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讀呂汲公《杜詩年譜》,少陵詩首見於冬日洛城謁老子廟時,為開元辛巳,杜年已三十,蓋晚成者也。李長吉未及三十已應玉樓之召,若比少陵,則畢生無一詩矣。然破錦囊中石破天驚,卒與少陵同壽,千百年大名之垂,彭殤一也。優曇之花,刹那一現;靈椿之樹,八千歲為春秋。豈計修短哉!

文章說,自己曾讀呂汲公《杜詩年譜》,才知道杜甫最早的詩寫於開元辛巳年,杜甫當時已經三十歲了,真是大器晚成呀。而李賀呢,沒到三十歲就死去了,如果比起杜甫,怕要算畢生都沒到寫詩的時候吧。但是李賀的詩雄奇瑰麗之筆石破天驚,足以與杜詩相頡頏。千百年盛名之下,一晚成,一早殤,又有什麽不同呢?就像曇花隻在半夜開放一刹,而《莊子》中的椿樹以八千年為一春,以八千年為一秋,壽命的長短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這篇小文就像一個讖語,恰恰應在了成德自己和朱彝尊的身上。朱彝尊直到晚年終於出人頭地,入值南書房,康熙帝準其在紫禁城騎馬,賜宅景山之東,在經學上蔚為一代儒宗,一部《經義考》到現在仍是我們作思想史研究的案頭必備之物,在文學上更是文壇宗主,單在詞壇便開創了浙派宗風,浩浩然影響波及全國;成德早歲成名,一生未離錦衣玉食,卻和李賀一樣早殤。任誰人到此,能不感歎命運之奇?

[2]勿欺之忠:一顆默默生長的南瓜

然後知所謂勿欺者隨地可以自盡。

——納蘭容若《上座主徐健庵先生書》

這時候的成德雖然已經被詞這種文學形式深深迷住了,但他畢竟不是離經叛道的賈寶玉,他還有“正途”要做,那就是每個讀書人都要經曆的足以影響終生的關卡:科舉。

科舉,幾乎就是貧寒士子鯉魚跳龍門的唯一機會,盡管對於成德,不走這條道路也一樣可以步入仕途,甚至可以更容易地步入仕途。畢竟清政府對科舉的態度很有幾分複雜:旗人子弟可不可以參加科舉,這是一個屢經反複的政策問題。

統治者擔憂的是:科舉會使旗人漢化,這對維護本民族的優越感可沒有什麽好處。作為明珠大人之子,成德自然深知這裏麵的玄機,也知道族內的許多頑固分子對參加科舉的旗人是如何地嗤之以鼻,但是,他早已被漢文化迷住了,他渴望能像一名普通的漢人士子那樣,經過鄉試、會試、殿試,一步步地過關斬將,在這個沒有硝煙的競技場上證明自己的實力。他更加知道,隻有這樣,自己才能真正贏得那些漢人士大夫的尊重和認同,而這對他來講恰恰是最值得珍視的。

康熙十一年八月,十八歲的成德參加了順天鄉試,毫無懸念地過了關,以實力為自己贏得了舉人的身份。在這次鄉試裏,同榜及第的還有韓菼,這是他極要好的朋友,將來成德的神道碑銘就出自韓菼之手;還有一位也是成德的知交,就是大名鼎鼎的曹寅——紅學裏有一個說法,是說《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原型就是納蘭成德,這雖然缺乏鐵證,但旁證是極多的,曹家和成德的關係就是其中的一證。

對於成德來說,這次順天鄉試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結識了徐乾學,這位聞名已久的大學者恰恰就是鄉試的主考官之一,成德因此和徐座主有了一層師生的名分。

那是考試結束之後,按照慣例,主考官舉辦宴會,招待這次中舉的舉子們。一種風俗的背後總會有它很功利的意義,這樣的宴會也不例外:舉子們將來還要通過會試和殿試,不知道其中有哪些人就會成為朝廷大員,共同中舉的考生們,還有主考官,都將是同一個舞台上的演員,趁著舉子們還沒有發跡之前互相聯絡感情,以後也好互相聲援、互相照應。作為一名新中舉的舉子,宴會上的這些人,就是自己今後最重要的人脈,所謂官官相護,其實從沒做官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往往越是貧寒出身的人,功利心就越強,對這些世俗的智慧就越發看重,成德卻不同,他早已經習慣了高門顯貴的生活,他不需要維係人脈,他不需要謹小慎微地在這種場合上看人眼色。他就是他,就是他自己,純真地被漢人的學問陶醉著,純真地向往著更高明的學問、崇拜著更淵深的學者。

這次宴會,成德給徐乾學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而在三天之後,成德單獨上徐府拜訪,更使十八歲的成德久久為之心旌蕩漾,終於給徐乾學寫了這樣一封長信,字裏行間滿是掩飾不住的激動:

某以詮才末學,年未弱冠,出應科舉之試,不意獲受知於钜公大人,廁名賢書。榜發之日,隨諸生後端拜堂下,仰瞻風采,心神肅然。既而屢賜延接,引之函丈之側,溫溫乎其貌,諄諄乎其訓詞,又如日坐春風令人神馳。由是入而告於親曰:吾幸得師矣!出而告於友曰:吾幸得師矣!即夢寐之間,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師矣!

夫師豈易言哉!古人重在三之誼,並之於君親。言親生之,師成之,君用而行之,其恩義一也。然某竊謂師道至今日亦稍雜矣。古之患,患人不知有師;今之患,患人知有師而究不知有師。夫師者,以學術為吾師也,以道德為吾師也。今之人謾曰:師耳,師耳,於塾則有師,於郡縣長吏則有師,於鄉試之舉主則有師,於省試之舉主則有師,甚而權勢祿位之所在則亦有師。進而問所謂學術也,文章也,道德也,弟子固不以是求之師,師亦不以是求之弟子。然則師之為師,將謹謹在奉羔、贄雁、納履、執杖之文也哉!

洙泗以上無論矣。唐必有昌黎而後李翱、皇甫湜輩肯事之為師。宋必有程朱而後楊時、遊酢、黃幹輩肯事之為師。夫學術、文章、道德,罕有能兼之者,得其一已可以為師。今先生不止得其一也。文章不遜於昌黎,學術、道德必本於洛閩,固兼舉其三矣,而又為某鄉試之舉主,是為師生之道無乎不備,而某能不沾沾自喜乎?

先生每進諸弟子於庭,示之以六經之微旨,潤之以諸子百家之芬芳,且勉之以立身行己之誼。一日進誨某曰:為臣貴有勿欺之忠。某退而自思,以為少年新進,未有官守,勿欺在心,何裨於用,先生何乃以責某也?及退而讀《宋史》,寇準年十九,等第時崇尚老成,罷遣年少者。或教之增年。準不肯曰:吾初進取,何敢欺君。又晏殊同年召試,見試題曰:臣曾有作,乞別命題,雖易構文,不敢欺君。然後知所謂勿欺者隨地可以自盡。先生固因某之少年新進而親切誨之也,某即愚不肖敢不厚自砥礪奮發,以庶幾無負君子之教育哉!承示宋元諸家經解,俱時師所未見,某當曉夜窮研,以副明訓。其餘諸書,尚望次第以授,俾得卒業焉。

——《上座主徐健庵先生書》

看得出來,成德已經被徐乾學的大儒之風徹底迷醉了。他忙不迭地告訴父母:“吾幸得師矣!”同樣的話,又忙不迭地告訴所有的朋友,就連在夢寐之間也常常為“吾幸得師矣”而欣然笑醒。

有了老師,這是什麽很要緊的事嗎?——成德在信裏說,師之道,今天和古代有了太大的不同。今天提起老師,私塾裏的教書先生是老師,考試的主考官是老師,學生們向老師學習,要麽是學習科舉考試的技術,要麽是搭建人脈以圖日後的關照,老師自然也就不那麽崇高了。但古人把君、親、師三者並列,認為這是一個人最重要的人倫,父母有養育之恩,老師有成人之恩,君主有使人才得以施展之恩。

遙想古人,唐朝先有了大儒韓愈,之後才有李翱、皇甫湜這樣的大賢甘心做他的學生,宋朝先有程頤、朱熹,之後才有楊時、遊酢這樣的人才願意以師事之。古代的師道,道德、文章、學術,三者並重,今天已經很難見到這樣的古風了。隻有這幾天在徐先生麵前,才真正感受到了古代的師道,真是令人心馳神往。

成德回憶這幾天裏徐乾學對自己的提點,徐乾學叮囑他“為臣貴有勿欺之忠”,成德一開始並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是呀,這話應當是對朝廷大臣說的,可自己雖然中了舉人,卻還不過是一介布衣,何來臣道可談呢?

是徐先生說錯了嗎?成德後來閱讀《宋史》,才體會到了徐乾學的用心良苦。《宋史》裏邊記載了寇準參加科舉的故事:那時候皇帝用人愛用老成持重的人,對年紀太小的考生一律罷遣。寇準當時雖然才學過人,卻隻有十九歲,眼見得要耽誤了功名。好心人勸他改一下自己的履曆,把年歲虛寫幾年,寇準卻嚴肅地說:“我剛剛踏上進取之道,哪敢欺君!”還有晏殊的一則故事。神童晏殊被皇帝召來考試,發現試題恰好是自己曾經練習過的,趕緊交代了緣由,請皇帝換一道題再考。寇準和晏殊在還沒有踏入仕途的時候就以“勿欺”自許,哪怕事情對自己不利,也不違背自己的原則。

是的,尤其是晏殊,如果他自己不講,任何人也不會知道,況且就算大家都知道了,也隻能說他運氣好,說他試前的準備功夫做得足、壓題壓得準,哪會有一丁點的批評呢?真誠,不止是一條用來待人處事的原則,更是一麵用來麵對自己的鏡子。

“勿欺”二字後來被成德鐫刻成了一方閑章,用畢生來踐履。他的真誠足以感動任何一個哪怕鐵石心腸的人,無論對情侶還是對朋友,無論對人還是對事,他都像一個孩子一樣真誠,當然不可避免的,也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受傷。

因純真而受的傷,在神那裏,抑或是值得炫耀的勳章;但在塵世,很多時候,不是灰頭土臉地變成閑人茶餘飯後的笑話,就是淪為習慣以最大惡意進行揣度的絕大多數眼中的謊話。純真是需要一點固執的,否則難以為繼。

就如於爾克·舒比格的一首小詩:

洋蔥,蘿卜和西紅柿

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這種東西。

它們認為那是一種空想。

南瓜不說話,默默地生長著。

容若就是一棵默默生長的南瓜,以純真,以誠懇。

和徐乾學的這幾日交往,還有一件事情讓成德大開眼界。徐乾學因為極器重成德,特意把他曆年搜羅的一些珍本圖書拿來出來,都是相當罕見的宋元經學著作。研究儒家經典的學問,古人稱之為經學,從五經到九經,再到十三經,曆朝曆代都有許多學者為之作注作疏,各自闡發,使得儒學成為了一個開放的學術係統,不斷吸納著嶄新的思想。

如果成德隻是一個安分守己、一心隻想通過科舉求取功名的年輕人,隻要念好科舉要求的功課也就是了,不必旁騖,那麽,那許多汗牛充棟的儒學著作對他來講便完全都是閑書。

事實上,曆朝曆代的大多讀書人都是這種心態,讀書不是為了求知、求道,而是為了功名利祿,所以,太多學者們苦心孤詣的作品根本就贏得不了幾個讀者,不是一出世便被束之高閣,就是在世事變遷中漸漸散落,他們的思想、見解仿佛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個世上。

大眾需要的書永遠隻有兩種:速效的實用書和庸俗的閑書,陽春白雪永遠是曲高和寡的。時至今日,亦是如此,君不見教參和言情類書籍銷量居高不下,所向披靡。商品經濟社會,利字當頭,它們有市場,當然被無限繁殖,哪怕已糜爛。

《娛樂至死》的作者波茲曼曾憂心忡忡地提醒眾人,有兩種方法可以使文化精神徹底枯萎,一種是讓文化成為一座監獄,另一種是把文化變成一場滑稽戲。這場文化瘟疫並不隻在美國蔓延,從我們的暢銷書排行榜便可窺見端倪,甚至已不僅是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