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不但不可以吹拉彈唱,甚至也不需要別人祝賀,因為按照儒家的觀點,結婚意味著傳宗接代,傳宗接代意味著新陳代謝,做人子的自然不能無所感傷,所以沒有心情接受親朋好友的祝賀。

沉迷於漢文化的容若更是執意要以儒家古禮來操辦婚禮。我們可以想見:無論是樂隊的鑼鼓還是賓客的喧嘩,都會讓他頭痛欲裂。這樣喧鬧的氣氛隻屬於凡俗中的芸芸眾生,無法和容若搭上任何關係。

黃昏終於捱到了夜晚,夜晚終於捱到了睡著,直到第二天清晨,容若才看清了新婚妻子的相貌,而她,早已經認識他了。

沒過幾個月,明珠府裏就添了一個可愛的嬰兒。

他叫揆敘。容若終於有了一個弟弟。

[5]從此滄海水,從此巫山雲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納蘭容若《浣溪沙》

婚禮之後的那個清晨,容若醒來時天色尚暗,但妻子已不在被窩了。被褥上的一對交頸相依的鴛鴦繡得極細致,不知是由哪個繡工完成的,繡製時是否懷揣著對愛情的那種苦心經營?要不是,針腳怎能那麽細密整齊?妻子細心,起床後還將自己的被子角小心掖緊,現在雖已是初夏時節,但清晨霧氣重,傷身。回想昨晚,兩個人在房中,靜得可以聽見他與她緊張的心跳聲——容若不禁好笑,心跳聲都已熟悉到可以相互辨認,但彼此卻未細細打量過對方的臉孔。

他起身,推開雕著蝴蝶和百合的桃心木窗,霧還未散去,將遠山濃重的黛色一一暈染開,這景象使得空氣聞起來都有股墨香。

真像一幅水墨畫,容若想。

“真像一幅水墨畫”,一個溫軟纖細的聲音從樓下院子裏傳來,容若嚇了一跳。聲音的主人,著一身大紅金線滾邊旗裝,站在一叢燦若明星的梔子花旁,望向他剛才望著的方向,那正是容若的新嫁娘。

容若永遠忘不了她回頭的一瞬。許是聽見了樓上的聲音,她急急地回過頭來確認,兩人的眼神相遇,她並沒有避開。她看向自己的樣子,像在閱讀一首古老且不朽的詩,一個字一個字,讀得認真而堅定。那張臉並無驚人的美豔,但柔和的五官讓人可以輕易想見她擁有親和、溫厚的個性。

相看無言,時間在兩人之間默默地流淌,沉澱著世界上所有的聲音。

她忽然一笑,麵如桃花。她說,原來是你。

這四個字被風拉得很細很長,曲曲折折地鑽進容若的耳朵裏,就像被粗礪的沙塵和同樣粗礪的歲月掩埋的小小邊城千百年來響起了第一串敲門聲,整個城突然蘇醒。

容若也笑了,說,是,是我。

她牽著裙角跑開,一會兒房門被推開,容若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梔子花香……

容若很快發現,盧氏有著和他相似的個性:溫柔、純真、孩子氣。

一日大雨,雨勢頗有些駭人,雷聲轟隆隆不斷。一家人都坐在廳堂裏閑聊,飲盞新茶、用些點心,以打發無聊的時光,但獨獨不見盧氏。容若放心不下,在幾間房裏遍尋不見,正要遣下人出去找時,忽然瞥見後院的角落裏盧氏一人撐著兩把傘。

仔細一看,一把傘遮著她自己,一把傘遮著一缸剛開好的荷花。油紙傘單薄,對這樣的狂風驟雨全無抵抗力,她已一身是水。容若揚聲要她進屋來,她拖拖拉拉好半天才行動。

此後的幾天,她毫無懸念地著涼生病了。容若忍不住責備,她總是怯怯地解釋:荷花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哪經得起那天狂猛的雨勢,若是被雨打壞了,來年不開花了該多可惜。待容若的責備聲稍弱,她又得意起來,笑道:你見過暴雨都無法澆滅的蠟燭嗎?那天的荷花,就像是燃燒的紅焰,而褐色的水缸,就是燭台。

容若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搖動,她的手心涼絲絲的,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指尖蔓延開來,直到爬滿整個心房。

閑來無事時盧氏喜歡陪容若讀書。

她總是提前進書房替他收拾幹淨桌子,擺上兩樣容若喜歡的瓜果。她說這樣既能讓容若飽口福,又能用瓜果特有的清芬攆走屋子裏的濁氣,比什麽香料都好。

容若看書,她也看書,或是做點繡活;容若累了,她就一邊切開瓜果,一邊和容若閑聊兩句替他解解乏。

有次她問,你說,你識得的這許多字裏,最悲傷的字是哪個?

容若一愣,這問題真是很怪。他想了想,問道,是“情”嗎?

她搖頭,這個字還是你名字中的一個字呢。

容若仍是不解。

她輕聲道:是“若”。

容若怔住。

她解釋,世人常道,這件事若能這般這般,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該多好;將來若能怎樣怎樣,我必將如何如何。凡“若”字出現,皆是因為已對某人某事無能為力。這個字,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將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爛、灰飛煙滅的過去,就是期望於深不可測、形跡可疑的未來。當現實無可挽回,任何行動均屬浪費,隻能在語言中實現憧憬,但無論你的話在語言邏輯上如何天衣無縫,現實總是用超越邏輯的方式證明給你看它有多殘酷。

人生若隻如初見。

若沒有遺憾,一生不必說“若”;而說再多的“若”,卻無法不遺憾。她當時斷沒想到,幾年後他將為她說盡“若”字。

相處的日子久了,容若便開始將自己填的詞交與盧氏看,有些關於她,有些與她無關。

有一次盧氏興起,說要將容若填的詞每一首都用一種顏色來形容。細細地翻看容若的每首詞,她一一評點:“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是淡青色,又苦又香;“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是深紅色,觸目驚心;“絮飛時節青春晚,綠鎖長門半夜燈”是翡翠色,如同翡翠凝固了大自然的血液,這字句也保留著時間的淚痕;而“便是有情當落日,隻應無伴送斜暉”是月白色,毫不掩飾的悲傷,令人胸口冰涼。

容若靜靜地聽她說完,笑著遞過一箋詞,是一首《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愈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鸘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她抬頭,篤定地說,沒有顏色,是一種香。香氣再烈,亦是透明,而這首詞隱藏著馥鬱的情感,盡管用了最樸素的字眼。言畢,她沉默良久,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這首我似曾相識。

一陣微燠的風吹過,容若突然感覺疲倦。就像在亂世中倉皇輾轉經年、已熟稔命運的花樣百出、洞悉生活的窮形盡相的旅人回到家鄉,發現溪水依舊甘甜,酒香依舊彌漫,村口年代久遠、字跡模糊的石碑依舊被下棋的老人圍滿,終於可以脫去仆仆風塵的那種疲倦。

愛情像蟬,一早誕生,卻埋在地下,不聲不響,暗中生長,沒有人察覺。待到某天破土而出,聲嘶力竭,讓人猝不及防,所以也來不及抵抗。

某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清晨,容若醒來,發現盧氏已起床梳妝去了。天色還暗,容若點起燈,剔亮燈芯,燈影下橫著她掉落的一支玉釵。她睡過的枕頭還歪斜著,卻摸不到一點溫度。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宿命,也忽然湧上來一種幸福。“相看好處卻無言”,那樣好、那樣美,卻無法言表。回想種種,她就像墮入人世的精靈,吹花嚼蕊,婚後的生活因為她越發地沒有一點煙火氣了。

她不美,也無蓋世才華,於世人,她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於容若,她是他幸福的海角天涯。

然而,沉睡十七年的蟬,隻能喧嘩一個夏天。對於他與她來說,愛情格外像蟬。

容若的情感生活裏有一個常常被人遺忘的插曲。新婚不多時,明珠夫婦便忙不迭地為兒子娶了一個庶妻,說是為了趕緊傳宗接代,光大門楣。庶妻顏氏,我們已經考證不出她的家世背景了,隻有一點是肯定的:容若不得不接受她,因為這是作為長子的義務。

顏氏也是明珠夫婦千挑萬選的女子,美麗、溫柔、聰慧、賢淑,每一個男人都會被她吸引,隻除了容若。在容若眼裏,她不是不美、不賢惠,容若對她,也始終是愛護和尊重的,但也僅限於此。

愛情故事中常出現這樣的情節:女二號一遍又一遍地問男主角“我有什麽不好,為什麽偏偏愛她不愛我”,姿態強勢,招人反感。但不管在劇中她顯得多麽惡形惡狀,身為同類,我看到的是一個女人在愛情上一敗塗地後無法出口的沉痛與無力。女二號的傷心沒有人注意,因她不是主角,人們甚至因為她的頹敗而歡喜,仿佛伸張了正義。可是她並沒有錯,她僅僅是恰好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人,若被愛,她也是驕傲的女主角。她唯一的錯,就是上天安排得陰差陽錯。

整理容若的故事時,我一直在想,也許,在這兩個女人中,其中一個聽到了多少句“我愛你”,另一個就聽到了多少句“對不起”。

不過,以盧氏溫厚的個性,她並未因容若的偏愛而變得有恃無恐,待長輩依然順從恭謙;待顏氏始終溫柔親厚;待容若,更是傾己所有,毫無保留。

翻看曆代文人騷客為女人寫的詩詞,他們並不吝嗇對女人的稱讚,不惜大費精神與筆墨讚揚女子眉眼俊俏、娉娉嫋嫋,也秉著“平生不解藏人善”的優良品德口口相傳某女琴彈得好,抑或詩藝高超,但絕大多數卻語氣輕佻,當女人是件精致的玩意兒,作為一等公民的優越感呼之欲出。在漫長的男權社會裏,是否誕生過真正的愛情,惹人懷疑。

容若顯然是個異類。

盧氏心裏很明白,他和他們不一樣,所以她格外珍惜,為他,一切一切,心甘情願。他年輕健康、相貌堂堂、出身高貴、文武雙全,這是每個人愛他的理由;他從未將付出愛情視為降尊紆貴,這是她愛他的理由。

在他們的世界裏,她是萬古不竭的滄海水,他是溫柔繾綣的巫山雲。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江城子》

這首詞,有的版本誤題為“詠史”,其實哪裏有一點詠史的意思呢?“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與喜悅,不還是“相看好處卻無言”麽?

那時候容若最愛讀的詩就是唐代元稹的《雜憶》五首,那是作者回憶當年和一位叫做雙文的女子相好相戀,許多甜蜜蜜的生活瑣事:

今年寒食月無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憶得雙文通內裏,玉櫳深處暗聞香。

花籠微月竹籠煙,百尺絲繩拂地懸。

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秋千。

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山榴似火葉相兼,亞拂磚階半拂簷。

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

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

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雲映褪紅酥。

容若也把這些詩抄給盧氏來看。最美好的東西,總要與最愛的人分享。“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這不也是我們的樣子麽?“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這不正是你那天的樣子麽?但容若忘記了,元稹與雙文的故事,正是《西廂記》的故事原型,那作為回憶的美好正是為了襯托現實的悲涼,不消幾年,容若便會陷入同樣的回憶了。

那個時候,他又會想起元稹的這一組《雜憶》詩,他會遠遠地追和,回憶點點滴滴:

卸頭才罷晚風回,茉莉吹香過曲階。

憶得水晶簾畔立,泥人花底拾金釵。

春蔥背癢不禁爬,十指摻摻剝嫩芽。

憶得染將紅爪甲,夜深偷搗鳳仙花。

花燈小盞聚流螢,光走琉璃貯不成。

憶得紗幮和影睡,暫回身處妒分明。

妻子盧氏在花底撿拾金釵、為自己搔背、用鳳仙花染紅了指甲、用花燈小盞捕捉螢火蟲。幸福的生活永遠是由幸福的細節組成的,時隔越久,細節就越清晰。當這些細節時時湧上心頭,提醒著你它們隻屬於回憶,再也無法找回,這樣的日子又有誰能夠承受得了呢!

最憂傷的日子是怎樣的?就是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所有的幸福的點點滴滴都已經屬於遙遠的回憶了。

第二年,“三藩”戰事更烈,明珠府上卻還是一片喜慶。顏氏為容若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富格。容若卻不得不改名了,因為皇子保成被立為太子,“成”字成了避諱,成德從此改為性德。

這個改動,也是很有漢學淵源的。《中庸》:“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

皇家取名,天下人都要避諱,地名要重擬,舊書要改版,勞民傷財得很,所以皇家會選一些生僻字取名。保成卻不同,兩個字都是常用字,必然引起很大的麻煩,於是他在第二年改名為胤礽,容若便也可以恢複舊名了。那是康熙十五年,容若考中了二甲第七名進士,在《進士題名錄》上寫著“成德”的名字,功名終於得中,名字也不用再避諱了。

容若考中進士之後,並沒有立即獲得委任。這最好,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要靠科舉改變命運的求官心切的人。他有了盧氏,從此不再想去任何地方。

那一天的雨後,湖心飄搖著一隻孤舟,熱戀的人看不得孤獨的景象。如果我們也會分手,也會孤獨,那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醉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南鄉子·孤舟》

容若摘來一雙紅豆,他們黯然地想到,如果有一天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