子的存亡生死呢?法官明白吳兆騫的冤情,也曾把他“立成”的詩上呈禦覽,但最後的判決結果是:吳兆騫挨了四十大板,家產籍沒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同流放東北寧古塔。

吳兆騫才學名世,他被流放,明眼人都知道是冤枉的。這事在知識分子當中影響很大,為他寫詩撰文表示同情的人不在少數。吳兆騫這個名字此刻已經成了一個符號,對於很多人而言,他們都在吳兆騫身上看到了一把很可能會刺向自己的刀子,吳兆騫現在的命運很可能就是自己將來的命運。

在所有這些為吳兆騫而發的詩文中,有三篇流傳最為廣泛,一則是吳偉業的《悲歌贈吳季子》,另外兩首是顧貞觀的《金縷曲》。吳偉業和吳兆騫有多深的關係,說不太清,但顧貞觀和吳兆騫同為慎交社的同學,更是知心好友,他在吳兆騫流放的臨行前做出過承諾,無論拚上多少艱難、多少時日,也要想方設法營救好友南還。

顧貞觀的話說得很義氣,但他自己並沒有那麽大的政治能量。這一晃就是十八年,順治帝已經死了,康熙帝接了班,吳兆騫在寧古塔生的兒子都和父親一般高了。顧貞觀在這十八年來從沒有放棄努力,但從來都無濟於事。

十八年來,顧貞觀雖然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為了當初的一個承諾,從來都不曾動搖、不曾放棄。這一年他重進京師,為的仍然是這樣一個目的。他想好了,要辦這樣一件非常之事,必須從最當紅的權臣那裏打通關係,最佳人選自然不言而喻,就是那位因為削藩而深受康熙帝信任的明珠大人。但是,以自己的身份,連見明珠一麵都難,怎麽能辦成這件事呢?十八年的努力,自己也沒有多少財力可用了。想來想去,突破口隻有一個:聽說明珠的長子成德並非凡俗的貴公子,他有君子之義,有古人之風——這都是嚴繩孫和薑宸英他們說給自己聽的。記得嚴繩孫在談起成德的時候,還頗為感慨地說這位長在豪門的公子卻很有幾分江湖俠骨,更喜歡與漢人文士交往,以詩詞會友,不沾一點俗務,不帶一點人間煙火之氣。一代權臣的府邸裏怎麽會生出這樣一個人物,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呀。

遙想丁酉科場案發生的時候,顧貞觀年方弱冠,與此時的納蘭容若正是差不多的年紀,而那年的納蘭容若才隻有三歲。彈指之間,已是幾番歲月、多少滄桑!當年名震江南的風流才子吳兆騫如今遠在東北寧古塔流放之地,風刀雪劍之下,不知還捱得了幾年!“三過門前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蘇軾的這兩句詩最近在顧貞觀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不像是什麽吉祥的征兆。

隻搏一線生機。顧貞觀無財無勢,要想打通朝廷的關節,隻能從納蘭容若這樣的人物身上入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這一局賭的是:我和他都是同一類人,古道衷腸,急公好義,都是無欲無求的君子,如蘭如竹。

好在顧貞觀是個豪爽好交的人,徐乾學本來就是他在慎交社時候的同門,這時候恰好也已回京了;嚴繩孫也是他的同鄉好友,此時也在京城。有這兩個人的介紹,結識容若公子倒並不是一件難事。更何況,他們一定會有共同語言,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還是淥水亭,經過徐乾學和嚴繩孫的介紹,顧貞觀與納蘭容若終於相見了。曾幾何時,容若就是在這座亭子裏比較著兩首《南鄉子·搗衣》的高下優劣,心情陰晴變幻,這都是顧貞觀不曾知道的。

顧貞觀初識納蘭容若,容若卻對顧貞觀心儀了許久許久,他甚至比顧更加期待著這次相會。他知道,在這個龔鼎孳的大旗已然墜落的詞壇真空期,朱彝尊、顧貞觀,這兩個人終於會和自己一道,會成為自己最有力的同道,同時也是最強悍的對手。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激動和期待的麽?

這次會麵,顧貞觀並沒有談到吳兆騫,他們隻是談詞、談藝,談論現實世界以外的那個純真無邪的世界,知音之感讓容若激動得幾近失態,他們互相是對方的俞伯牙,也互相是對方的鍾子期。

尤其是談起詞來,談起大家共同鍾愛的這個話題,簡直進入了渾然忘我的狀態。容若說起晚明以來,閨閣當中每出詞壇國手,隻是世人男女之防的觀念太重,不加留意罷了。他吟起一首《滿江紅》:“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氣。恰又是、將歸送別,登山臨水……”開篇多麽奇崛,聲調也這般的高亢激越,豈不正應了結尾那句“何必讓男兒,天應忌”。

“這樣的好詞,隻因是出自閨閣便無法獲知作者的名姓麽?”

“不不不,也要趕巧,”顧貞觀露出狡黠的笑,“作者是無錫的侯夫人,是侯晉的妻子。”

“無錫人,是同鄉呀!”

“嗬嗬,何止是同鄉。這位侯夫人娘家姓顧,名貞立,正是我的姐姐。與她詩詞唱和的還有不少女中才子呢!最親密的就是秦夫人,她有一部《古香亭詞鈔》,在江南很流行呢。”

“《古香亭詞鈔》!這位秦夫人豈不就是秦鬆齡的母親!秦鬆齡可是小弟的好朋友呀!”

“是呀,容若賢弟不是最喜歡金壇王次回的情詩麽,這位秦夫人娘家姓王,正是王次回的女兒……”

借著詞的穿針引線,世界越來越小了。

男人間的心靈投契,甚至比愛情還要來得濃烈。

道別之後,激動的心情一連幾天,越發按捺不住,容若終於在一幅《側帽投壺圖》的畫幅上題寫了一首《金縷曲》,派人送給顧貞觀。顧貞觀後來回憶這件事說:歲在丙辰,容若時年二十二歲,和我才一相識便大有相見恨晚之歎,幾天之後,便填了這首詞為我題照。

這一年,正是納蘭容若詞名大噪的一年,得名便以這首《金縷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