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贈梁汾》(顧貞觀字華峰,號梁汾)

流行和流行是不一樣的。納蘭詞在今天的流行,人們一說起來都是“人生若隻如初見”,“當時隻道是尋常”之類,在民國以前卻不是這樣。今天的讀者,對傳統文化的基礎自然遠遠不如古人,不說那些卷帙浩繁的經史子集,即便隻說背得出的完整詩詞,大多連十首都不到。沒有足夠的積累,自然不會有足夠的鑒賞力。這首《金縷曲·贈梁汾》當時可謂傳遍京城,聳動一時,今天的人讀起來,卻會感覺有障礙、有隔閡了。

劈頭一句“德也狂生耳”,正與顧貞立的那句“仆本恨人”一樣,兀然警策。容若以“德”稱名,是仿效漢人的習慣,仿佛姓成名德,字容若,有時也以“成生”自謂,朋友們書信往來,常常也以“成容若”稱之,葉赫那拉這個姓氏竟然拋棄不用了。

詞中還用到幾個典故。“有酒惟澆趙州土”出自李賀的《浩歌》:“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平原君是趙國人,“戰國四君子”之一,喜好交遊,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隻要性情投合,就會傾蓋如故。

“青眼高歌俱未老”,化用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放浪形骸,不受禮俗拘束,看到俗人就以白眼視之,看到同道中人就會青眼相加。容若這是勸慰顧貞觀:你我結為莫逆,年齡都不算老,彼此青眼相加,各以知己視之。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憾!

有人白頭如新,有人傾蓋如故。容若告訴顧貞觀:不要把我當貴介公子來看,我隻是一介狂生,因為命運的偶然才生長於京城要地、豪貴之家。我傾慕的是平原君那樣的君子,磊落豪俠,與人交往隻論情義,不論貴賤。誰能理解我的心意,誰能相信,身份如此懸殊的兩個人,一見之下也可以遂成知己呢?今夜且與君共醉,我知道你才高招忌,命途多舛,這是古今才子共同的命運呀,何必介懷!且任那些宵小之輩如何地造謠中傷,沒必要解釋什麽,冷笑置之而已。你我之心,一日相期,千劫永在。情義太真太深,今生消受不盡還有來生。我們就這樣許下諾言,永遠不要忘記。

《金縷曲》一反納蘭詞纏綿悱惻的風格,如同漢賦鋪陳,直瀉千裏。徐釚《詞苑叢談》稱其“詞旨嶔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於是教坊歌曲無不知有《側帽詞》者”,認為這首詞足以與蘇軾、辛棄疾比肩,這正是當年秋水軒唱和以來“稼軒風”成就的巔峰。

深知這首詞的人,自然莫過於顧貞觀了。他還有一些異樣的情緒:有些意外,有些羞愧。

這個結果實在出乎意料,他本來並沒有做這樣的期待。一回想起容若那張天真的臉孔,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可恥的人。

但他並沒有偽裝什麽。淥水亭的那一刻,他確實忘乎所以了,確實被容若帶到凡塵之外的那個世界去了。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的,自己也絲毫沒有察覺,因為自己本來也是那個世界裏的住客、這個世界裏的過客呀。

顧貞觀讀著這首《金縷曲·贈梁汾》,想到容若,想到自己的姐姐,恍惚間忽然覺得自己空度了四十年的歲月,就是為了等待這一首詞,等待這樣的一位知音。是知音,也是對手。顧貞觀向來以詞自負,見到別人的佳作,難免會生出一些較技之心。況且心中本來就有許多言語,正好借著唱和,講給那位“鍾子期”聽。

顧貞觀步容若的原韻,和了一首《金縷曲》: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隻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

歌殘擊築心愈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裏。名預籍,石函記。

——《金縷曲·酬容若見贈次原韻》

這首詞,完全是對容若的那首《金縷曲》的回答。感人處,尤其是那句“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用杜甫憶李白的詩句“世人皆欲殺,我獨憐其才”。顧貞觀恃才傲物,每每招人猜忌打壓,以致一生偃蹇。正是在這樣“世人皆欲殺”的大勢裏,才顯得容若的友情的珍貴。

容若的《金縷曲》以平原君自期,顧貞觀的《金縷曲》便以侯嬴自詡。那是戰國亂世,魏國的都城大梁有一座城門叫做夷門,年老體衰的侯嬴便是這夷門的守門人。當時有所謂“戰國四君子”,趙國有平原君趙勝,魏國有信陵君魏無忌。信陵君也是一個禮賢下士的人,仁慈而謙和,從不以門第取人。他聽說侯嬴是個賢人,便準備了厚禮前去拜訪。

有一次,信陵君舉辦盛大的宴席,等大家都就位了,他自己卻不入席,而是請大家多等一刻,容自己親自去接一位重要的客人。說罷,信陵君親自駕車,去夷門迎接侯嬴。

侯嬴也不客氣,就坐在信陵君的車上,由著信陵君為自己駕車。車子走到中途,侯嬴突然要停一下,說市集裏有個賣肉的朋友,名叫朱亥,多日不見,要去找他聊兩句。信陵君也不著急,把車子駛進了市集,由著侯嬴和朱亥旁若無人地聊天,許久之後侯嬴才慢吞吞地回到了車上。旁觀的人都知道信陵君還有很多客人在等著開宴,對侯嬴好一頓責備。

後來長平之戰爆發,秦國大軍趁勝追擊,包圍了趙國的都城邯鄲,天下為之大嘩。趙國平原君的夫人正是魏國信陵君魏無忌的姐姐,平原君便派人向信陵君求救。在信陵君束手無策的時候,侯嬴出奇謀,竊符救趙,成為中國曆史上的一段感人的佳話。尤其是計謀安排妥當之後,侯嬴刎頸自盡,以死來報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這就是戰國的士風,秦漢以後便不多見了。

“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顧貞觀如今年已不惑,方才結識容若,豈不正像當年七十高齡的侯嬴被信陵君以國士相待麽?想自己一介匹夫,要報答容若的知遇之恩,怕也要像侯嬴一般了。

這話並不是義氣上頭隨便說說的,“親在許身猶未得”,高堂健在,還需奉養,現在還不能輕易許身,隻等孝道盡罷,自己的這條性命就是知己好友的了。

兩首《金縷曲》,一唱一和,誰想到竟然都成了詩讖。顧貞觀詞有“親在許身猶未得”,結果沒多久他就因高堂故世而南歸;容若詞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後來果然才過而立便七日不汗而死。兩人“但結記、來生休悔”,《炙硯瑣談》裏記載了一段傳奇,說容若故去之後,顧貞觀便南下回鄉,不願再留在京城了。一天夜裏,他夢到容若來訪,說“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尋息壤”。就在這一夜,顧貞觀的兒媳誕下一子,顧貞觀急忙去看,見那孩子麵目一如容若,想起方才的夢境,知道這一定就是容若的後身無疑,不覺竊喜。數月之後,顧貞觀又夢到容若與自己道別,醒來之後急忙詢問,才知道那孩子剛剛死去了。

《金縷曲》一來一往,容若的話還沒有說盡。他在顧貞觀的眉宇之間看到了太多的滄桑,太多的愁緒,容若不明白命運為什麽這樣的摧殘於他,正如他不明白命運為什麽會這樣的眷顧自己。於是,贈梁汾之後,還要再贈梁汾:

酒涴青衫卷。盡從前、風流京兆,閑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載,枯樹淚痕休泫。搖落盡、玉蛾金繭。多少殷勤紅葉句,禦溝深、不似天河淺。空省識,畫圖展。

高才自古難通顯。枉教他、堵牆落筆,淩雲書扁。入洛遊梁重到處,駭看村莊吠犬。獨憔悴、斯人不免。袞袞門前題鳳客,竟居然、潤色朝家典。憑觸忌,舌難剪。

——《金縷曲·再贈梁汾,用秋水軒舊韻》

這一回,容若特意又用上了秋水軒唱和時的韻腳,他已經有意與這位才華橫溢的顧貞觀掀起一輪新的唱和,在詞壇領起一股新的波瀾。兩人的詞,都是“極於情”的,這是他們共同的風格,也是他們共同的主張。

容若在這首詞中請顧貞觀記起當年,曾以詩詞文賦在京城贏得了多大的聲名;記起當年,才情擅江左,屈指算來竟然已足足二十年了。但這又如何呢,如果要以才華博取功名,仕途的波瀾要比天河更大呀。

“高才自古難通顯”,命運向來如此吧。你遠遊京城,一次次的希望,隻換來一次次的傷心。永遠是那些庸碌之才編撰著皇家典籍,而你,隻是一味地不阿不媚,命運又怎麽會眷顧你呢?

容若這一次卻有些誤會顧貞觀了。顧貞觀那揮之不去的滄桑與愁緒,並不都是為了自己多舛的命運,而是惦記著當初的一個承諾,牽掛著北方千裏之外的一個友人——如果命運對自己隻是不公與苛刻,對這位友人卻可以說是肆虐了。

遙想當年,已經被判流放的吳兆騫在臨行前與顧貞觀握手道別,大家都知道,這一別很可能就是永訣。當時顧貞觀說:你如今年方而立,如果有幸捱到知命之年,那麽這二十年中,我一定摩頂放踵,想方設法把你救回中原。

誰知轉眼之間,二十年之期堪堪就要到了。

“三過門前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自己是帶著目的來結識容若的,但他一定不會怪罪自己的,因為平原君和信陵君如果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一定不會怪罪。好,好,好,有些話總是要對他講的。

[2]知我者,梁汾耳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納蘭容若《金縷曲·簡梁汾》

非常人,非常事,非常言語。

吳兆騫與納蘭容若素不相識。“丁酉科場案”發生的時候,容若方才三歲,吳兆騫流放的時候,容若也隻有五歲。吳兆騫不是納蘭容若的朋友,隻是“友人之友”而已。但顧貞觀已經知道,營救吳兆騫的事情,一定得著落在容若的肩上了。

這件匪夷所思的營救之舉後來轟動京城,引起很多人的萬千感慨。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裏講過一段知人知心的話:“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勉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的確,世人的交際,大多隻是為了構建自己的“人脈”,師生、校友,莫不如此。既然以利益為旨歸,利益不存在了,人情自然也就淡了。童年純真的情誼,長大以後就忘記了;貧賤時候的患難之交,一旦富貴也就忘記了。大家都以道義互勉,其實真正左右友誼的卻不過是世態人情;大家都以文章相推許,一旦涉及功利便轉為忌恨。朋友總是要被辜負的,更何況朋友的朋友呢!對待朋友的朋友也能以赤子之心全力以赴,這世上除了容若還有第二個人麽?

的確,謝章鋌大有後知之明,顧貞觀更沒有看錯容若。那一日顧貞觀以詞代書,寫下兩首《金縷曲》準備寄給北方苦寒之地的吳兆騫。他另外要做的,隻是把這兩首詞抄錄給容若一份而已。

他知道,這就足夠了,再不用多說一個字。

這兩首詞,以詞代書,開創了一個嶄新的詞體,所以在詞史上也是很重要的一筆。清人談論本朝最佳的詞作,雖然文無第一,眾說紛紜,但這兩首詞確實有著極高的提名率。仍然是謝章鋌的《賭棋山莊詞話》,說顧貞觀的填詞,短調雋永,長調委婉盡致,能得周邦彥與柳永的妙處。觀其生平,與吳兆騫最是相交莫逆,吳兆騫的《秋笳集》和顧貞觀的《彈指詞》都是上乘之作,尤其是顧貞觀寄給吳兆騫的那兩首《金縷曲》,濃摯交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淚。想象吳兆騫當日在寧古塔冰天雪窖之間收到這兩首代書之詞,不知何以為情。後來有很多人仿效這一體裁,但都平鋪直敘,味同嚼蠟,是因為沒有顧貞觀這樣的深情真氣作為骨幹呀。

當初,這兩首《金縷曲》的第一個讀者,就是容若。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