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畢竟還有另一方麵,“光棍權宦”徐乾學的確觸犯了法律,但在社會裏,法律隻是權術當中的一個手段而已。就像貪汙犯法,當時的官場就是一個貪汙場,懲治貪汙的法律隻在派與派鬥、人與人鬥的時候才會“當真”被拿出來作為一個名目;賣**嫖娼違法,但隻有在權力人士想創收的時候才會拿出這個法律的武器,但他們不但不想根除它,反而會好好地養著這個市場。

正是這個道理,在徐乾學這件事上,違法借貸在當時的社會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所謂旗債、京債、皇債,林林總總的名目,在清人筆記裏比比皆是。徐乾學成了被告,似乎隻能說明他欺人太甚了,或者運氣太背了,或者勢力還不夠大,以至於沒能把張恂如擺平。

千裏之外的京城,成德一直在思念著老師,他時時撫摩著那枚刻有“勿欺”二字的閑章,也沒有忘記《通誌堂經解》這項浩大的工程。這工程太大了,太磨人了,這套卷帙浩繁的叢書直到他去世之後才終於雕版印刷。我們看到的叢書總序,還有其他的一些序言,隻是在成德生前的草稿上由他的好友們作了續寫,或完全由徐乾學代筆。這是一種緬懷,令人千古。成德已經死去了,他已經無法從這套叢書的主編身份獲得任何的好處,即使他還活著,也不會在意這樣的名分——他從一降生就是天之驕子,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凡俗的念頭。

[5]淥水亭:為了告別的聚會

和通誌堂書齋同年落成的還有一座庭園,成德為它取名為淥水亭,他也許還不知道,這將是他一生中最標誌性的建築。

為什麽要取名淥水亭,這裏邊寄托著一層深意。《南史》記載,庾景行是一位世家子弟,自幼就以孝行著稱,做官之後一向以清貧自守,是所有江漢人士的期望,終於被王儉委以重任。安陸侯蕭緬知道了消息,馬上給王儉寫了一封賀信,信裏說:“盛府元僚,實難其選。庾景行泛淥水、依芙蓉,何其麗也。”當時的人們把王儉的幕府比做蓮花池,所以蕭緬才用“泛淥水、依芙蓉”來讚美庾景行。這段曆史,就是成德為新建的亭子取名淥水亭的出處。

在成德的眼裏,庾景行仿佛就是自己的前身。他事親至孝,清貧自守,而且清秀俊逸,風采照人,一生以正道自約,故而死後諡為貞子(“貞”是“正”的意思)。《南史》所載的庾景行,在成德看來是如此地親近。

淥水亭就建在明珠府的西花園裏,現在是宋慶齡紀念館,緊鄰後海,觸目便是柳蔭湖光,雖然被城市的繁華包圍著,卻很有幾分江村野趣。

野色湖光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雲。

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庭掛夕曛。

——《淥水亭》

這是成德專門為淥水亭的建成而作的一首七絕,能在這皇城左近、天子腳下營造出這樣一分散淡,除了成德還有第二個人麽?就連那位庾景行也做不到。

嚴繩孫、薑宸英,這些漢人名士在這一年裏相繼成為淥水亭的座上客,談詩論畫,悠遊自得。這一刻的成德簡直忘記了還有三年之後的科舉,是的,貴公子出身的他並不需要靠科舉來改變命運,他並不缺少什麽,並不需要爭取什麽,他沒有必要去做官、去賺錢,沒有必要和許多人爭搶在那個鉤心鬥角的名利場上,所以,他做任何事情都隻會由著自己的性情,沒有一丁點的功利性。他隻是一個純粹的詩人,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這一年,擁有了一座淥水亭的成德開始撰寫一部叫做《淥水亭雜識》的筆記,他在序言裏說:癸醜年病起,批閱經史,偶有心得便記錄下來,或者有朋友來訪,聊到一些奇聞逸事,也會在朋友走後記錄在案。我們在這些零零碎碎的記載中,常常能夠讀到公子別樣的性情。

翻看《淥水亭雜識》,有一則關於娑羅樹的記載:五台山的僧人誇口說,他們那裏有一種娑羅樹,非常靈異,於是畫圖雕版,大加宣傳。但是巴陵、淮陰、安西、伊洛、臨安、白下、峨眉,到處都有這種樹,實在不是五台山的獨有之珍。又聽說廣州南海神廟有四株特別高大,現今京城臥佛寺裏也有極高的兩株。同樣的樹,有的聲名大噪,有的默默無聞,看來草木的命運也有幸運或不幸的呀。

還有一則,說京城遺老講述前朝萬曆年間西山戒壇的盛況,四月間遊女如雲,車馬絡繹不絕,一路上到處都是茶棚酒肆,甚至有帶著妓女入寺遊玩的人。一位無名詩人寫詩嘲諷道:“高下山頭起佛龕,往來米汁雜魚鹽。不因說法堅持戒,那得觀音處處參。”

此時看佛,全是一副旁觀者的口吻。此時的成德不會知道,他將來也會迷戀佛法,還給自己取了一個“楞伽山人”的別號,常常伴著青燈古佛傾訴傷心。一個永遠在順境中行走的人不會信佛,隻等他真的遭受打擊了,遭受了那種非人力可以挽回的打擊,才會傾心向佛,再無二誌。

成德還記下了許多讀史的感悟,雖然簡短,卻頗有見地,他的詠史詞寫得好,從這部《淥水亭雜識》就可以猜得出來。譬如他在讀唐史之後留下了這樣一則筆記,說唐肅宗撤回了西北邊防軍以平定內部的叛亂,從此邊防無人,京城就成了邊疆。明朝放棄三衛,便是重蹈了唐肅宗的覆轍。

還有一些記載顯示著成德的淵博,比如這一則:王勃《滕王閣序》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時的人都以為奇絕,但這兩句並非完全是王勃的原創。庾信《馬射賦》有“落花與翠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隋長壽寺碑有“浮雲共嶺鬆張蓋,明月與岩桂分叢”,隻能說王勃的句子青出於藍。

西學也是《淥水亭雜識》中筆墨頗多的內容。那還是一個西學東漸的時代,但主流社會始終無法接受西學,夷狄之邦的學問怎麽可能超過中原大國呢,這不是學術問題,而是上千年積澱下來的優越感與自尊心的問題。隻有天真如成德,既然已經以旗人之身投入漢文化的汪洋大海,那顆充滿求知欲而並無雜念的心又怎麽不會受到西學的吸引呢?

成德以新奇的口氣記載著:中國的天官家都說天河是積氣,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萬曆年間到了中國,卻說氣沒有千古不動的道理。用他們的望遠鏡觀測天河,發現那果然不是積氣,而是一顆顆的小星星,曆曆分明。

西洋人的學問裏,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地方:西洋人說,用望遠鏡觀測金星,發現金星也和月亮一樣會有陰晴圓缺。這豈不是很沒道理?月亮之所以有陰晴圓缺,是因為它自己不會發光,靠反射日光來發光,而金星是自己會發光的,怎麽也會像月亮一樣有陰晴圓缺呢?

但他還是直麵西學的優點,直言不諱地說:“西人曆法實出郭守敬之上,中國未曾有也。”他在兼收並蓄之後也會評點中學與西學的特點:西人長於象術而短於義理,他們有一部叫做《七克》的書,也是教人為善的,把天主尊為至高,批判佛教,卻完全不了解佛法。

《淥水亭雜識》裏邊最珍貴的,自然就是成德對詩詞的見解:

宋人歌詞,而唐人歌詩之法廢。元曲起而詞廢,南曲起而北曲廢。今世之歌,鹿鳴塵飯塗羹也。(宋人以詞入樂,於是唐代以詩入樂的方法便廢止了。元曲興起,詞便廢止了。南曲興起,北曲便廢止了。如今的歌曲,隻是扮家家酒罷了。)

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乃不虛薄杜撰。才學之用於詩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學,便與性情隔絕。(詩歌是心聲的流露,是性情之事,因為詩歌的寫作是發乎情而止乎禮義。作詩不僅要靠性情,也要有才,才能揮灑自如;還要有學問,才不至流於淺薄杜撰。但才與學隻要達到這樣的標準也就足夠了。韓愈作詩逞才,蘇軾作詩炫學,他們的詩歌便不再直抒性情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獻凋落,詩道失傳而小詞大盛。宋人專意於詞,實為精絕,詩其塵飯塗羹,故遠不及唐人。(自從五代亂世之後,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詩歌之道失傳了,人們熱衷於填詞。宋人專心於填詞,所以成就極高,他們對於作詩並不認真,故而詩歌的水平遠遠不及唐人。)

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詩。舉業欲幹祿,人操其柄,不得不隨人轉步。詩取自適,何以隨人?(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如今忽然流行起了宋詩。為科舉而讀書不得不隨著別人訂下規矩走,但詩是寫給自己的,何必也要隨人俯仰呢?)

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母也,必自立而後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後成人也。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過日。(作詩需要學習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沒有乳母,先要由乳母撫養,才能終於長大自立。而明朝人學習杜詩,學習盛唐之詩,卻從來不曾自立,好比一輩子都要依賴乳母一般。)

唐人有寄托,故使事靈;後人無寄托,故使事版。(唐人寫詩飽含寄托,所以用起典故來靈動自如;後人寫詩沒有了寄托,所以用起典故來刻板乏味。)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殊覺無謂。(曲子興起,詞便廢止了;詞興起了,詩便廢止了;唐詩之體興起了,古詩之體便廢止了。作詩隻是為了抒發性情,所以我們既然生活在今世,用唐代的近體詩就足以抒發性情了,而那些好古之人本來就沒有什麽性情,卻勉強效仿古體去作樂府,實在無謂。)

年輕的成德對寫詩填詞已經很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文學創作不是仿製古董,隻要用切近一些的體裁,適度地輔以才學,直抒胸臆也就是了。文體興廢,自有它的規律,完全不必厚古薄今。王國維《人間詞話》第五十四條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這番卓見,成德在《淥水亭雜識》裏已經輕輕點出了。

淥水亭中,成德每每與新近結識的漢人名流嚴繩孫、薑宸英吟詩對酒,縱論天下文章。他們最多談到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龔鼎孳,曾做過康熙十二年會試的主考官,算來也是成德的座主,他曾與錢謙益、吳偉業齊名為“江左三大家”,如今在三人之中碩果僅存,是秋水軒唱和的主角,天下文章宗主;另一個是名不見經傳的浙江秀水人朱彝尊,聽說他從去年流寓京城,做一名幕府小吏,刻出一部《江湖載酒集》,此書和他之前的一部詞集《靜誌居琴趣》一起悄然在京城流傳,人雖籍籍無名,詞卻寫得風華絕代,簡直令人不敢逼視。

就在這一年,忽然傳來龔鼎孳過世的消息,一代文壇宗主轟然隕落,每個人都在猜測:未來將由誰主盟天下呢?——“應該就是《江湖載酒集》的作者吧!”成德和嚴繩孫、薑宸英交換著意見,兩人卻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成德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朱彝尊的寓所,是的,他迫切地想要結識這位落拓半生的不世出的才子,惺惺相惜之情溢於言表。

想到了詞,就想到當初秋水軒唱和的盛況,就想到了廣源寺裏的那次遭遇。不知為什麽,那一天的場景屢屢在眼前晃動,尤其是夜合花開的時候,尤其是梔子花謝的時候。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也梳理不清任何一瞬間的心事。他填了兩首《采桑子》,但自己都說不清表達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采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采桑子》

他像古代的美男子沈約(東陽)一般地消瘦了,腰帶漸漸地扣得緊了,是因為前一段的寒疾嗎,是因為沒能趕上殿試的鬱悶嗎,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填罷了詞,他就開始等待朱彝尊的回信。他等待的也許不止是朱彝尊的回信,他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