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之有解,自漢儒始,故《戴禮》著經解之篇於時分門講授曰:《易》有某家,《詩》、《書》、三《禮》有某家,《春秋》有某家者,某宗師大儒也。傳其說者,謂之受某氏學,則終身守其說,不敢變。黨同抵異,更廢迭興,雖其持論互有得失,要其淵源皆自聖門。諸弟子流分派別,各尊所聞,無敢私並一說者,蓋其慎也。

東漢之初,頗雜讖緯,然明章之世,天子留意經學,宣闡大義,諸儒林立,仍各專一家。今譜係之列於《儒林傳》者,可考而知也。

自唐太宗命諸儒刪取諸說為《正義》,由是專家之學漸廢,而其書亦鮮有存矣。至宋二程、朱子出,始刊落群言,覃心闡發,皆聖人之微言奧旨。當時如眉山、臨川、象山、龍川、東萊、永嘉、夾漈諸公,其說雖微有不同,然無有各名一家如漢氏者。

逮宋末元初,學者尤知尊朱子,理義愈明,講貫愈熟,其終身研求於是者,各隨所得,以立言要其歸趨,無非發明先儒之精蘊,以羽衛聖經,斯固後世學者之所宜取衷也。惜乎其書流傳日久,十不存一二。

餘向囑友人秦對岩、朱竹垞購諸藏書之家,間有所得,雕版既漫渙斷闕不可卒讀,鈔本訛謬尤多,其間完善無訛者又十不得一二。間以啟於座主徐先生,先生乃盡出其藏本示餘小子曰:是吾三十年心力所擇取而校訂者。餘且喜且愕,求之先生,抄得一百四十種,自《子夏易傳》外,唐人之書僅二三種,其餘皆宋元諸儒所撰述,而明人所著間存一二。請捐資,經始與同誌雕版行世。先生喜曰:是吾誌也。遂略敘作者大意於各卷之首而複述其雕刻之意如此。

這篇序文的大意是說:解釋經典的工作從漢代就開始了,《易經》、《詩經》、《春秋》、三《禮》等各有專家研究,弟子們嚴守師傳,小心謹慎,不敢有所改變或者兼並諸說。到了東漢,雖然讖緯流行,但正統儒學仍然被認真地傳承了下來。直到唐太宗下令統一經義,為群經編撰《正義》,漢代的專家之學便漸漸廢止了,書也沒有保存下來多少。到了宋代,二程和朱熹領袖儒學,闡發聖人的微言大義,當時雖然還有蘇軾、王安石、陸九淵等人形成了另外的學派,但學派之間的差異並不很大,再不複見漢代的風氣。

及至宋末元初,學者們尤其推崇朱熹的理學,經義研究日漸精深,出現了很多精辟的見解。可惜他們的著作流傳下來的還不足十分之一二。我曾經囑托友人秦鬆齡(號對岩)、朱彝尊(號竹垞)搜購各地的藏書,不時有所發現,但其中好的版本又不足十分之一二。一次我和老師徐先生談到了這件事,徐先生便把他所有的藏書都拿給我看,說這是他老人家三十年辛苦搜羅所得,而且做過嚴格的校訂。我又是高興又是驚愕,於是懇求先生,從中抄錄了一百四十多種,自《子夏易傳》而外,唐人之書僅有二三種,其餘的都是宋元學者的著作,明代著作也略有一些。接下來便是籌備資金,與誌同道合的友人開始把這些書籍雕版出版。徐先生喜形於色,說這正是他的願望。

成德的這一篇總序,就是一篇極精簡的中國經學史概要,寫得很見功力,但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一些問題:序言題署的時間是康熙十二年夏五月,但其中提到成德囑托友人秦鬆齡和朱彝尊搜購各地的藏書,可是,本書前文剛剛講到過朱彝尊,他和成德至今應當隻有互相聞名卻不曾謀麵,這又從何解釋呢?

叢書冠名“通誌堂”,用的是成德的名義,足以使成德步入知名學者之林了。但這件事畢竟有些可疑的地方,以至於在當事人相繼故去之後,乾隆皇帝大顯了一番考據功夫,他在一次上諭中詳細說道:“朕看到成德為《通誌堂經解》所作的總序,落款在康熙十二年,但推算時間,成德那時候不過是個孩子,如何能夠就有如此磅礴的經學修為呢?朕早就聽說過一則傳聞,說這部書是徐乾學代成德刊刻的,於是朕就安排軍機大臣詳查成德的出身本末,這才知道成德是在康熙十一年中的舉人,十二年中的進士,年僅十六歲,而徐乾學恰是康熙十一年順天鄉試的副考官,成德就是由他取中的。朕知道,明珠在康熙年間擅權多年,氣焰熏天,很會招攬名流,和徐乾學這樣的人互相交結,植黨營私,所以他的兒子成德還沒到二十歲就取得了功名。為了顯示成德的功名完全來自本身的實力,就刊刻了洋洋大觀的《通誌堂經解》,告訴世人他有多高的學問。但是,古人都說皓首窮經,就算是一代通儒,如果不是義理精熟、畢生講授貫通的內容,尚且不能隨心闡揚以明先賢之精蘊,以成德那小小的年紀,卻能廣收博采,集經學之大成,天下哪有這般道理!”(《纂修四庫全書檔案》)

乾隆皇帝是很欣賞《通誌堂經解》的,但越是欣賞,就越是覺得這樣一部書隻能出自飽學鴻儒之手,不可能是由一個少年人編訂出來的。後來《通誌堂經解》刊行補刻本,乾隆帝親自撰寫了序言,批評徐乾學攀附權貴,成德欺世盜名,說兩人的品行都不足取,隻是考慮到不該以人廢言,這才把這部書補刊齊全,訂正訛謬,再次出版刊行。

被乾隆帝批評為品行不端、欺世盜名,這對當事人來說確實是一件大事,盡管乾隆帝也犯了一個錯誤,軍機大臣並沒有盡職盡責,成德在康熙十二年並沒有考中進士,而是因病未曾參加殿試,這一年成德也不是十六歲,而是十九歲,距離舉行冠禮的成年(二十歲)就隻有一步之遙了。

乾隆帝有這樣的上諭,當時有這樣的傳聞,空穴來風,事出有因。明珠是一代鐵腕權臣,權臣必然弄權,要在朝廷立足也必然需要結黨;徐乾學是一代儒臣,學術宗師,但早年即被舅父顧炎武不喜,覺得他的功名利祿之心太重,不是一個淳良的苗子。但是,成德呢?

[4]徐乾學勒索案

這年秋天,徐乾學被降職了,放還家鄉,和他同樣遭遇的還有一位蔡啟僔,兩人都是康熙十一年順天鄉試的主考官,自然也都和成德有著座主與門生的這層師生關係。

科舉考試,即便在最公平的時代,也不完全憑借才學,因為政策上有個要求,要在各個地區取得平衡。也就是說,即便最差的江南考生也考得要比最好的塞北考生更好,但根據名額的分配比例,塞北考生一定要中舉幾個才行。蔡啟僔和徐乾學就觸犯了這個規矩,被人彈劾,一起回鄉去了。

為二位老師送別,成德感覺到一種不可遏止的情緒,接連發之於詩詞,《秋日送徐健庵座主歸江南》組詩和《即日又賦》都是寫給徐乾學的,寫給蔡啟僔的是一首詞,很快便比他的詩流傳得更廣。成德後來回憶起這段事情,覺得就是從那時候起,自己認可了詞比詩更適合自己的氣質。他也許成不了一個好的詩人,卻是一個天生的詞人。

那首寫給蔡啟僔的詞是這樣的: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一隻。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蓴絲碧。無端酸鼻,向歧路,征輪驛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泣。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淒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兗兗皆虛擲。年來蹤跡。有多少雄心,幾翻惡夢,淚點霜華織。

——《摸魚兒·送座主德清蔡先生》

送別之詞,毫無小兒女臨歧之態,倒有幾分像是辛棄疾的長調。當初名噪一時的秋水軒唱和早已把稼軒風吹遍大江南北,自然也沒有漏掉近在咫尺的京華,而十九歲的成德也正是廣納博收的年紀。

蔡啟僔回到了老家浙江德清,在成德的生涯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過場人物,以後也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敘述裏了;徐乾學也回到了老家昆山,一個獲罪被貶的官在家鄉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呢?但獲罪被貶從來不能瓦解一位官場精英的能量,徐乾學這一番回到昆山,不但掀起了一番風雨,甚至還逼死了一位身負朝廷品級的同僚。徐乾學的品行向來便飽受譏議,這件事便是種種譏議的一大由來。

在緊鄰昆山的地方,正八品官太倉州學正張希哲迎來了仕途之人最期盼的一天:升遷。他被升為了山西平陽府稷山縣的知縣,從八品變為七品了。但是,本該欣喜若狂的張希哲卻憂慮起來,因為他正臥病在床,沒法如期赴任,要想延期,就需要向本省督撫直至朝廷吏部打報告等待認可,中間要有一大套複雜的官場規程,如果延了期,就會受到極嚴厲的處分。

張希哲惴惴不安,苦熬多年才等來一個升遷的機會,稍有差池就會前功盡棄,再想翻身就不曉得何年何月了。怎麽能迅速地把那些官場規程打通,這真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

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這好像不是什麽大事,但當時為什麽升遷或調任在期限上會這麽敏感,是為了防止一些人挑肥揀瘦,打通關節上瞞下騙不去貧瘠地區赴任,而張希哲這種情況,隻要一不小心就會觸到這個黴頭。

另一方麵,康熙帝為了籌備平“三藩”之亂的軍費,開了捐官的口子,政府官職向社會公開銷售,很快就造成了官多職少的局麵,補缺越來越難。張希哲也在擔心這個問題,生怕自己稍一耽擱,這個七品知縣的缺就會被旁人補去。就在這個時候,“貴人”來了。

徐乾學伸出了援手,說自己能幫張希哲擺平一切。這事乍看上去頗有幾分蹊蹺:張希哲好歹是個七品知縣,一縣之長,而這時候的徐乾學無官無職,如何能擺平一件連知縣大人都無法擺平的事情呢?

在官場混,可以靠能力,可以靠資曆,可以靠溜須拍馬的功夫,可以靠欺上瞞下的本事,但還有一個東西是重要到每位大人都離不開的,那就是人脈。隻要人脈過硬,就算是犯了罪、丟了官,一樣可以東山再起,也一樣可以呼風喚雨。柳永曾經自詡“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那隻是詩人的自我安慰而已,真正的“白衣卿相”應該是這些人才對。

此時的徐乾學就是這樣的一位白衣卿相,他告訴張希哲,自己的兩個弟弟還都在朝廷做官,位高權重,自己這些年在官場打拚,也積累下來了極廣的人脈,要辦好這件事實在輕而易舉,花一點錢就可以辦到。

張希哲此時已經向頂頭上司打了報告,但這報告還要遞交京城,在吏部的繁文縟節中苦熬手續,遲遲沒批下來。沒批下來,到底是因為什麽?是因為手續繁瑣,耽誤了時間,還是因為被吏部的官員們看出了什麽不妥,要抓自己的什麽痛腳?張希哲越想越是憂心,病急亂投醫,也就隻好依靠徐乾學了。

打點關節自然需要用錢,大量的錢,張希哲原本隻是一名八品學正,在教育還不曾產業化的當時屬於清水衙門裏的小官,拿不出那麽多錢來,徐乾學正好把高利貸的業務一並做了下來。

私人之間的借貸本來也是人之常情,法律禁止的隻是高利貸而已。利息多高才算高利貸呢?法律上有個標準:超過三分利的就是高利貸。

所謂三分利,就是每借銀一兩,每月要計利息三分,累積到三十三個月的時候,利錢便和本錢相當了,這是法律規定的極限,三十三個月以後無論多久,都不許再累計利息了,隻按一本一利來算。而徐乾學借給張希哲的錢,是“加五取利”,比三分利高出將近一半,不僅如此,還有其他種種說辭,把張希哲的債務窟窿越捅越大。

等張希哲好容易就任了稷山縣知縣,徐乾學派出家奴,到稷山縣衙堵門討債,又勾結山西當地的官員向張希哲施壓。可憐張希哲,一任七品縣太爺,竟被逼得祖業賣盡,孑身南歸,抱恨而終。後來張希哲的兒子張恂如憤恨難消,拿起了法律武器狀告徐乾學,訴狀中稱呼徐乾學為“光棍權宦”,希望以“光棍設騙”的罪名懲治之。這些名號安在傳是樓主人的頭上,真是太大的反差。再想想徐乾學為藏書每每甘斥重金,而這些重金又是從何而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