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朱彝尊點頭道,“那是《羅敷媚·朱右軍司馬招集西郊馮氏園看海棠》,當年也極有名的:今年又向花間醉,薄病深深。火齊才勻。恰是盈盈十五身。青苔過雨風簾定,天判芳辰。鶯燕休嗔。白首看花更幾人。”

“沒有了?”

“沒有了。”

四目相視,同時莞爾。

龔鼎孳這幾首詞,詠的都是這馮氏花園裏的海棠,雖然傳唱一時,其實也不過是太平官僚的口吻。說什麽“臥倚璧人肩,人花並可憐”,故意作出一派貴族的風度。“璧人”本是對美男子衛玠的形容,魏晉名士有一種作派,走路一定得有幾個幫閑攙扶著,能如此地使奴喚婢才是最高境界的雅趣。

這位龔鼎孳,寓所有香岩齋,詞集題為《香岩詞》,所以人們以香岩稱之。明清之際,文壇有所謂“江左三大家”,即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都是一代文宗。龔鼎孳有一段著名的愛情故事,就是“秦淮八豔”之中的顧眉嫁給他做了妾室,後來龔鼎孳在崇禎朝陷入詔獄,兩人便從才子佳人轉為患難夫妻,感情彌篤。後來王綱解紐,明朝滅亡,“江左三大家”全都投降了清政府,龔鼎孳為自己開解,說當時本擬自殺殉國,奈何小妾不讓。一代文宗,就這樣把節操問題的責任推給了妓女出身的顧眉。

龔鼎孳先降過李自成,後降過清,及至晚年,他和顧眉的愛情生活早已成為一段傳奇。當年戀愛中的龔鼎孳寫過不少旖旎溫柔的詩詞,隨著漢人對亡國之痛漸漸淡忘,這些詩詞也就漸漸流傳開了,也早就感動過尚在少年的成德了。

這次和朱彝尊同遊西郊馮氏花園,憶及香岩的海棠詞,海棠依舊清晰,舊事卻越發迷離。看那海棠花飄落了,人人都喜歡盛開之美,可這飄落的樣子不也是可愛的麽?“誰道飄零不可憐”,成德的腦海裏突然現出了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他知道,上天又成就了一首詞,要經自己的口傾吐出來: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今年。

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倩魂銷盡夕陽前。

——《浣溪沙·西郊馮氏園看海棠,因憶香岩詞有感》

歸途中,朱彝尊反複念叨著這些清麗的句子,“‘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今年。’是呀,長在富貴根芽上是一種幸福,縱然飄零不也可以飛舞起漫天紅雨麽,難道不也是一種美麗?這首詞,分明是寫給我的呀!”想著想著,突然又失聲笑道:“這麽好的詞,真恨不得這是我寫的呀!”

成德放鬆了馬韁,悠悠然地應道:“錫鬯兄就沒有詩興麽?”

朱彝尊苦笑一聲,“花園都遊過了,當時沒寫,現在就沒什麽可寫的了。”

成德將馬鞭一指道:“這一路上,荷塘、遠山,甚或是錫鬯兄故鄉的山水,隻要有了詩情,天下何物不能成詩呢?”

“說得好!”朱彝尊低聲讚道,竟也起了一些豪情,打馬揚鞭,把成德甩在了身後。成德隻聽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爽朗了,吟著一首《鷓鴣天》,恍然間真是那個落拓江湖載酒行的狂生呀:

莫問天涯路幾重。輕衫側帽且從容。幾回宿酒添新酒,長是晨鍾待晚鍾。

情轉薄,意還濃。倩誰指點看芙蓉。行人盡說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幾峰。

“好詞!”成德由衷地讚了一句,突然間又若有所思:“‘莫問天涯路幾重。輕衫側帽且從容’,這個‘側帽’的典故,哪裏是在說他自己!莫非……是在說我麽?”

“側帽”,是北朝青年貴族獨孤信的一則典故:獨孤信姿容絕代,是所有人仰慕的焦點。一天他出城打獵,回來的時候不小心被風吹歪了帽子,但他要急忙趕在宵禁之前回城,並沒有留心到這個小小的細節。等到第二天,城裏卻突然出現了一件怪事:滿城的男子們盡是歪戴帽子的造型。

“莫問天涯路幾重。輕衫側帽且從容”,成德反複品味著這兩句詞,臉上漸漸浮現出會心的笑意。他喜歡這兩句詞,喜歡“側帽”這個典故。四年之後,他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詞集,取名就叫做《側帽詞》。到了那個時候,不僅成德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神儀表會像側帽而歸的獨孤信一樣成為所有人目光的焦點,他的詞作也會隨著側帽風流不脛而走,傳唱京城,傳唱全國。

[3]冠禮:從此,我們可以稱他“容若”了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故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故曰:“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

——《禮記·冠義》

北京,北海幼兒園。

三百年前,這裏曾是葉赫那拉氏的家廟。在康熙十三年的一個良辰吉日裏,這裏格外肅穆。明珠夫妻像木偶一般被兒子和兒子的漢人朋友們攙扶到指定的位子上(為什麽這樣指定,兩口子完全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的人們忙上忙下地張羅。

麵前正被搬動的這個東西叫做洗,明珠皺了皺鼻子,這不就是個洗臉盆麽!可兒子告訴過自己,這不是洗臉用的,恰恰相反,它的作用是承接盥洗時流下來的棄水。下人們按照吩咐,把洗擺在了屋簷東端的地上。明珠問過兒子為什麽要把這個洗臉盆擺在屋簷那邊,他隻記得兒子糾正自己:首先,那不是洗臉盆,是洗;再有,那也不叫屋簷,看,屋簷兩端向上翹起,這個部位叫做榮。

讓明珠困惑的遠遠不止這些,就說自己這天穿的衣服吧,是兒子特地定製出來的,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黑帽子,兒子說那叫玄冠,上身穿的記得叫做緇衣,最可笑的是下身,居然穿著一條裙子,兒子說那叫裳。好吧,裳就裳吧,可為什麽前邊是黑色,後邊是黃色,配上自己保養得很好的白色皮膚,豈不像一隻三色花貓?

兒子大笑,說這個裳叫做雜裳,正是因為這件雜裳,整套打扮才和朝服不同,這叫玄端服。

可為什麽還有這條赤色而有些發黑的皮帶,寬寬的,垂到膝蓋上?

嗯,這叫爵韠。

可為什麽隻有我穿這個,你就不穿?

因為“不爵韠者,降於主人也”,您是主人才能這麽穿,這是地位的標誌。

必須要穿的?是的,必須要穿的。

為什麽必須要穿?

因為這是禮。

成德自己穿得更怪,一點都不像大人。那衣服是絲織的,染成黑色,繡著朱錦邊,這叫采衣。還用朱錦束著發髻,恭恭敬敬地在東房裏麵朝南站著。此刻,他的腦子裏全是《禮記》當中早已讀得爛熟的那些段落:“故冠於阼,以著代也……”每一個舉動、每一個位置,都是有極深刻的意義的,一點不能輕忽。

這是儒家的冠禮,嚴格地按照《儀禮·士冠禮》舉行的儀式。按照漢人的傳統,貴族男子到了二十歲就要進行冠禮,加冠之後就標誌著成年。明珠大人這一天被折騰得焦頭爛額,這才領教了什麽是“禮儀之邦”。

明珠事後問過兒子,不過是一次成人禮,為什麽要搞得這麽複雜?成德答道:《禮記》裏邊有一篇《冠義》,專門闡述冠禮的意義。說人之所以成為人,之所以和禽獸不同,就是因為人有禮義。而禮義之始,其實不過是言談舉止得當而已,一切複雜的儀式,都是約束人的言談舉止,這點做到了,才能進入禮義更深的內容,君臣父子、尊卑長幼的秩序才能融洽和睦。古人說“冠者,禮之始也”,古代帝王都是很看重冠禮的。正因為重視,所以要在家廟舉行。

二十歲的成德,對漢文化已經熟稔得像母語一樣了,自己仿佛完全不是出身自北方的旗人家庭,而是成長在江南的書香門第。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加冠之後,還要為冠者取字,從此人們便以字相稱,不再稱呼他的名了。我們所謂“名字”,原本是“名”和“字”兩種。取字是一件慎重的事,要在冠禮上三次加冠之後由嘉賓來取。當下這位嘉賓,就是滿腹經綸的金風亭長朱彝尊。

《荀子·不苟》有一段話定義君子的品行:“君子寬而不僈,廉而不劌,辯而不爭,察而不激,寡立而不勝,堅強而不暴,柔從而不流,恭敬謹慎而容”,能夠做到這些,就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了。成德一直很喜歡這段話,也曾抄錄來做為自己的座右銘。這些,錫鬯兄應當知道的。成德惴惴地想。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朱彝尊按部就班地念誦著取字時的祝辭,這些古奧的文字大意是說:三次加冠的禮儀已經完備了,正值良辰吉日,現在就把你的字告訴你知道。這個字非常美好,正與俊雅的士人相宜。字取得適宜就是一種福分,你要永遠地受用保持……

朱彝尊頓了一頓,終於說道:“你的字就叫‘容若’。‘容’取自《荀子·不苟》‘恭敬謹慎而容’,你的‘成德’之名取自《易經》,所以就用《易經》裏慣用文法加上一個‘若’字。”

朱彝尊隨即笑道:“從今以後,我可以叫你容若兄弟了。”

在漢文化裏,取字不但要取得漂亮,還一定要和名相配。比如趙雲字子龍,雲從龍,風從虎,“雲”與“龍”正好相配,“子”則是男子的美稱;張飛字翼德,“飛”與“翼”也是一樣的道理。“成德”與“容若”,一個出自《易經》的“君子以成德為行”,一個出自《荀子》的“君子……恭敬謹慎而容”,都是君子的最高品質。名如其人,字如其人,容若這一生也確乎擔得起“君子”二字。

隻有容若的母親,直到冠禮徹底結束也沒弄清大家都做了些什麽,直到丈夫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了一遍:“這就是漢人的成人禮,說明咱們的兒子長大成人了!”

“他不是早就長大成人了麽,”容若的母親有些愕然,“不過也好,這是不是說,咱們得趕緊給兒子張羅婚事了?”

[4]新婚:金風玉露一相逢

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

——納蘭容若《四時無題詩》之八

冠禮之後不久,真正意義上“成年”的容若就開始舉行婚禮了。就像《禮記》這部書,《冠義》之後就是《昏義》了,“夫禮始於冠,本於昏,重於喪、祭,尊於朝、聘,和以射、鄉,此禮之大體也”,冠禮和婚禮,一個是禮之始,一個是禮之本,意義重大自不必說,也都不是容易做下來的。

結婚從來就不是個人的事,而是家族的事。明珠的這位親家叫做盧興祖,漢軍鑲白旗人,任兩廣總督。這是官員之間結親的一種最理想的模式:京官與地方官結親,一個是中央要員,一個是封疆大吏,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辦事,互惠互利互補。

現代人常有一種誤解,認為清代的政策是滿漢不通婚,其實盧家就是漢人,和明珠家通婚並沒有什麽問題。因為不能通婚的並非滿人與漢人,而是旗人與非旗人,也就是說,這個政策與其說是對民族身份的限製,不如說是對政治身份的限製。

這樣的一樁婚事,婚禮一定辦得很熱鬧才對,但事實恰恰相反。我們習慣於以今度古,今天辦婚禮,吹拉彈唱、大操大辦、熱鬧喜慶,但這種婚禮習俗其實並不是漢文化的本來麵目,婚禮本來並不鳴鍾奏樂,是以安靜為特色的,是在黃昏時分靜悄悄地舉行的——“婚”字原本作“昏”,“成婚”原作“成昏”,就是由此而來的。

漢文化在形式上的核心,就是節製、內斂。當然,貴族的婚禮也很能大操大辦,比如現在流行的迎親車隊的風俗早在周代就已經有了——《詩經》裏有一篇《韓奕》,描繪韓侯娶妻的場麵。韓侯親自到嶽父家裏去接妻子,這就是周禮中的“親迎禮”,行親迎禮的韓侯以上百輛的彩車組成了一個浩浩蕩蕩的豪華車隊,直奔嶽家而去,而這樣的車隊規模,在當時足夠打一場中型戰爭了。

但是,無論車隊多麽豪華、多麽浩大,按規矩,這個親迎禮總是要在黃昏時分舉行的,新郎還要把親迎的用車漆成黑色——因為按照周禮,士的用車標準是棧車,大夫才能乘坐墨車,這在平時是不能僭越的,但婚禮的情況特殊,允許士把自己的車漆成黑色,當做大夫一級才能享受的墨車去迎接新娘,讓自己更有麵子一些。

新郎坐上了偽裝版的高級轎車,一行人還要帶上火把,因為這已經是黃昏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天黑,車也黑,人更黑——新郎的衣裳要繡黑邊,隨從穿的都是黑衣,等到了嶽家,看到的也是一眾身穿黑衣的女眷,如果我們現代人穿越過去,或許會以為這是西洋人在舉行葬禮。

親迎之後,天自然已經黑了,於是,一群黑衣人乘著黑車、舉著火把,月黑風高地回家去了。到了自家,天已大黑,新郎和新娘要吃上一頓飯來補充能量,用一種專門的合巹杯喝酒,這就是飲合巹酒,也就是現代婚禮的交杯酒。隻不過這種特殊形製的杯子在清代以後就失傳了,現代人隻是用普通酒杯搞簡化的合巹禮了。合巹酒喝完之後,新婚夫婦就該入洞房了。等到了第二天清晨,新娘沐浴梳妝之後,這才第一次拜見公婆。

整個婚禮的過程是以靜為主的。新郎家裏一連幾天都不能奏樂,為的是照顧新娘的情緒——人家畢竟剛剛離開了父母,年紀又那麽小(古人成婚早)。所以說,婚禮雖然是件喜事,但是喜中有悲,低調一些才更符合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