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

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

——納蘭容若《水龍吟·題文姬圖》

時光荏苒,走過了寂寞的十七歲,便義無反顧地走向成年了。

成年有成年的事情,十八歲的成德開始準備科舉考試了。但居然沒有人太操心成德的科舉備戰,原因大約隻有一個:所有人都相信考中進士對成德來講實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至於能不能中得狀元、榜眼、探花,那就全看運氣了。明珠夫婦就是這麽想的,他們的心思還全放在成德的婚事上。為葉赫那拉氏挑一個合適的媳婦,現在比什麽都重要。

當然,朝廷要和吳三桂開戰了,已經作了兵部尚書的明珠自然沒少為此花費心思,想到那些主和派竟然提出殺掉自己來向吳三桂求和,明珠心裏就氣鼓鼓的。

不知不覺,科舉的季節到了,年僅十八歲的成德已經得到了太多,他已經擁有了顯赫的家世、出眾的外貌、從小練就的文韜武略、過目不忘的天分、漸漸鵲起的詩名、還有那最難能可貴的溫柔真摯的性情……他得到的實在太多了,上天還會給他嗎?

[1]朱彝尊:壯年聽雨客舟中

納蘭成德的婚事和秋水軒唱和,這兩大新聞點從康熙十年以來長久地吸引著人們的注意。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歲這年,一個四十多歲的落魄的江南文士裹挾著兩袖的黯淡風雨,步履艱難地邁進了京城。他把自己曆年的詞作匯編成集,題名為《江湖載酒集》,取意於杜牧“落拓江湖載酒行”的詩意,寫照著自己十餘年來混跡於底層社會的滄桑經曆。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詞叫做《解佩令·自題詞集》,是朱彝尊寫來為整部《江湖載酒集》作綱領的。這部詞集一開始隻在小範圍裏慢慢流傳,後來越傳越廣,大家對這首作為詞集綱領的《解佩令》也開始議論紛紛起來,丁紹儀就摘出“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兩句,如釋重負地說:朱彝尊以前的那些緋聞看來隻是“空中傳恨”,不可當真。

事情的起因是幾年之前,即康熙六年,朱彝尊編成他的第一部詞集,題為《靜誌居琴趣》,實在破了中國詞史上的一大通例:以往文人填詞,凡有關男女情事,女主角基本都是歌伎一類的人物,很少有寫給良家婦女的,而朱彝尊這部詞集,題目所謂的靜誌居,“靜誌”二字就是妻妹的字,內容自然全是寫給妻妹的。所以,這不但破了前述的通例,還招搖出了一段不倫之戀,自然很難被社會接受。但朱彝尊很執拗,愛就愛了,寫就寫了,不隱瞞,不遮掩,這樣美麗的愛情就是值得認真紀念的。

當初在嘉興碧漪坊,朱氏的祖宅附近,搬來了一戶馮姓人家,家長叫做馮鎮鼎,本是歸安縣教諭。所謂教諭,是縣一級負責儒學教育的小官,不入品級,要從乾隆皇帝開始才提升為正八品。馮鎮鼎有兩個女兒,長女那年十五歲,幼女隻有十歲,在媒人的撮合下,朱彝尊便和馮鎮鼎定下了婚事,因為朱家過於貧寒,朱彝尊便入贅到了馮家,這對當時的男人實在是一件很沒麵子的事。

日子靜悄悄地過著,當年那年僅十歲的妻妹不知不覺地長大了,和姐夫漸漸產生了一些朦朧的好感。這本來是件自然的事,按照當時社會的風俗,朱彝尊要把妻妹也一並娶過來並不會引起任何非議。但是,成婚之後的朱彝尊一直在當地設館課徒,收入隻勉強可以糊口,不靠嶽家的接濟連生活都成問題,哪還敢作這等非分之想。很快地,妻妹也出嫁了,但嫁得並不如意。

朱彝尊一介落拓文士,在這個凡俗的世界裏艱難糊口,恐怕一輩子也就會這樣過去了。世人隻會冷眼看他,連家人也對他失去了起碼的關心和尊重,隻有妻妹一個人欽佩著他的才華,用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欣賞著他身上那些與眾不同的東西。這不僅是愛,更是心靈唯一的避風港。

妻妹也喜歡詩詞,更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她臨過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殘帖,這裏邊藏著兩個人共同的秘密:在這殘帖的中央,是一句“收和顏而靜誌兮,申禮防以自持”,這是曹植見到洛水神女的時候,雖然目眩於她的美麗,卻終於寧靜心誌,以禮自防。朱彝尊在一首《兩同心》裏寫道:“洛神賦,小字中央,隻有儂知”,暗指的正是這一句話,正是他和妻妹也曾經以曹植與洛神自比,叮嚀自己要和顏靜誌、以禮自防。於是妻妹取字靜誌,朱彝尊也以靜誌二字題名自己的居所。

但是,禮可以使他們不去逾越世俗的防線,可以使他們強自以姐夫與妻妹的身份交往,卻不可以結束他們的愛情。愛,從來都是越阻隔便越熾熱。這一場不倫之戀使他形銷骨立,使他孱弱地沒有了生機、也縮減了視野,隻剩下濃濃的思念。不是他,而是這些化不開的思念寫出了太多的詩詞,寂寞而枯槁,美麗而哀愁。

是的,這就是那一部《靜誌居琴趣》,其中有一首《桂殿秋》流傳最廣,傳到了京城,傳到了成德的眼裏,後來又被況周頤《蕙風詞話》讚歎為有清一代的壓卷之作: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春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詞是回憶一家人渡江遠遷時的一個場景。那時候,船艙外邊是清麗的吳越山水,四下裏彌漫著柔柔的春雨,夜靜了,大家都在船上睡了,妻妹也在,但什麽話都沒有說,什麽話也不能說,隻是各自睡在小小的竹席上,裹著薄薄的被子,抵受著這夜晚的寒意。一起聽著船艙外柔柔的春雨,仿佛那春雨的聲音就是彼此呢喃的低語,是永遠也傾訴不盡的千言萬語。咫尺天涯,在所有入睡的人們中間,有兩顆忐忑而熾熱的心在緊緊地、無聲地擁抱。

不管經過多少年,彼時就算老眼昏花、皮膚鬆弛,也能在這一場春雨裏重新獲取活力,撫平時間的褶皺:她依然是顧盼生輝的紅顏,他依然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永不老去。

成德早已經被《靜誌居琴趣》深深地迷住了,他第一次驚奇地發現,這個世上竟然還有和自己一樣的至情至性的男子,他也看到了,詞,不再隻是歌筵酒席上的片刻歡娛,而可以是多少歲月積澱下來的刻骨的愛念,無休無止。

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歲,朱彝尊裹挾著兩袖的黯淡風雨,步履艱難地邁進了京城,再以一部《江湖載酒集》艱難地吐出自己的聲音。

這部詞集漸漸地傳播開了,成德就是在這一年讀到了其中那首極著名的《高陽台》,一連幾日都在為之落淚。這首詞有一篇很長的序言,講的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愛情:吳江有一位叫做葉元禮的美少年,常常會從流虹橋上經過。橋邊的一座小樓上,一名少女也常常守在窗邊,日日期待著他的經過。她愛慕他,思念他,為他病倒,為他死去,卻隻是不肯瞑目。恰好葉元禮又從這裏經過,少女的母親攔住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他搶進了屋裏,忍不住哭泣,少女的眼睛才終於合上。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遊絲不係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

這首詞,成德初看的那幾天裏隻是感動落淚,後來情緒漸漸平複,少了幾分傷感,多了幾分思考。詞,為什麽會讓人們以為不過是豔科小道,因為那些情情愛愛的篇章本來就是歌筵酒席上的產物,再真摯的感情也無非是一時一晌,而這《靜誌居琴趣》,這《江湖載酒集》,卻完全不是那樣了,這是畢生的愛,所以如同泰山磐石一般不可動搖,即便是最細微的情感波瀾也如梵文經唄那樣聖潔,讓人生不出一丁點的邪念。這樣的詞,又如何還是豔科小道呢?這位朱彝尊,到底又是個怎樣的多情人物呢?

不,不止是人變了,時代也變了。“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罷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這是南宋詞人薑夔的逍遙日子,也是詞的前代生涯。詞,誕生在隋唐燕樂裏,傳唱在秦樓楚館和王公貴族的府邸,原先的詞集隻是歌本而已。南宋以後,南戲和北曲突然興起了,詞便競爭不過它們了。漸漸地,歌女們忘記了詞牌的唱法,古老的詞譜也相繼失傳了。填一首詞,填得出來,卻唱不出來,音樂沒有了,詞終於變成了詩,退回到文人的書齋裏去了。詞不再借著歌女們妙曼的歌喉流傳人間,而是刻成版、印成書,在紙麵上無聲地傳遞。

那麽,詞,可不可以像詩一樣來寫呢?或者言誌,或者全力以赴地抒寫這一生,不再輕盈,不再奢華,不再逢場作戲。一首詞,可以是一件足堪傳世的立言之作嗎?立言,又立什麽言呢?是道德文章嗎?不,立的應該是真性情之言。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這一天的夜裏,已經落腳在潞河漕總龔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徹夜難眠,想自己流寓半生,迄今已經四十餘年,隻懷著文章小技,南南北北四處謀生,名刺上的字跡都在懷中磨盡了。想想孔子的話:“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自己轉眼間已經耗到了這個年紀,依然寂寂無聞,這一輩子怕是再無希望了。隻求一個棲息糊口的地方,竟然那麽難呀!這次進了京城,總算做上了一個小小的幕僚,但自己早年的理想可曾徹底地磨滅了麽!四十餘年,今天隻刻下這一部《江湖載酒集》,滔滔天下,不知道可有知己?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窗外飄蕩起了隱約的笛聲,在昏黃的月色裏壓抑著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誰也沒有入睡呢?朱彝尊披衣而起,在那笛聲裏聽得癡了,想起了自己悲涼而卑賤的一生,想起了曾經愛過與被愛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落拓江湖無人識,頹唐潦倒,再看到鏡中的自己白頭亂發垂在耳際,不禁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江湖載酒集》裏,那一首《百字令·自題畫像》不自覺地被蒼涼地吟了出來:

菰蘆深處,歎斯人枯槁,豈非窮士?剩有虛名身後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丘欲臥,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發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首風塵燕市。草屨撈蝦,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這個窮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朱彝尊在這般處境下仍然奢望著知己,這恐怕是傳統文人最純真的渴望了。他已經“四十無聞”了,已經“白頭亂發垂耳”了,已經“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了,此番進京,也會是他這慘淡人生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場麽?

這一天的夜裏,成德輾轉難眠。窗外飄蕩著隱約的笛聲,在昏黃的月色裏壓抑著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誰也沒有入睡呢?成德披衣而起,在那笛聲裏聽得癡了,想盡了自己還遠遠不值得懷戀的一生,想起了那位素未謀麵的朱彝尊,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拿起了筆,研好了墨,隻記得那一闕《浣溪沙》的詞句不知從哪裏忽然就湧了出來,不容許自己略加阻攔: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一個惆悵的少年,就這樣輕易地把一個不知身在何地的落拓漢子引為知己了。

這一年,成德愛上了李賀的詩,在讀罷李賀詩集之後寫了一篇短文《書昌穀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