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納蘭容若《畫堂春》

焰火為什麽美麗,因為那是多樣的粉末交匯在一起,燃燒、困頓,而終於爆發於一刹那;詞章為什麽絢爛,因為那是詞人的萬千心事糾結於眉、鬱結於心,而終於脫口而出於一瞬間。

我手寫我心,便是此番道理。

由暗火而鬱結,由鬱結而困頓,由困頓而渴望解脫,由渴望解脫而終於爆發。

康熙十三年,國家發生了大事,成德的家裏也發生了大事,一個是以悲劇開始,以喜劇收場;另一個卻是以喜劇開始,以悲劇收場。造化弄人,為什麽偏偏這樣!

[1]一個遠方知縣的死

不意狡虜遂再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都,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本鎮刺心嘔血,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掃蕩腥氣,適值周、田二皇親,密會太監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泣隱忍,未敢輕舉,以故避居窮壤,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恢複,枕戈聽漏,束馬瞻星,磨礪競惕者,蓋三十年矣!

——吳三桂《討清檄文》

康熙十三年,天下板蕩,吳三桂徹底和清廷決裂,發布檄文,聲稱自己當年接受托孤,忍辱偷生,終於秘密地把崇禎皇帝的三太子撫養成人,如今恭奉三太子為主,意欲推翻滿清蠻夷,奪回漢人天下,恢複大漢衣冠。這篇檄文,飛速地傳遍了大江南北,人心一時動蕩。

京城,占據優勢的主和派甚至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殺掉主戰最力的明珠,重新與“三藩”議和。這情形,仿佛是漢代“七王之亂”的重演,明珠不正扮演了晁錯的角色麽?就算康熙帝作戰的決意不改,會不會當真殺掉明珠以為權宜之計呢?

誰也說不清。天威難測,明珠府裏頓時籠上了一片陰霾。就連一向隻陶醉在經史子集、琴棋書畫裏的成德也開始為了父親的命運,為了家族的命運而惴惴不安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是什麽樣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的冷酷無情。

這一天的淥水亭裏,成德展開一張宣紙,在看上麵的兩首詩。這是父親剛剛默寫給他的:

城社丘墟不自由,孤燈囚室淚雙流。

已拚一死完臣節,腸斷江南親白頭。

反複南疆遠,辜恩逆醜狂,

微臣猶有舌,不肯讓睢陽。

詩寫得並不見得多好,卻讓成德震撼了許久。父親講了,這兩首詩都是絕命詩,作者是廣西富川知縣劉欽鄰。劉欽鄰本是順治十八年進士,被派到富川去做知縣,就在吳三桂叛亂的時候,縣城陷落,劉欽鄰隻帶著四十多名家丁與叛軍展開了巷戰,但眾寡懸殊,無奈被擒。叛軍正在收買人心之際,重新刻了官印,交在劉欽鄰的手裏,希望他能歸順,但他當即把官印擲在地上,痛斥叛軍無君無父。隨後,劉欽鄰在牢房裏寫下了這兩首絕命詩,自縊而死。

成德低聲吟誦著:“微臣猶有舌,不肯讓睢陽”,這是以唐朝的睢陽城守張巡為榜樣呀。成德熟知這段曆史,那是“安史之亂”的時候,多少州官縣守都在叛軍來臨之前聞風而逃,隻有張巡和許遠堅守睢陽,牢牢地拖住了叛軍的腳步。那是一場駭人聽聞的守城戰,城中的糧食吃光了,軍士們就吃樹皮草根;樹皮草根吃光了,張巡就親手殺死自己的小妾,煮人肉以饗軍士;小妾的肉吃光了,就接著吃城裏的老弱婦孺,總共吃掉了三萬人之多。但城池還是被攻破了,被俘的張巡麵無懼色,痛斥叛軍,終遭殘殺。後來韓愈寫過一篇名文——《張中丞傳後序》表彰英雄,說在當時那種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況下,吃人也要堅守,為什麽?——“所欲忠者,國與主耳”。

這一天,成德再次想起了這段曆史,想起了韓愈的那篇名文,不知為什麽,他的心裏突然隱隱地生起了一個問題,一個怕是有幾分禁忌的問題:睢陽城裏被守軍吃掉的那些老弱婦孺,不正是最該受到保護的人嗎?那個叫作劉欽鄰的漢人知縣,他所甘心捍衛的究竟又是什麽呢?無論是正義的戰爭還是不正義的戰爭,百姓的生命都是可以被任意揮霍的嗎?“所欲忠者,國與主耳”,可國是誰之國,主是誰之主呢?

父親把劉欽鄰的事情講給自己聽,把劉欽鄰的兩首絕命詩默寫給自己看,是要自己寫出一首詩來,是要借用自己在文人士大夫當中的小小聲望來傳達一種態度。成德知道,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一定要全力支持父親。他也突然在這一刻意識到,飽受漢文化影響的自己終歸是一名旗人。

淥水亭裏,成德提起筆來,一蹴而就。這是一首五言長詩,是寫給劉欽鄰的挽歌,更是代父親發給所有人的一個響亮的政治信號:

人生非金石,胡為年歲憂。

有如我早死,誰複為沉浮。

我生二十年,四海息戈矛。

逆賊忽萌生,斬木起炎州。

窮荒苦焚掠,野哭聲啾啾。

墟落斷炊煙,津梁絕行舟。

片紙入西粵,連營倏相投。

長吏或奔竄,城郭等廢丘。

背恩寧有忌,降賊竟無羞。

餘聞空太息,嗟彼巾幗儔。

黯澹金台望,蒼茫桂林愁。

卓哉劉先生,浩氣淩鬥牛。

投軀赴清川,噴薄萬古流。

誰過汨羅水,作賦從君遊。

白雲如君心,蒼梧遠悠悠。

——《挽劉富川》

很快,從朝廷傳來了消息:劉欽鄰被追贈為太仆寺少卿,賜諡“忠節”,封妻蔭子。對於劉家,這是信念和命運,是悲泣和懷念;對於朝廷,這是一個強有力的政治信號——精明如明珠,從來就沒有為自己會重蹈晁錯的覆轍而擔心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押對了寶,如同坐在一列馳入隧道中的快車裏,隻要稍稍忍耐,就會見到前途的一片光明。於是在國事之餘,明珠安然地操持著家事。兒子今年已滿二十歲了,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所以,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

成德對此渾然不覺,他仍然沉浸在戰亂的消息裏,反複琢磨著“所欲忠者,國與主耳”這句似乎擲地有聲的名言。唐代睢陽城裏人吃人的慘劇漸漸與當前的戰事交疊在了一起,不說國家,不說君主,隻想想那些在這場舉國大戰中的小人物:普通的士兵、士兵的妻子、離亂的家人……他們都是怎樣的,向往著什麽,悲泣著什麽?成德仍在寫詩,這一回卻是寫給自己的,一寫就是十三首,題為《記征人語》,這就是他最著名的一部組詩:

列幕平沙夜寂寥,楚雲燕月兩迢迢。

征人自是無歸夢,卻枕兜鍪臥聽潮。

橫江烽火未曾收,何處危檣係客舟。

一片潮聲飛石燕,斜風細雨嶽陽樓。

樓船昨過洞庭湖,蘆笛蕭蕭宿雁呼。

一夜寒砧霜外急,書來知有寄衣無。

旌旗曆曆射波明,洲渚宵來畫角聲。

啼遍鷓鴣春草綠,一時南北望鄉情。

青磷點點欲黃昏,折鐵難消戰血痕。

犀甲玉枹看繡澀,九歌原自近招魂。

戰壘臨江少落花,空城白日盡饑鴉。

最憐陌上青青草,一種春風直到家。

陣雲黯黯接江雲,江上都無雁鶩群。

正是不堪回首夜,誰吹玉笛吊湘君。

邊月無端照別離,故園何處寄相思。

西風不解征人苦,一夕蕭蕭滿大旗。

移軍日夜近南天,薊北雲山益渺然。

不是啼烏銜紙過,那知寒食又今年。

鬢影蕭蕭夜枕戈,隔江清淚斷猿多。

霜寒畫角吹無力,夢歸秦川奈爾何。

一曲金笳客淚垂,鐵衣閑卻臥斜暉。

衡陽十月南來雁,不待征人盡北歸。

才歇征鼙夜泊舟,荻花楓葉共颼颼。

醉中不解雙鞬臥,夢過紅橋訪舊遊。

去年親串此從軍,揮手城南日未曛。

我亦無端雙袖濕,西風原上看離群。

意猶未盡,成德又填了一首詞,聽著千萬戶女子搗衣的聲音,想到有多少遠征在外的將士等待著和家人團聚:

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裏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淒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一場舉國戰爭,帝王想的是家業,明珠想的是功名,隻有成德,天然就和他們不同。“月到西南更斷腸”,那西南方向,正是鏖兵之地,多少征人思婦會捱得過這一場劫難呢?“我亦無端雙袖濕,西風原上看離群”,不管是誰家的悲劇,都會讓他感同身受一般地落淚。這就是成德,這就是我們愛他的道理。

[2]西郊馮氏園的海棠花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論語·子罕》

孔子曾經稱讚自己的學生子路,說穿著破衣爛衫站在那些穿狐皮大衣的人中間而泰然自若,這樣的人恐怕隻有子路了。《詩經》裏說:不嫉妒,不貪求,就會無往而不利。

這在孔子時代是個很高的標準,隻有子路可以做到,而無論在任何時代,這永遠是個太高的標準。

朱彝尊不但回信了,而且親自登門拜訪了。

對於成德來說,給朱彝尊寫信,完全是傾倒於他的《江湖載酒集》和《靜誌居琴趣》,普天之下能夠把詞寫得如此真摯感人的,再難找到第二個人。這是惺惺相惜之情,成德渴望結識他,渴望和他一起談詩論詞。

而對於朱彝尊來說,落拓江湖載酒行,說來瀟灑,其實大多數的時候都在喝粥,哪來的錢買酒喝呢。淒淒惶惶,已經這麽過了大半輩子。當初做了上門女婿,已經很抬不起頭來了,自己又一直窘迫,生計無著,不要說被旁人看不起,就連嶽父、嶽母,乃至自己的妻子都懶得給自己好臉色看。如果家裏過得好,誰又願意江湖載酒呢!隻有妻妹,隻有她一個人懂得欣賞自己,她完全看不到現實世界中的那個自己,看到的隻是另一個世界裏的自己,那個世界本來隻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卻終於有了另一個人自自由由地走進來和自己分享。但妻妹終於嫁了人,這一段感情終於是一場不為世俗所容的不倫之戀。茫茫天下之大,哪裏是這個落魄書生的容身之處呢?這些年來,他的腦海裏時時出現孔子的那句話,越來越頻繁了:“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都說“莫欺少年窮”,因為少年有得是希望,可自己呢,轉眼就要步入老齡了。

是的,“不忮不求”的隻能是成德這樣的貴公子,對於朱彝尊來說,有的卻是嫉恨,也是貪求,而最迫切的,不過是求一個糊口的差使,有了這個糊口的差事之後,再求那一點點可以讓自己看得到台階入口的光亮。才子不都是瀟灑不羈、視名利如糞土的,隻有生在顯貴家庭的才子才是。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淥水亭中,朱彝尊用一副精致的瑪瑙做的圍棋子排演著周易,算得了乾卦用九,熟讀《周易》的成德脫口便念出了這一爻的爻辭,兩人相視而笑。

自從“江左三大家”的最後一人龔鼎孳去年辭世之後,華夏詞壇恰恰就是群龍無首之局,誰可以領袖群倫,再開一派風氣?這也成了一些文士詞客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會是誰呢?是無錫顧貞觀,是秀水朱彝尊,還是京城明珠府裏的貴介公子納蘭成德?

朱彝尊的年紀已經足夠做成德的父親了,加之半生滄桑,看上去真比明珠還老。正是春寒時節,朱彝尊恰恰穿著一身敝縕袍,成德則病體初愈,恰恰還披著一身狐貉。成德倒沒有在意什麽,敏感的朱彝尊卻不由得想起孔子的那句話來:“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現在的自己,不正是子路的這般局麵麽?隻是,恥或不恥,自己也說不清楚。

談詩論詞,這是最好的話題,一下子就把兩個人之間懸殊的身份給拉平了。他們越聊越投機,朱彝尊也漸漸地放開了,像一個真正的才子一樣,指點文章,臧否人物。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從此,朱彝尊成了明珠府上的常客,有時也約成德同遊京城。廣安門外,有一戶精於園藝的馮姓人家,擺弄出了一座聞名京城的花園。眼看著花季將盡了,成德和朱彝尊才施施然地來了。

到了這裏,不約而同地,兩個人都想起了龔鼎孳。這座馮氏花園向來都是京城裏文人雅士們的聚集之地,龔鼎孳更是沒少來過。他很喜歡這裏的海棠花,見花開而題詠,詞作一出便迅速傳遍京城。今天的海棠花卻見飄零了,龔鼎孳也不在人間了。

“錫鬯兄,”成德對朱彝尊以字相稱,“你可記得這首詞:春花春月年年客。傷春又怕春離別。隻為曉風愁。催花撲玉鉤。”

“不錯,這是香岩(龔鼎孳)的《菩薩蠻·上巳前一日西郊馮氏園看海棠》,當時風靡京城呀,”朱彝尊應道,緩緩地吟出下闕,“娟娟雙蛺蝶。宛轉飛花側。花底一聲歌。疼花花奈何。”

成德笑道,還有一首:“年年歲歲花間坐。今來卻向花間臥。臥倚璧人肩。人花並可憐。”

朱彝尊仍是吟出下闕,“輕陰風日好。蕊吐紅珠小。醉插帽簷斜。更憐人勝花。這是香岩的《菩薩蠻·同韶九西郊馮氏園看海棠》,共有兩首,這是第一首。第二首是:‘錦香陣陣催春急。舊花又是新相識。紈扇一聲歌。流鶯爭不多。’”

這回輪到成德吟出下闕,“紫絲圍黃屧。小立朱樓側。廉外鬥腰肢。垂楊軟學人。”

“好記性!”朱彝尊讚道,兩人仿佛是在暗中較技一般。

成德又道:“小弟記得還有一首《羅敷媚》。”說罷便狡黠地望向一臉敦厚樸實的朱彝尊,好像在玩著一個驚險有趣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