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對這件事興味索然的就是成德自己。他的眼睛裏總有一些落落寡合,似乎寂寞真的可以開花結果,在熱帶的心情裏無邊滋長。他已經是所有的官宦家庭茶餘飯後的必備話題,他自己卻什麽也聽不到。

他的心被另一件事情攫住了,那是當年的京城裏唯一的一個可以與他自己的婚事相抗衡的話題事件。——正如所有的官宦人家都在關注著成德的婚事,所有的文士也都關注著肇始於一處京官別墅的聲勢越來越大的事件:秋水軒唱和。

對於十七歲的成德來說,這個話題多少有些禁忌。

天色漸晚,廣源寺裏仍然擠滿了香客。成德向來不願待在人多的地方,回轉身,偷偷踱到了大雄寶殿的背後。

暮色愈厚,從寶殿冰裂紋的窗格子斜斜射出一星半點跳躍的燭光,借著明明滅滅的光影,可看見後庭的薔薇嬌滴滴地開了一天一地,密密匝匝,璀璨妍麗的胭脂色連厚實的暮色都快壓不住,香味更是濃得化不開。

成德貼近身,想將這一架子深色花的香甜都偷進肺裏,卻驀然停住,一陣玲玲的笑聲從這胭脂色、薔薇香的深處慢慢沁出來。

成德尋著那笑聲看過去,一群盛裝打扮的旗人少女正切切地談論著什麽,六七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頭緊挨著頭,談到興奮處,除了揚起清脆甜美的笑聲,還雜著釵環搖晃和碰撞發出的玎玲聲,煞是好聽。

成德本想靜悄悄地走開,但一下子又停住了,因為她們說的正是自己最想聽的話題:秋水軒唱和。

秋水軒唱和不僅是當時的一大話題事件,更是中國詞史上的一件盛事。就是在這一年裏,雅擅填詞的周在浚來到京城,住在世交孫承澤的秋水軒別墅裏,引來了許多名流造訪。曹爾堪就是其中的一位訪客,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他想在別墅裏找個地方納涼,見到一處牆壁上題寫了許多酬唱的詩詞,雲霞蒸蔚,於是技癢,填了一首《賀新涼》,題在牆壁的空處,從詞牌上找來了一些納涼的感覺。

這本來是一個很偶然的舉動,而恰好秋水軒這時正是名士雲集,大家的詞性全被調動起來了,於是周在浚、龔鼎孳等文壇巨擘紛紛唱和,全用《賀新涼》這個詞牌,每處韻腳的用字也和曹爾堪一樣。這叫“步韻”,是和詩裏最難的一種,但對於高手來說,難度越大才越有趣,彼此之間暗暗也起了較量的意思,於是詞作越和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乃至於大江南北的文人騷客們紛紛投書寄簡,各展才學。

本來這些京城名流填詞多學辛棄疾,稱為“稼軒風”,結果這一次偶然而來的秋水軒唱和卻把“稼軒風”推向了全國,整個康熙初年的文壇風氣為之一變。

填詞和寫詩不同。“鵝,鵝,鵝,曲頸向天歌”,駱賓王在幼年就寫出了這首著名的小詩,因此被譽為神童,但小孩子沒有填詞的。不要說小孩子,成德今年十七歲,也沒到填詞的年紀。詩言誌,詞言情,未成年人填詞等於給家門蒙羞。但成德早已經偷偷地讀過不少詞了,也大大喜愛那些言情的內容,對秋水軒唱和也暗暗地關注了很久,所以,當他忽然在一個滿是陌生人的場合裏聽到有人在議論這個話題,自然就不舍得離開了。

少女們本來隻是低聲議論(這對她們更是一個不宜過分關注的話題),但越說聲音就越發高亢了起來,看來是太興奮了吧。禁忌的話題總會給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們帶來一種夾雜著羞澀與恐懼的特殊的快感。成德聽得真切,他聽著她們對秋水軒的那些名士們一個個地品頭論足,間或背誦幾句他們的作品(他其實也都背得出)。

漸漸地,成德注意到,在背誦的聲音中,有一個溫軟纖細的聲音出現得最頻繁。細聽來,那聲音低低的,調子極平緩,不急不趕,柔和得像在月光下酣睡的湖。某個時刻,成德短暫地恍神,耳裏隻聽得見那聲音的聲調是如何高低變化、聲線是如何宛轉起伏,卻聽不到那聲音念的到底是些什麽句子。

他終究沒忍住,探頭尋覓聲音的主人。那是一個素淨的女子,在一眾盛裝華服、姹紫嫣紅的少女中,她那襲月白色繡百蝶長裙淡得幾近透明。想來剛才那釵環碰撞的叮叮聲也與她無關,因她頭上並無半點珠翠,隻斜簪著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麵孔無甚特別,甚至在明豔嬌俏的同伴們的映襯下,顯得有些過於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淺淺的笑意、眉眼間淡然自若的態度卻在這燥熱的夏日傍晚有著讓人安靜的力量。

晚風一吹,薔薇花架輕輕搖晃,少女們笑著爭相跳開,獨她嬌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將玫瑰紫潑了她一裙一身。裙邊上繡的銀蝴蝶隨風輕輕飛揚,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幾隻小巧的銀蝶。

花架背後突然探出的手將少女們嚇得不輕,穩重如她,也驚愕地撫著心口,瞪大了眼睛。成德為自己的失態而懊惱,但畢竟還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聲道:“在講秋水軒唱和麽,詞牌是《賀新涼》,又名《金縷曲》,韻腳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免、典、剪。對不對?”

竟一點都沒錯!少女們都期待地看著這個俊雅的少年,他還這麽年輕,竟也要加入秋水軒唱和了,詞牌和韻腳都說得不錯,但他會寫什麽內容呢?其中容貌最出眾的那個著明黃色繡白玉蘭紗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要寫眼前的內容哦!”

眼前的內容,是什麽呢?是這個廣源寺毫無詩意的後院,還是……還是我們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遙遠的燭光遮掩著每一個少女忐忑的心事。

眼前的內容,是什麽呢?成德也在想著這個問題。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麽?此時,少女們都已不由自主地將身子向他這邊傾,齊齊殷切地看向他,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鑲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時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態度,縮在同伴背後,將頭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貼到胸前素色的流蘇裝飾,發出“沙沙”的聲響。她的臉募地紅得不成樣子,就像這細微的聲響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圖隱藏的秘密。

十七歲的成德要到後來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無過人之處,在成德這樣一個看殺衛玠一般的少年看過來的時候,更恨不得背過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頷首的含蓄態度如一支柔軟雪白的羽毛,越過其他女子的明媚開朗,輕輕撫過某個隱秘的角落,引起一陣悸動。

每個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個“眼前的內容”,又迅速地在心裏組織語言。這時的他還並不熟練於填詞,隻是有時候偷偷地試過而已,但箭在弦上,這位未來的詞壇盟主終於依著秋水軒唱和的體例吟出了一首《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愈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鸘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一片安靜。成德緊張地不敢去看少女們的臉色,半晌才解釋說:“這首詞,詠的是……”他伸手一指,“詠的是那株白梅花。”

聽了這個解釋,少女們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頭,終於有人問道:“你,你不會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說些什麽,看到家人從前院跑來招呼自己,這才如釋重負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禮,低著頭落荒而逃。盡管低著頭,他的目光卻隱約瞥見那個白衣勝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側了側身,匆忙中他不確定她是否真有這樣一個小動作,他唯一可確定的是,他心裏期望這個小小的動作不是自己的錯覺。

成德是後來才知道自己這首《賀新涼》在那一群少女中間惹出了多大的風波。她們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經暗暗地低呼了一陣,隨後又爭論著那首《賀新涼》。花壇裏確實有一株白梅花,常來廣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現在根本就不是梅花開放的時節,白梅花還隻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樹而已。

四周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哪一樣不比枯梅樹更能引發詩情?但這公子的詩情偏偏隻為一株枯梅而發,沒有道理。是沒道理,情這東西,湯顯祖早幾百年就說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成德身為當事人,卻也並不比旁觀者更清楚當時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彼時,他隻是任憑心底的話如泉般汩汩湧出。

用了那麽美麗的文字,寫了一株根本就沒有開放的白梅花,寫的還是它盛開的樣子,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沒有人知道,隻是從這天開始,真的有人“簾幕西風人不寐”了。

當一件事情進入了愛的領域,就開始謝絕邏輯,謝絕理性。語言是兜兜轉轉的迷宮,愛是直指人心的禪。

在那天那樣氤氳的月色下,笑、驚愕、盼望等諸般動作神情都顯得誇張,唯有她低頭的姿態剛剛好,真的,剛剛好。

[5]交臂之失:一分鍾的代價是幾年

如果成德離開得從容一些,也許就會留意到廣源寺前院的西廊牆壁上的一首恐怕墨跡仍然未幹的《風流子》:

十年才一覺,東華夢,依舊五雲高。憶雉尾春移,催吟芍藥;螭頭晚直,待賜櫻桃。天顏近、帳前分玉弝,鞍側委珠袍。罷獵歸來,遠山當鏡,承恩捧出,疊雪揮毫。

宋家牆東畔,窺閑麗、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宮溝片葉,已怯波濤。況愛閑多病,鄉心易遂;阻風中酒,浪跡難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這首詞,一看就是某個失意人的憤懣之作。這樣的好文采卻不見容於京城,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這個人在詞的最後發牢騷說,既然京城待不下去,那就回鄉好了,不如去學屈原,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如果成德可以看到的話,也許會驚歎一個巧合吧。方才自己那首《賀新涼》不是也寫有“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雲蒼犬”麽?當年陶淵明在九九重陽沒有了酒喝,便守在籬邊悵悵不已,直到盼來送酒的白衣人,這才“即使就酌,醉而後歸”。俗世紅塵總是惹人煩惱,隻要時有白衣人送酒以慰藉,那就不妨遠遁江湖,找一處清淨所在吧。

成德要到五年之後才有機會結識了這位詞人。他叫顧貞觀,無錫人,早年就是江南“慎交社”的棟梁,著名的才子,當年他在京城是受了龔鼎孳案的牽連,那首《風流子》便是憤懣之下寫就的,後來還寄給過大學者閻若璩。

無錫顧貞觀,他將是成德一生中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在清初的詞壇上唯一可以和成德齊名的人。

櫻桃宴與紅葉詩

顧貞觀的這首《風流子》恰好可以為納蘭詞裏一首難解的《臨江仙·謝餉櫻桃》作注。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隻為花疼。

——《臨江仙·謝餉櫻桃》

這首詞常被注作愛情主題,從字麵上看確實也像。“綠葉成陰春盡也”是杜牧在湖州的一段緋聞,“守宮偏護星星”是守宮砂的來曆,“強拈紅豆酬卿”是在相思……但是,這首詞並非寫給情侶的,而是寫給老師徐乾學的。詩題“謝餉櫻桃”就已經交代得清楚,隻是今天的人對這個風俗很不熟悉。

從唐朝起,新科進士發榜的時候也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進士們便形成了一種以櫻桃宴客的風俗,是為櫻桃宴。直到明清,風俗猶存,而且是由皇帝賞賜下來的。顧貞觀說的“憶雉尾春移,催吟芍藥;螭頭晚直,待賜櫻桃”就是在回憶自己科舉與仕宦生涯中的那些光輝的點點滴滴。

納蘭詞裏還有一首用秋水軒舊韻的《賀新涼》,是寫給顧貞觀的,其中有一句“多少殷勤紅葉句,禦溝深,不似天河淺”,用的是唐代《雲溪友議》的一則典故:舍人盧渥進京趕考,偶然從皇宮向外排水的禦溝裏拾到一片紅葉,葉子上是宮女題的一首絕句。後來唐宣宗放一些宮女出宮嫁人,盧渥娶到的恰好就是當年紅葉題詩之人。——因為這則典故,有人便把容若的這句詞和那位宮中表妹或其他宮中女子聯係上了,說他感歎宮禁森嚴,就連天河都比禦溝更容易通過。

這是一個誤解,容若這首詞是寫給顧貞觀的,這句話所針對的正是顧貞觀這首《風流子》裏的“身逐宮溝片葉,已怯波濤”,是隱喻自己被放逐出宮,和情愛毫無關係。隻是容若的《賀新涼》和顧貞觀的《風流子》不是彼此唱和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注家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