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德斯·赫胥黎那貌似危言聳聽的預言或許正逐漸被我們踐行,即人們會在庸俗文化的麻醉下喪失健康、獨立的文化精神,被無聊煩瑣的世事麻木了對真理的渴望,在不知不覺中愛上文化壓迫,主動移交思考能力,自覺壓縮精神的延展空間,最終被簡單的娛樂和囚禁,剝奪靈魂自由終身。庸俗文化同大麻一樣,輕易就能從其獲取快感,輕易產生依賴,而服用過量將導致駭人聽聞的病變,不過一個發生在身體上,一個發生在精神上。

那些披著文化外衣的梅菲斯特,有著千變萬化的誘人麵孔,但我們沒有浮士德的幸運,不會有天使來與魔鬼爭奪我們的靈魂。

徐乾學是一個愛書的人,用畢生的精力搜羅了大量的儒學著作,當容若看到這些的時候,簡直要驚呆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自己從來不曾知曉的世界,是一個被主流社會徹底拋棄的世界。但在這個世界裏,竟然躍動著那麽多精辟的見解,那麽多廣博的學問,那麽多不見容於俗流的真知灼見。十八歲的成德第一次大開眼界:書的海洋裏原來還有這樣的一座座傲岸的孤島。

這些著作,不僅成德前所未見,連當時的儒學老師們也不曾讀過。成德再一次拜服於漢文化的博大精深,他也朦朧地意識到:漢文化之所以時有衰微,並不是沒有新的人才、新的思想,而是沒有讓這些人才與思想得以萌芽、成長與共生的土壤。而當今清王朝的文化政策,又何嚐不是這樣、甚至變本加厲呢?

成德在康熙十一年考中了順天鄉試的舉人,這就取得了第二年參加京城會試的資格。康熙十二年二月,會試開始,主考官有杜立德、龔鼎孳、姚文然和熊賜履。成德念著這些主考大人的名姓,突然想到秋水軒唱和的那段風雲歲月裏,龔鼎孳不就是其中寫詞寫得最好的一位嗎?

會試,依舊毫無懸念,成德再次中舉,而他的鄉試同年韓菼也參加了這次會試,還考中了第一名,稱為會元,這真讓成德羨慕不已。

會試之後,是科舉的最後一關:殿試。康熙皇帝親自在保和殿測試考生,這次考中的才能獲得進士的頭銜。行百裏者半九十,這是所有考生科舉生涯的最後一步。這一步,對於成德來說,本來也應該是沒有懸念的。

但是,就連成德這樣一個最受上天眷顧的孩子也深深體會到了一次何謂造化弄人:眼看著殿試的日期臨近了,一場高燒突如其來,徹底地擊垮了他。這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本來也該是特別屬於成德的春天,但這個春天卻冷冷地對他關閉了門扉。他知道,下一次殿試,還要等上三年。

韓菼按部就班,準備參加殿試去了。他的心情也是忐忑的,不知為什麽想起了漢代的飛將軍李廣,想起他武功蓋世,功勳卓著,卻隻是因為命運的捉弄而終生未被封侯。他寫下了一組詠史詩,寄給了好友成德,其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李廣負才氣,勇敢莫不聞。

彎弓挾大黃,射雕安足雲。

奈何遭數奇,望氣亦虛言。

生不逢沛公,不得策高勳。

禁中卻拊髀,上有聖明君。

試問誰頗牧,何似飛將軍。

成德讀到這首詩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月二十三日,傳來了殿試發榜的消息,他的好友兼同年韓菼,和他一起參加過鄉試和會試、又在會試上考了頭名的韓菼,在這次殿試上高中了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成德歎息著,那位“奈何遭數奇”的飛將軍李廣,豈不正是自己麽!

這一年裏,成德寂寂地寫下了這樣一首七律: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裏誤春期。

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遊非隔麵,玉階有夢鎮愁眉。

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幸舉禮闈以病未與廷試》

病榻上的成德聽說了新科進士發榜的消息,既為好友高興,也為自己憂傷。“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再見韓菼的時候,真有些強顏歡笑、百感交集的滋味。

年輕永遠是最好的資本。錯過了今年進士科的成德也不過十九歲而已,即便再過三年,也還隻是二十二歲。正在這個時候,仆人帶來了一隻小筐,筐子裏盡是鮮豔欲滴的櫻桃,說這是徐大人派人專門送給公子的。

徐大人,自然就是那位曾經做了成德鄉試主考官的大學者徐乾學,他在這個時候送來一筐櫻桃,用意何在呢?成德知道,新科進士發榜的時候也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而自唐朝起,新科進士們便形成了一種以櫻桃宴客的風俗,是為櫻桃宴。直到明清,風俗猶存。徐乾學派人在這個時候送來櫻桃,正是一種勉勵,一種認可。

老師果然是知心人啊!成德的心裏頓時溫暖了幾分。可是,既然收下了禮物,總要有些回贈,送老師些什麽才好呢?就送一首詞作為答謝吧: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隻為花疼。

——《臨江仙·謝餉櫻桃》

這首詞因為充滿了情愛意象,以前常被人誤以為是和情感有關的。詞題“謝餉櫻桃”,隻一個“餉”字便讓徐乾學讚不絕口。這裏邊藏著一則典故:唐太宗要賜櫻桃給雋公,卻突然發現一個難題:不知道該怎樣措辭,送櫻桃的這個“送”的意思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才好——如果說“奉”,把對方抬得太高;如果說“賜”,又顯得自己過於高高在上。這時候,有人出了個主意:“當初梁帝給齊巴陵王送東西,用的是一個‘餉’字。”於是,唐太宗的櫻桃就“餉”給雋公了。

成德的詞題用到這個“餉”字,極懂禮,極謙遜,同時還大見漢文化的功底,也難怪以徐乾學這樣的大儒都對他青眼有加了。

又過了一段,成德的身體終於痊愈了,他最想見的就是徐乾學。是的,病好了,繼續用功讀書就是,他知道,但在幾個月前他就已經動搖了心思,不願意再隻為科舉而讀書了,他要讀更多的書,學習更多的漢人著作。這一切,都需要一位名師,這位名師自然非徐乾學莫屬!

風雲際會,成德正式拜師徐乾學,每逢三、六、九日都會登門徐府,從不間斷,學問自此而突飛猛進。其間與韓菼書信往來,討論明代文章,成德曆數宋濂、方孝孺、王陽明等大儒的文章風骨,如數家珍,更有一番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氣魄。這樣的文字哪裏還像是出自一位青年旗人之手!韓菼此刻雖然貴為狀元郎,卻也不得不在這樣的文字之下真心賓服。

十九歲的成德,開始脫胎換骨了。

萬春園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裏誤春期”,在成德的這句詩裏,“萬春園”是個罕見的典故,翻檢注本,隻說這句是比喻詩人失去了殿試的機會。的確,既然名為萬春園,無論如何也不該錯過春期才對,但偏偏就錯過了,自然無限惋惜。

查成德自己的文集,《淥水亭雜識》裏有專門的一篇考據,說在元代的京城裏,海子旁邊有一個地方叫做萬春國(疑是“園”字之訛),新科進士在登第的宴會之後就會到這裏集會。宋顯夫在詩裏寫的“臨水亭台似曲江”說的就是這個地方,如今已經湮滅無聞了。

[3]通誌堂疑案

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一年,中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都醞釀著不安的空氣。

殿試的時候,為什麽韓菼能夠拔得頭魁、狀元及第,並不是因為他的才學真就明顯超過了其他的考生,而是因為他的考卷正合康熙皇帝的心意,點他為狀元也正是向全國發出了一個明確的政治信號。

殿試的試題是討論迫在眉睫的“三藩”問題,這是一個極度敏感的問題,以吳三桂為首的“三藩”在南方的勢力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形成清政府難以負荷的財政負擔,是削藩還是安撫,牽動一發就會動搖整個中國的未來命運。老成持重的大臣們既不願、也不敢招惹“三藩”,輿論的突破口便隻能從那些年輕氣盛、百無禁忌的新科士子那裏尋找,而韓菼恰恰在考卷裏詳細論述了“三藩”坐大之害,提出了鐵腕的削藩建議。康熙帝等待的就是這樣的一份試卷,他要公之於全國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這年七月,吳三桂等人上疏自請撤藩,這是投石問路之計。康熙帝召集會議,會上主撫的聲音竟然占到了多數,隻有明珠等三位大臣力主削藩,認為“三藩”反勢已成,削藩亦反,不削藩亦反。康熙帝乾綱獨斷,決意削藩。十一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吳三桂終於扯旗造反,天下由是而陷入金戈鐵馬的征戰之局。

成德從來就不是一個對政治敏感的人,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父親由於堅定的主戰立場而成為皇帝身邊少數幾個足堪倚重的大臣之一,沒有注意到明珠府越發地炙手可熱了。在這個“三藩”戰事一觸即發的當口,他正在家中營建自己的書齋。

十九歲的成德終於擁有自己的書齋了,他給書齋取了一個很大氣的名字:通誌堂。他還寫了一首詩來紀念這件事,詩寫得隻有書卷氣,沒有一丁點的人間煙火氣:

茂先也住渾河北,車載圖書事最佳。

薄有縹緗添鄴架,更依衡泌建蕭齋。

何時散帙容閑坐,假日消憂未放懷。

有客但能來問字,清尊寧惜酒如淮。

——《通誌堂成》

詩中所謂“鄴架”是一個一直讓成德別有會心的典故:唐代白衣宰相李泌的父親李承休被封為鄴侯,他隻喜歡藏書,收藏多達兩三萬卷,於是戒令子孫不許出門,隻許在家讀書,如果有人登門求讀,就在一個單獨的院子供他讀書,還會奉上飲食,從此“鄴架”便作了藏書的代稱。成德詩中說“薄有縹緗添鄴架”,是惋惜自己雖然擁有了一座書齋,卻沒有太多的藏書,什麽時候才能達到鄴侯李承休那般的境界呢?

成德的身邊其實就有著一位鄴侯。他,就是擁有一座傳是樓的徐乾學。

這時候的成德,依然沉浸在徐乾學那浩瀚的儒家典籍裏,不斷地借書、還書。別人隻看到他在沒日沒夜地讀書,隻有他自己知道,隻要踏進書房的小門,就踏進了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奇異的空間。

他也漸漸地形成了一個想法:這樣珍貴的典籍,要不要把它們匯編成一部叢書呢?

但這樣的話,老師一定不願意的,畢竟他這些珍貴的藏品需要再拿出來抄錄、謄寫、雕版、印刷、校對,這樣大的工程,隻怕稍微一不小心就會造成損傷。沒有想到的是,某一天成德終於把這個想法講出來之後,徐乾學竟然很興奮,說他自己也曾這樣想過,隻是因為耗不起這樣的工程才遲遲沒有著手。如果成德公子願意做這件事,才學足以當之,財力也足以當之,年輕人的精力更足以當之,實在是不二的人選呀。

徐乾學是豁達的,這正是一個真正讀書人才會有的豁達。書,不是用來藏的,而是用來讀的。一個真正的愛書人不可能深藏起所謂珍本秘不示人,而是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喜愛的書籍和所有的人分享。快樂,不在於獨占,而在於分享。

成德有些欣喜若狂了,主編這樣一套經典叢書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對他來講,這絕不是一個為自己贏得學術資曆的捷徑——不,他從來都不曾這樣想過,他唯一想到的是,終於可以把自己陶醉於其中許久的那個精彩的奇異世界拿出來和所有的同好分享。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個獨立的、私人的世界,這些小世界永遠是平行於現實世界之外的,隻是偶爾會有交集。有些小世界被塗抹成同樣的顏色,所以會互相吸引、互相靠近,直到融為一體。對它們的主人來講,交融的過程也就是快樂形成的過程,如同盛夏的雨林裏一株株不斷向著同一個方向延展著樹冠的榕樹。

這部叢書,就是今天搞思想史研究的人莫不熟悉的《通誌堂經解》,是成德一生中極要緊的一件大事。他在傳統知識界的聲譽並不是靠詩詞奠定的,而是靠這部叢書。在叢書的卷首有成德撰寫的一篇總序,記述事情的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