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子弟殺的殺囚的囚,僅有幾個痛哭求饒誓死效忠的,被龍佑帝饒過不殺。有翰林學士死諫,要龍佑帝斬草除根,皇帝到底顧念要留下金氏血脈,沒有準奏。

慈恩宮如今就是一座冷宮。龍佑帝幾次走到宮門前,轉念又擺駕他往。直到聽說太後哀傷過度,三日未食,皇帝心生不忍,悄然來到慈恩宮外。

“母後!”

太後失神地抬頭,龍佑帝發覺她竟老了二十歲,像一個衰憊的鄉間老婦,不複雍容華貴。他心一酸,伸手撫她頭發,慢慢俯下身靠在她膝下,歎道:“兒臣來給母後請安。”

“晚了,什麽都晚了。”太後黯然失神。

“兒臣已決定饒恕金家的罪過。”

太後緩緩搖頭:“我金家的人沒有罪。他們隻是安分守己地封爵當官,就算貪一點,這天下是我兒子的,他們貪一點有什麽不可以?”

龍佑帝默然不語。太後任著兩行老淚爬過臉上柔軟的皺紋,咳了數聲又道:“真正想反的是左勤、是燕陸離,可是皇帝呢?隻記得滅金氏一族!隻記得滅我金氏一族啊!”話說到後來,變作哀哀嗚咽。

自金要兒成為太後,雍穆王金敬、安陽侯金政、安樂侯金致、安熙侯金放、隨喜侯金敏、崇善侯金敞,金氏一門一王五侯,朝廷各院府及地方,皆有金家在位當權者。此時樹倒猢猻散,金氏在朝為官者一律查抄家產,被殺者凡三十一人,被貶四十七人,流放者七十六人,比起之前的權勢可謂天壤之別。其餘妻妾兒女及奴仆共數千人,雖看在太後份上免於族誅,然男子用不得任京官及侍衛,女子不得嫁有功名在身者為妻。詔令即下,金氏已永無翻身之日。

龍佑帝見太後悲戚不已,也自垂淚,太後冷冷推開他,道:“你不姓金,你不會明白!是我沒用,生了個六親不認的兒子,滅了金家是我的報應!”她猛一抽氣,突然森然對龍佑帝道,“可是皇帝,你的報應也快到了!你殺那麽多至親的人,他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

“夠了!”龍佑帝原已不甚其悲,聽到太後開始胡言亂語,不耐地站起身,冷冷地道,“太後,你至親的人是我,我至親的人是你,再加上少陽,我們才是一家人,其他人的死活究竟不如我們三個重要!母後是想沉湎往事,還是想重新做回皇太後,請好自斟酌!”

龍佑帝一轉身,心中憋屈的發慌,一眼瞥見桌上的茶盞,倒了一杯茶,壓住火氣遞給太後。

太後並沒有接,她呆呆地看著龍佑帝,半天才明白過來似的,突然說道:“一家人?嗬,你還記得我們是一家人。你知道為什麽一定要酈遜之娶少陽?他,才可能是你真正的兄長!”太後惡狠狠說完,仿佛憶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一雙眼瞪得像是要吃掉皇帝。

“當”的一聲,茶碗落地,龍佑帝茫然失色。他猶如被一劍刺中,鮮血映紅了黃袍卻猶不自知。

當日母後說酈遜之令她想起個人,那人就是許貴妃,真正的皇子竟是酈遜之!龍佑帝頭皮發麻,他已經沒有和酈伊傑對質的機會,這個老狐狸正準備帶著他的兩個兒子遠走高飛。

他啟用不了酈遜之,而酈遜之隨時可能重返朝廷——憑借隱藏的尊貴身份。

龍佑帝汗如雨下,他清楚地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疾步走出慈恩宮後,龍佑帝派人探詢酈遜之的下落,得知他竟在永秀宮,暗道天助我也。他急點兩百名禁軍圍住永秀宮,而後清理出永秀宮外一座冷清的暖閣,指揮刀斧手與弓箭手埋伏妥當。

酈遜之步出宮殿時,渾不知一隻腳已踏進了鬼門關。

“遜之!”龍佑帝安然地於永秀宮外的廣場叫住了酈遜之。夕陽欲落,酈遜之回轉身來,暗色如花繡在他的衣襟上,龍佑帝仔細看他眉眼,悲哀地找到了相似的證據。

他們都有酷似先帝的堅挺鼻梁,細看去,連眉毛的長短起伏,也是一模一樣。

龍佑帝百感交集,在親緣麵前有刹那的遲疑,但當酈遜之謙卑地步近,向他屈膝行禮時,他心中再度豎起高牆。

“起來說話。”龍佑帝扶起他,明白即將說的話,是真正在向酈遜之告別,“你要走了……”

“遜之心有社稷,如有召喚,自當隨時為皇上效力。”

龍佑帝辨不出酈遜之說的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也懶得分辨,酈伊傑費盡周折保全先帝之子,可以視作對先帝的忠心,卻絕不是效忠當今皇帝。龍佑帝想好了,他不會再動酈伊傑,免得在史書留下鳥盡弓藏的評語,輔政王爺必須留下一位,才顯出討伐另外三人的必要,否則就成了屠殺功臣,令天下寒心。

“你要好好照顧你父王,他是我最倚重的大臣,卻一心退隱,這是我沒福氣。如今你也要走了,幸好尚有琬雲陪我,不然,我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你們其中一位。”

“皇上對酈氏一門恩寵有加,皇恩浩**,臣……草民……”

“你又說客套話。什麽草民,你即使沒那虛銜,也還是國舅爺,還是我最倚重的臣子。”龍佑帝立即打斷他,“來,隨我到暖閣去,我有話和你說。”不由分說,攜了酈遜之往那間暖閣走去。

酈遜之見皇帝鄭重其事,想是有事吩咐,又恐皇帝仍惦著江留醉,不由反複思量,要如何應對方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之意。

暖閣有股常年無人的塵封氣味。龍佑帝記得有一年下大雪,他來尋酈琬雲,無奈積雪過膝,他便擺駕在這暖閣小坐。酈琬雲得知他來了永秀宮,不顧大雪紛飛,特意在懷裏揣了手爐,橫越兩尺高的積雪來接他。

那時,不過三十丈的地兒,她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兩腳差點凍傷。

龍佑帝想,將來她知他殺了酈遜之,會不會恨他?酈遜之並不是她的親弟弟,卻是他的親兄弟。龍佑帝苦笑,這真是世事顛倒。如果,沒有那個曾經滿布京城的皇子謠言,如果,酈遜之不是被一位王爺收留,他會樂意在暗中認下這個兄弟,這個一直在幫助他的良臣。

可酈遜之擁有的實力太危險,若再與人聯手,隨時能傾覆朝廷,他不能用江山社稷冒險。

酈遜之燃起一對熏籠,溫暖的氣息很快籠罩兩人,君臣相對而坐,各自捧了一杯茶沉默。天色漸暗,酈遜之又將麵前的幾隻蠟燭點燃,看了火光晃眼,心頭微微安定下來。不知怎地,他有無可名狀的不安,盡管朝堂上諸事已定,他可隨父王歸隱,但皇帝的特意召見,令他勾起許多心事。

“三王之亂後,你我未及傾談,轉眼你就要走了。”龍佑帝慨然歎道,望了茶水漣漪,不勝惋惜的語氣。

“是遜之的不是,隻因忙於家事,故而……”

龍佑帝用杯蓋拂去茶末,打斷他的話,“你為官日子雖短,但極有主見,如今你掛冠而去,可有什麽要囑托我的?”

酈遜之心想皇帝真是器量寬宏,略想了想道:“遜之不才,皇上若是以此詢問臣父,必有經國之論。遜之一介武夫,隻能就事論事,如有疏漏,萬請皇上原諒則個。”

龍佑帝笑道:“你就是這個脾氣,先想好退路再說。這不是殿試,我也不是考你,但說無妨。”

“是。京畿一帶經此一亂,傷了元氣,諸事廢弛。好在皇上英明決斷,金氏、燕氏、左氏三亂能在短短數十日一並掃除,實是社稷之福。隻是此三亂又各有分別,不可一概而論。金氏是寵極生驕,作威多年,其黨羽遍布朝野地方,此番翦除,可想而知是舉國同慶。燕氏則不同,燕陸離素有賢明,又借失銀案一事起事,坊間有被逼反之說……”說到這裏,酈遜之一頓,留意龍佑帝的神色。

龍佑帝淡淡地道:“你直說便是,這些言語我不是沒聽說過,信口雌黃而已,你再說下去。”

“燕陸離如今身死,燕家舊部悔罪歸誠,然民間議論雖然無稽,聽之任之亦生流弊。理應再出詔書,聲明其所有罪狀,並寬宥其親族,以彰朝廷仁愛之德。”

“你說得是,燕陸離死後,尚未像樣地寫過詔書,投誠有功的將士也未犒賞,甚至你酈家將士中的有功之臣,也未及論功敘錄。這是我的疏忽,明日便差人去封賞,以安眾心。”龍佑帝撫著座下的錦墊,說得誠懇,他的指尖在金線上摩挲,每根絲線都是一個羈絆。他注目酈遜之,目光卻無法多做停留,隻看了一眼便移開了。

想到酈遜之就要死在他手下,龍佑帝忽然很是傷感。

“左勤最為棘手,此人生性狡詐,若逃至川蜀終是心腹大患。左氏犯上作亂之種種,必須公布於世,使其為舉國之賊,斷其左右臂膀。”酈遜之頓了頓道,眉間浮起一絲溫柔,“既然楚家有心相助皇上平亂,分化苗疆老怪的勢力非楚家不可。隻要沒了苗人庇護,左氏經營川蜀將大費周章,便於朝廷早日收複失地。”

“看來,楚家我暫時動不得。”皇帝點頭。

“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龍佑帝微笑,知他不會亂來,“我都答應。”

“臣謝皇上隆恩。楚家在中原舉足輕重,不但太原一地,半城都是楚家舍客,各處田地屋舍不計其數,且把持全國茶葉、玉器、馬匹等多種交易。此番左氏謀反,楚家在之前業已幫臣搜集證據,不願附逆,然畢竟與左氏交情匪淺,不能盡辭其咎。請皇上念在楚少少投誠之意,此後不再追究楚家,免於處罰。”

龍佑帝似笑非笑:“楚家給了你什麽好處?許配女兒麽?他楚家就是女兒養得極多,哼哼。”酈遜之臉上一陣青白,掩飾地道:“皇上,雖說若處置楚家,可得舉國財富,但其後隻怕牽連甚廣,得不償失。如今朝局初穩,易撫恤為上。”

“你放心,我會善待楚家。你說得對,牽連太大,的確動不得。”龍佑帝徐徐說道,“楚家與各界勢力糾葛甚多,不能不小心應對,我會好好想想。”

兩人說到此處,酈遜之直覺已太過僭越,不禁低下頭行禮道:“皇上,臣沒有什麽可再說的。朝中百廢待興,不久必有一番新氣象,臣在江南北望,期待早日目睹盛世氣象。”

“好!遜之,你等著看,我會好好收拾河山。不出半年,就平了川蜀,讓左勤那老小子知道我的厲害!”龍佑帝一口飲盡杯中茶水,仿佛喝的是烈酒,氣勢吞雲。

酈遜之想,左氏未除,皇帝卻應允酈伊傑辭官,可見對酈家仍是忌憚。好在朝廷兵強馬壯,左氏倉促起事,不能成氣候。如此,便由得皇帝自主操持朝政,想來有顧亭運輔佐,有歸屬了朝廷的酈家、燕家兩支大軍改編出征,川蜀最終會回到龍佑帝的手中。

“臣恭祝皇上馬到功成。”

皇帝站起身,一臉誠摯地望定酈遜之。酈遜之急忙起身,被皇帝伸出兩臂抱住,用力地拍了拍,“此去江南,好好照顧你父王,在我心中,他永遠是不可撼動的顧命大臣。”

“臣必會好好贍養臣父。”對皇帝的真情流露,酈遜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隻覺暈眩。

龍佑帝摸了摸手腕,裏麵藏有天宮為他特製的機括,隻需輕輕一按,削鐵如泥的匕首會自手背上悄無聲息地滑出。這是出席在皇城外的朝廷盛典時防身用的,一直以來,他隻是拿它當玩具耍,沒想到會用在今日。

“遜之,你是我的好兄弟。”皇帝痛心地說道。

酈遜之心中升起一絲奇怪的感覺,繼而變成了恐懼,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恐懼,小腹忽然一涼,一陣尖銳的刺痛驀地在體內炸開。他立即屏息運功,一陣柔和力量托住了刺進身體的異物,然而心頭的震撼令他疏於自保,隻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皇上,你……”酈遜之伸手一摸,駭然看到滿手鮮血,不敢相信。他竟在毫無提防下被皇帝偷襲,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那瞬間他忽然混亂起來,之前兩人間的種種對白像一個巨大的嘲諷,在譏笑他的信以為真。他更懼怕的是此後皇帝會對父親下手,甚至是姐姐,那些讚揚與稱頌頓如陽光下的冰雪,煙消雲散。

“莫要怪我,大哥。”龍佑帝輕輕在他耳邊低語,把匕首往裏送了幾分,而後狠狠往下一拉。酈遜之腦中轟鳴一聲,隻覺痛徹心肺,周身撕裂開來,他下意識運功抵住匕首,正好皇帝鬆開了手。

他無法思索,雙眼難以置信地盯緊龍佑帝,仿佛雕塑。這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若此刻集最後氣力一擊,他有九成把握可以殺了皇帝,可是,他不想為了一己之仇倉促動手。他想知道龍佑帝為什麽要殺他。

可是,他開不了口。

傷口太深,他不得不用盡殘存的內力調息,疼痛讓他麵目扭曲,悲傷難以自抑,眼淚混了汗水流下來。酈遜之抬起頭恨恨地凝看,像要把皇帝的樣子記清楚,嚇得龍佑帝惶恐倒退。

酈遜之的喉嚨含混地響了一聲,他自嘲地想,到終了,他還是一個忠臣。

他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倒在血泊裏,汩汩的鮮血不斷流出,下身的錦衣變成了深紅。血色迅速擴大,地麵像一個紅色深潭,皇帝再度驚懼地閃開兩步,看見他眼裏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等了片刻,酈遜之一張臉猶如屍布,整個人停止掙紮,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像是酬神的祭品。龍佑帝吹熄了蠟燭,任由熏籠裏的炭火燒著,怔怔地站了不動。昏暗的夜色中,酈遜之漸漸沒了氣息,慢慢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來世,咱們再做好兄弟。”皇帝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緩緩走出暖閣。仿佛一腳踏出了生死門,他不敢回望,閉目站了一站,像是要洗去身上殘留的血腥。

冬日的寒風吹拂在身,龍佑帝打了個寒噤,回首合上暖閣的門,囑咐侍衛:“立即封門,沒我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靠近這間暖閣。”侍衛領命,即取了木條釘住門口。龍佑帝回首一看,塵封的大門令他稍稍心安,隨即木然地道:“擺駕永秀宮。”

他不能讓永秀宮的人察覺這裏的動靜,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侍衛走漏風聲。等過幾日,尋個緣由一把火燒了這間暖閣,再處置掉這幾個侍衛,就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麽。

“若有人進宮尋酈世子,就說他早已出宮去了。”

侍衛噤若寒蟬,一一應了,暖閣外留了五人看守。此處路徑深遠,鮮有人來,掩在重重林木之中。龍佑帝仔細想過一遍,自覺萬無一失,便提步往永秀宮走去。

他的心跳如旋舞,匆忙的腳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嘭嘭,嘭嘭。他親手殺的第一個人,竟是他的兄弟。龍佑帝睜大眼看著前方,血光充斥雙眼,他揉揉眼睛,手在發抖,指尖仍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幾乎是逃命般衝進了永秀宮,在酈琬雲低頭請安的刹那,扶起了她。

“琬雲……我……很想你。”龍佑帝哽咽著吐出這句話,緊緊摟住她,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宮女們立即退得幹幹淨淨,酈琬雲輕拍他的背,細語安慰。

離他們五十丈外的暖閣中,熏籠依然飄香。

酈遜之昏昏沉沉之間,一生的際遇走馬燈似的飄過。短短一瞬,他看盡此生,花謝花開,不可追溯的哀傷與美好。他平淡且匆匆地走過了,即將奔赴未知之地,心下茫然一片。

四周彌散的香氣漸漸遠去,他心知命不久矣,可恨屈死在這深宮,一生竟如此可笑地結束。酈遜之一點不覺得寒冷,陷身在濃稠的黑暗中,他仿佛被雲朵托起,漂浮在空中。他想追隨那遠去的香氣,意念一動,耳邊似乎聽到了歌吟。

“風濤浮沉莫測,幾人回首生還。解劍獨行殘月,想君把酒依然。”

有個低沉的聲音一直在遙遠處唱呀唱呀,幾許悲憤,幾許釋然,幾許悵惘。酈遜之記起來,那是小時候在深泉島上,彌勒來拜訪梅湘靈和小佛祖,曾在篝火前孤單地哼唱。那回連小佛祖都喝醉了,幾個大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處,當時他隻覺驚奇。

為什麽會莫名地記起這首歌?灰袍的男子,萬字的紋樣,隨時會拈花而笑的神情,揮之不去的厭倦。酈遜之的眼睛酸酸的,想看清麵前這人,是的,彌勒仿佛就在他眼前,伸手可以觸摸。紅紅紫紫的小花在腳邊盛開,月夜青藍的光芒下,那個身影似乎衍變成他的模樣。

他依稀記起來,彌勒從前也是一位皇子。酈遜之在心底苦笑,成為落寞如棄世的遊子,就是皇子的歸宿?

天地之大,並沒有他們的家。

花香比先前更濃了,酈遜之想抓住周遭的溫暖,這薰暖令他忘記了疼痛。眼前一點點亮起來,滿城輕碧,枝頭上嫩香金蕊,綻放嬌顏。他如同到了桃源,放馬看花,閑閑地走了一路,竟未見到一個人。

花香誘著他不停地往前走,往韶光明媚的前方走,沒有盡頭。他好奇走到最後會是什麽地方。

歌吟聲越來越輕了。酈遜之回首,彌勒落到了他的後方,霧氣環繞在遠處,看不清彌勒的身影。他張口叫了一聲,卻意外地聽不見聲音,再往前走,輕飄飄的,像是失去了重量。隻有永恒的光芒籠罩在前方,一種身不由己的吸引。

可是,他不想離去。

他衝天的誌向被打落塵埃,他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但是他不甘心。他想看盡這天下河山,想在死之前憑一己之力,做些問心無愧、有用於世的大事。他不想匆匆去了,在世間了無痕跡。

他不能免俗地,想要這天下,這江湖,都記得曾經有過一個他。

被這一點俗念牽掛著,他像悠悠****的風箏,找到了一條隱約的線,那是來路的方向。

然後,酈遜之的腳步慢下來,一下子被拉回到黑暗中。他有幾分眩暈,身上猶如蓋了重重的氈毯,壓得他喘不過氣。疼痛再度降臨,剛才種種恍若一夢,他清醒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呼喚。

“酈遜之,你還活著嗎?”

對方刻意壓低了聲線,他辨出那是少陽公主,聲音裏絕無惡意,甚至萬分焦急與憐憫。酈遜之的手指微微一動。少陽公主見狀,立即踏過血汙,走到他身邊,俯下身查看。

“你傷得很重。”她輕聲低語,顫抖著在他身上尋找穴道,無奈酈遜之滿身是血,她分不清哪裏是傷口、哪裏可以取穴。

酈遜之勉力撐開一線眼簾,重回世間是那麽的不合時宜,卻又無比欣喜。他眯起眼適應了片刻,方虛弱地說道:“下脘、太乙、神闕、天樞。”說完這八字,仿佛力竭,再也沒有聲息。

少陽公主依言,紅了臉撕開他的衣襟,取出金針刺去。她一動,他凝住的幾處小傷口再度流血,少陽公主忍住心痛,徐徐刺入穴位中。

她摸到穴位便有了主張,又點了附近幾處穴道,怎奈傷口太大,依舊血流不止。酈遜之臉色蒼白,無力地一指熏籠:“取香灰來。”

少陽公主嗅了嗅香氣,大喜道:“是紫藤香,有救了!”紫藤香乃是降真香中最優者,止血定痛。少陽公主心想煙灰不若香料好,立即從熏籠裏挑出一塊紫藤香料,運功掰下幾個細塊,小心地將粉末灑在酈遜之傷口上。

她自小惹事慣了,隨身攜帶了不少靈藥,當下又摸出兩粒八珍大補丸塞在他口中,把他吃力地抱上軟榻,尋了些鋪蓋為他蓋上,又把熏籠拿近了。

“這裏缺醫少藥的,沒法幫你包紮,我去永秀宮偷點東西來,很快就回,你等著。”少陽公主附耳說道。

酈遜之眼前一暗,又墮入無盡虛空,百般說服自己隻須等她回來,心下茫然無依。少陽公主察覺到他的無助,立即說道:“你安心等我,不要怕,我一眨眼的工夫就回來。”

“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少陽公主點頭,小聲地道:“皇上今夜在永秀宮,明日等他走了,我再去尋淑妃娘娘幫忙。”

“不,不要驚動淑妃!”酈遜之強自想撐起上身,少陽公主連忙扶起他,讓他半倚在她身上借力。“她幫不了我,隻是徒增煩惱。如果可能,請去天宮尋那位……謝盈紫姑娘,她或有辦法讓我出宮。”

少陽公主眼睛一亮,謝盈紫功夫驚人,皇帝對她又千依百順,與她聯手不愁沒法子。

“好,她平素吃齋念佛,應該會幫忙。若她不肯,我綁也把她綁來。”

酈遜之心中感激,卻無力道謝,勉強一笑:“從前是我……對不起你。”

少陽公主難過地道:“你傷成這樣,還顧念我做什麽?過去是我不懂事。你等我一陣,我快去快回。”酈遜之吃力地應了一聲,少陽公主順手點了他幾處穴道,讓他安靜地睡去。

她之前揭開屋頂的瓦片進屋,留有一個可容身而過的大洞,此時原路返回,偷偷溜出暖閣。

一離開酈遜之,她的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太後和龍佑帝的對話,她全偷聽在耳中,當時又驚又怒,一心想再去尋酈遜之的麻煩。跟了皇帝走到暖閣,看到埋伏的刀斧手與弓箭手,她隱約猜到皇帝的意圖,不由驚懼地無法動彈。直到龍佑帝轉去永秀宮,她大了膽子想來看酈遜之的死活。

那時她意識到,這是她的親哥哥,她不想看他這般死去。

酈遜之是她唯一喜歡過的人,他的高傲曾令她難堪,但此刻所有的積怨都微不足道。如果他就這樣默默走了,被她的另一個哥哥殺死,她會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所謂親情,沒有什麽值得深信。

她不想理會宮廷的規則,曆朝曆代,生於皇家意味犧牲與殺戮,她隻知流著父皇血脈的他們理應是一家人。這江山這天下都是他們的,為什麽容不下一個兄弟?何況這個人是酈遜之,於最危難的時候救過皇帝的人。

少陽公主自覺,她是在為龍佑帝贖罪,如果皇帝欠了酈遜之,由她來還最合適不過。

夜色如濃墨,潑灑在殿閣中。她隱蔽身形,掠向永秀宮宮女們的居處,那裏戒備不嚴,偷些包紮傷口的用具應該不難。她一邊摸索,一邊仍是不斷想著冥冥中的天意弄人。

她出神地翻弄箱櫃,身後有人偷偷走近。

“是誰?”質問的宮女好像有些驚慌,但看見她服飾的顏色後,終沒有大聲叫嚷出來。

少陽公主蹦起來,氣勢洶洶地罵道:“連我也不認得了?”她在宮中出了名的驕橫,那宮女慌忙跪倒,不敢抬頭,忙不迭地道歉賠禮。少陽公主趁機取了要拿的物事,又道:“我要和皇帝哥哥捉迷藏,你若多嘴,說出我在哪裏,下回來我就叫人割了你的舌頭。”

那宮女磕頭如搗蒜,少陽公主嘻嘻一笑,故作得意地走出屋去。她步出屋後,神情立即嚴肅,憂心忡忡趕回天宮之外。

少陽公主徑直闖去謝盈紫的居處。謝盈紫安置得早,此時已在靜心打坐,被她強闖進屋,屏退閑人,尋了靜處悄然私語。

她不敢提及酈遜之的身世,隻說皇帝要殺他。謝盈紫安靜聽完,少陽公主難得依依哀求,拉了她的手道:“小師叔,你向來慈悲心腸,這回一定要救他。”

謝盈紫點頭,往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她:“還等什麽,救人如救火。”少陽公主滿是驚喜,又道:“這事需得瞞著我師父,她若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公主,你捅了什麽婁子,不想讓我知道?”天宮主謝紅劍施施然走來,她的笑容甚是愜意,少陽公主臉色慘白。

謝盈紫迎上前去,淡淡地道:“也沒大事,公主砸壞了我的一塊漢玉,拿她自己的一塊賠了我。姐姐你不必責罰,她已說了不少討饒的話,這事就過去了吧。都是身外的東西,念念在心了,對我的修行無益。”說罷,從梳妝盒裏取了一塊玉遞上。

謝紅劍聽到謝盈紫說到“修行”,不覺蹙眉,見謝盈紫對少陽公主神色間頗為親善,心中一動。她知道少陽公主最愛嬉戲熱鬧,如能勾起謝盈紫對俗世的眷戀,未嚐不是好事,遂道:“少陽,你太頑皮,事雖不大,但我須罰你。別慌,我隻讓盈紫管你十天,這十天你要好好討她歡心,不許到處惹是生非。”

少陽公主歡喜地道:“好呀,我聽師父的。小師叔人長得美,脾氣也好,和她在一起,我最開心了。”謝盈紫明白姐姐之意,微微一笑,並未作聲。

謝紅劍瞥了妹子一眼,故意說道:“哼,你是說,師父長得不美,脾氣不好,是麽?”少陽公主苦了臉,望向謝盈紫道:“小師叔救我……師父她又教訓我啦!”

謝盈紫道:“姐姐來尋我,莫非有事?”

“無事,隻來看看你。”謝紅劍見了妹子,心下忽然很安心。她這幾日受心魔煎熬,對殺死燕陸離一事始終不能釋然,唯有在謝盈紫麵前,她完全卸去心事,可以無憂無慮地體味世間冷暖。

她很想在妹子身邊多待片刻,但看到少陽公主和謝盈紫言笑晏晏的模樣,決意趁熱打鐵,讓她們多聚一陣。

“辰光還早,少陽,你陪盈紫再聊聊天,我回去了。”

謝紅劍走出幾步,謝盈紫在她身後道:“姐姐,我會好好照顧少陽。”謝紅劍唇角露笑,滿意離去。謝盈紫望著她的背影,察覺到她微妙的心疼,不由歎息。

見師父去了,少陽公主整個鬆懈下來,方覺汗流浹背。謝盈紫想了想,收拾幾件藥物收在身上,肅然道:“走吧,再不走,他要不行了。”

兩人出了天宮,避開巡邏的守衛,一路往永秀宮走去。少陽公主壓低了聲音,邊走邊與謝盈紫商量,隻想盡快送酈遜之出宮,交到酈伊傑手上。時已入夜,宮門緊閉,兩個人尋思良久,苦想該如何搬運酈遜之。

“我出宮不礙事,隻怕妨礙他的安危,會有侍衛尾隨。”謝盈紫輕描淡寫地道。

夜間出宮,宮門處須領特旨方可放行,少陽公主和謝盈紫皆不在此列。一個自幼受太後和皇帝寵愛,視宮規如無物,連龍椅坐了也無礙;一個是皇帝心上最惦念的人,曾密令所有侍衛不許違逆於謝盈紫,卻須及時匯報她的行蹤。謝盈紫天性衝淡,隨遇而安,自上次返回皇宮後,對監視她的人始終視若無睹,平時出宮後一如平常人走路,極少運用輕功。

少陽公主苦笑:“他傷勢這麽重,若能悄悄養在宮裏,自是大善。隻是風險極大,但凡有一點蛛絲馬跡,皇帝哥哥必不幹休。”屆時牽連在內的侍衛宮女都不會有好下場,即使以她們二人在皇帝心頭的分量,也難保酈遜之的命。

謝盈紫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帶他出宮,若侍衛要跟隨我,我們再分開,豈不是反而護他周全?”她側過頭想了想,“不知能把他藏在哪裏帶出去?”

她全無機心,其中門道自不如少陽公主摸得清。公主略想了下,便道:“我有頂轎子,下麵有暗格,地方是憋屈了點,怕他傷勢不濟挺不住。”她想多了又皺眉,“轎子醒目,也不能抬去永秀宮,這可怎麽辦好?”

“何不尋淑妃娘娘幫忙?”

“酈遜之不想驚動他姐姐。”少陽公主難過地說道,她尊敬淑妃,既不想酈琬雲知道後痛恨皇帝,更不想多一個人為酈遜之傷心。

謝盈紫注目永秀宮方向,淡定地道:“他受此重傷,竟還能想到他姐姐。可歎淑妃娘娘曾預料到有今日,隻沒想過來得這麽快。”她寧可吃齋念佛,也不想深涉宮闈,因為她和淑妃都明白權力吃人,“酈遜之若是早早抽身,就不會落到今日的地步。”

少陽公主暗想謝盈紫未必知道所有來龍去脈,不欲糾纏這個話題,道:“見了他我們再商量,最不濟,把他藏去我宮裏,養好傷再出宮。”

少陽公主折回所住的綺霞宮,挑了四個大膽伶俐的宮女,皆是見怪不怪言聽計從的,抬了一頂翠蓋珠纓的暖轎出去,接了謝盈紫同坐。轎內甚是寬敞,少陽公主指了指座下,謝盈紫會意點頭。

轎子趨近暖閣便尋了秘處停下。兩人悄然掩近查看,守衛不知為何增多了一倍,連屋頂也難以靠近。謝盈紫蹙眉道:“我去引開他們,你先進屋,我自有辦法。”說完身形一飄,恍若一縷魂魄幽幽**去。她的輕功甚是高妙,少陽公主自知眾侍衛絕非敵手,躲在一邊伺機行事。

黑暗中有疑似鬼魅的身影出現,果然有七、八人持刀移步追趕,少陽公主趁機飄上屋頂,從先前留下的空隙中鑽入。

酈遜之像是死去多時,無聲息地躺著。

“我回來了。”少陽公主悄聲說完,想起點了酈遜之的穴道,不由好笑。慢慢地她又悲哀起來,在他身邊哀哀坐倒,凝視他清俊的容顏。

她伸手碰觸他的額,冰涼如雪,隨時會化去似的。從今以後,他也是她至親的人,她無法擁有的人,竟以不可割斷的血脈縈係,和她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這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少陽公主停止胡思亂想,開始為他清理傷口,仔細包紮。他會痛,莫若還是昏睡的好,她這樣想著,沒有立即解開穴道。等傷口收拾得差不多了,身邊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熏籠的炭盡了,夜也漸深了。

少陽公主不敢加炭,怕外麵守衛察覺屋內變化,但酈遜之的傷勢絕挨不過漫漫長夜,必須即刻轉移地方。她解開他的穴道,推拿幾下,酈遜之蘇醒過來,神色極其疲倦。

少陽公主借助殘餘微光看他,小聲道:“謝師叔也來了。”說話間,謝盈紫從頭頂翩然落下,恍如仙子淩波,不沾點塵。

酈遜之眨眼示意,謝盈紫肅然走到他身邊探脈。少陽公主緊張地凝視,聽她說道:“挺過今晚,傷勢雖重,性命應無大礙。”終於鬆了口氣,無聲落下兩行淚。

謝盈紫又輕聲地道:“門既被封,侍衛不敢入內,我們縱有聲響也無妨。早早離開此地,才能思量長久之計。世子以為如何?”酈遜之勉強移動了一下,謝盈紫道:“如此,得罪了。”兩手攙住酈遜之,微一用力,將他扶起來,背負在身上。

酈遜之絲毫動彈不得,任由兩人擺布,少陽公主又落下淚來,飛快擦去,不敢流露悲傷的心情。

謝盈紫雖負了一人,身形依舊輕盈,飄然登上屋頂,避開守衛視線,向藏轎子的地方奔去。少陽公主跟在她身後,心下憂懼,不時望向永秀宮,生恐她的皇帝哥哥帶了人出現。

等在暗格內放下酈遜之,少陽公主看他緊緊蜷成一團,擔憂馬車碰撞觸及傷勢。謝盈紫道:“事有輕重緩急,速速出宮便好。”少陽公主暗恨當初沒把暗格做得更舒適,兀自懊悔不已。

她膽戰心驚坐在轎中,命宮女起轎。此時加多一人的重量,四名宮女抬得頗為吃力,步伐慢了許多。少陽公主掀開轎簾,囑咐道:“今夜你們辛苦,明日我每人賞一隻描金匣兒,首飾任你們挑,放滿為止。”這幾個宮女們平素也練過拳腳,聽了很是歡喜,驀地生出一股力氣,繡鞋踏步如飛。

行不多時,謝盈紫忽道:“他身上降真與血汙的氣息太重。”少陽公主猛地警醒,從轎內尋出一隻香盒,取了合香熏著。

鬱金色的香丸在青綠的瓷爐裏焚出漫漫香氣,少陽公主隻覺眼前氤氳一片,繃緊了的心弦就此一鬆,斜斜地倚了繡墊閉上雙目。謝盈紫輕誦佛經,神情莊嚴。

一路出了眾妃子所住的宮城,眼看要走入皇城,到了凝春門附近。暖轎忽然慢下,少陽公主探頭問:“又走不動了?”抬眼看到對麵就是皇帝的鑾駕,大吃一驚,急欲跳下轎去阻攔。

謝盈紫一把拉住她,淡定地道:“不急,急了倒不像你。”少陽公主一想也是,強顏歡笑,將簾子揭開一角,對了外麵笑道:“皇帝哥哥,這麽夜了,你不留在宮裏,要去哪裏?”

龍佑帝對了酈琬雲大半時辰,心內愧疚,無心纏綿,終於尋了借口逃出永秀宮,欲往思齊閣批閱奏折,理清諸多煩惱雜緒。他遠遠瞧見少陽公主的轎子,動念想來看看妹子,趕到跟前,依稀瞥見裏麵還坐了一人,便道:“你又在和誰玩耍?”

謝盈紫露出真容,月色下依然清麗不可方物,龍佑帝呆得一呆,聽她曼聲說道:“姐姐讓我陪公主十日,公主突生妙想,想去夜市上走走。”少陽公主搶了說道:“皇帝哥哥,你要不要喬裝同去?”

龍佑帝聞言苦笑,這等風口浪尖的時刻,他豈能微服私行?見謝盈紫跟在妹子身邊,一敘親情的念頭淡了,也無意流連佳人身側,深深地歎了口氣。

換作從前,每當心浮氣躁,有謝盈紫陪伴便能心境祥和。

他想他真是變了,溫柔鄉不再能輕易撫慰他**的心,望了謝盈紫雪玉般的容顏,他害怕自己如一覽無餘的淺溪,被她看個透徹。倒不如遠遠觀望,讓她做一株不被打擾的幽蘭,以為天地永遠純淨。

他不願讓她看出他龍袍下的卑微與殘忍。如果她洞悉了他的所為,會如何看他?龍佑帝不敢多想。

皇帝佇立不動,少陽公主一身冷汗,怕夜長夢多,遂道:“皇帝哥哥,你要去就快快更衣,否則去得晚了,好玩的鋪子散了場,有什麽可瞧?”龍佑帝道:“朕不去了。晚上風寒,帶兩件氅子再走。”特意低低地對謝盈紫道,“少陽愛鬧,要累你修行。”謝盈紫道:“難得散心也是好的。”龍佑帝頷首,叮囑道:“我叫些侍衛跟緊你們。”

少陽公主心一拎,苦思到時要如何甩開侍衛,把酈遜之送到康和王府,不覺大為頭疼。

謝盈紫謝過,淺笑道:“皇上信不過天宮的功夫?”龍佑帝歎息,她無須他保護,或許一直以來的傾慕與嗬護,對她隻是負擔。他一陣心灰,抑鬱地說道:“說的也是,少陽不給人添亂,就謝天謝地。”當下再不提其他,朝兩人搖了搖手,往皇城去了。

少陽公主怔怔地凝望皇帝的背影,她有點明白哥哥心中的矛盾,又有點後怕。謝盈紫喊了一聲,四名宮女匆匆起轎,一路吃力飛奔,順利地出了皇宮。

一出宮門,少陽公主偷偷拉開簾幕,朝外看著。謝盈紫指了不遠處的一個人,奇道:“那是不是酈家的徽記?”少陽公主聚目看去,那人衣上仿佛有花紋,看不真切,便叫宮女停轎趕去瞧瞧。

宮女回來時,跟來一個小廝,向少陽公主跪拜行禮。她看見他衣上花紋,確信是酈家的無疑,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那小廝道:“小人酈雲,我家世子入宮多時,沒見出來。適才我尋人打聽,裏麵的人說世子早已出宮,但去各門一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小人尋思再多等些時候。”

少陽公主心中暗喜,故意板了臉道:“他們說得不錯,你家世子早就出宮去了。正好,我想往你家去見王爺,你在前麵帶路,不得耽擱。”酈雲沒奈何,連忙應了,小步碎跑在前。

暖轎快到王府時,謝盈紫下了轎,綴在後麵跟了半裏,確信沒有侍衛跟蹤。少陽公主執意要暖轎**,酈雲隻得聽從,大門盡開,讓公主一行進了府內。

少陽公主遣開宮女,把酈雲叫近,低低地道:“你家世子就在我轎內,他身受重傷,快去請王爺來。”酈雲大驚,身子打顫,結巴道:“我……世、世子……他,他好不好?”少陽公主瞪了他道:“你耽擱多一分,他就多一分危險。”酈雲撒腿就跑。

酈伊傑領了江留醉、花非花轉眼即到。少陽公主不敢多說事情始末,含混地說道:“我在宮中無意看到世子受傷,請王爺好生照料。”酈伊傑驚懼不已,也未多問,朝少陽公主與謝盈紫兩人稱謝不迭。江留醉急忙抱起酈遜之,直入房中,花非花立即檢查傷勢。

少陽公主和謝盈紫不能久留,簡單交代幾句後隻得告別。臨行,少陽公主看見酈遜之微弱呼吸的樣子,似乎隨時就會撒手遠去,不免深感淒涼。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外邊,灰藍的天空下,沒有一顆星辰。

這一去,不知再相見又是何時?少陽公主黯然回首,無言傷感。謝盈紫拉了她的衣袖,淡淡地道:“不宜多留。”少陽公主忍住欲墜的清淚,攜了謝盈紫離去。

酈伊傑守在床前,隱約猜出了前因後果,焦急難安。遠行的行李都已打點齊全,隨時可以上路,他躊躇了片刻,吩咐家將收拾行裝,明日清早出城。

江留醉疑心酈遜之出事與自己的身世有關,與酈伊傑猜測緣由。酈伊傑歎道:“想是鳥盡弓藏,速走為上。你與花家小姐領了家將先回江南,我帶遜之出城找個安靜地方養病,待他身體康複再來尋你們。”

“遜之有事,我豈能拋下你們?況且有非花在,他的傷勢總容易調理。不如父親帶了家將先行回鄉,我與非花留下照料他,我們武功不弱,如有異動,也便於見機行事,請父親安心。”江留醉神情懇切地說道。他能為酈遜之做的隻有這些,酈伊傑想了想,雖然放心不下,卻隻有如此。

“京城裏我有幾處秘密府第,並非酈家名下產業,官府應查不到。一旦出城寬鬆,遜之傷勢恢複,你需速帶他南下會合。”酈伊傑殷殷囑咐,說了幾處地名,交上鑰匙。“我留下酈海、酈坤為你打點,他們麵孔生,不會引人注目。酈雲、酈風就隨我先回鄉去。”

次日一大早,酈家闔府悄然離京,並未受阻。酈伊傑為女兒留了一封信,他知道皇帝勢必會派人搜查府第,這封信也會流入龍佑帝手中。信中隻有一個老父對女兒的關懷與遺憾,皇帝看不出疑點,當會交給酈琬雲。

他辜負的人太多,卻不能保護任何一個親人。思及於此,酈伊傑覺得自己縱有高官厚祿,卻是百無一用。

酈伊傑一行出京後,江留醉與花非花將酈遜之轉移到城東的一處隱宅。宅內密封了足夠的銀兩可供開銷,花非花將三人麵貌略微改變,除了酈海和酈坤外,雇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婆子。花非花每回親去買藥煎藥,江留醉則每日為酈遜之換藥清洗,在兩人精心照料下,酈遜之慢慢恢複了幾分氣力。

安然無事地過了半餘月。

一日,花非花走去宅外買藥,巷子盡頭的茶水鋪坐了兩個人,似笑非笑地在聊天。她悚然一驚,那是穿了尋常服飾的紅衣與小童,洗盡了殺氣。此時黑白兩道都在通緝兩人,他們竟以真麵目出現,不知是否將目標對準了酈遜之。

她麵無表情地走過,暗自戒備。紅衣忽在她背後說道:“故人回靈山了麽?”他說的是失魂,言語間仿佛知己,全無敵意。

花非花停步,情知易容無用,索性叫了茶,坐在兩人身邊。

“不錯。再過幾日,我也會回去,你們有何打算?”

紅衣悠悠微笑,向他們的宅院瞥了一眼,看透一切似的說道:“將來有緣,等那人傷勢好了,我會和他痛快一戰。”

“我會轉告。”花非花暗想,酈遜之就算傷勢好了,武功隻怕大打折扣,根本不是紅衣的對手。對方能尋到酈遜之的蹤跡,皇帝也能,看來此地不能再住下去了。

小童皺了皺眉,很是不以為然,撥弄手上一隻麵人兒,指尖刹那便分生死。麵人兒忽而沒了手臂,忽而又多出一個腦袋,他煩躁地捏來捏去,目光驟然一冷。

插了麵人兒的竹簽飛射而出,街邊一棵大樹上,墜下一個人來,掩麵慘叫。不遠處卻有另一個少年,長身而立,皺眉看著這一幕。

花非花隻覺那人麵熟,心中微微想了下,卻記不起是誰。紅衣一拉小童,儒雅地朝花非花拱手,道:“想殺我們的人太多,不給你添麻煩,我們先走一步。”身形陡然一飄,瞬間已在丈外。

那少年登即飛身跟上,竟似與兩人本就熟識。花非花目送三人遠去,見後麵無人跟蹤,不覺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傳聞有人懸賞六萬兩黃金要取失魂等六大殺手的性命,這六人的手段縱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於是天下各地好手組成“江湖盟”合力圍剿。花非花初聽此事,隻當是無稽笑談,如今瞧這情形,不由信了八成。

她不敢久留,丟下茶錢,匆匆回了宅院。在伸手打開大門的刹那,突然整個人如被雷電擊中,一隻手怔怔地停在半空。

與紅衣、小童同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燕飛竹。

花非花心中流過萬千念頭。

她護送楚少少一路回家時,弄清了當時四大殺手聯手來京,綁架燕飛竹一事的始末,按說雇主確是左勤。可如今燕飛竹又和紅衣走到一處,難道燕陸離與這些殺手也有說不清楚的關聯?又或是紅衣綁架燕飛竹以後,兩人一見如故,燕飛竹身為叛臣之女,借紅衣之力庇護自身?

花非花深吸了口氣,燕陸離如今身死,那失銀依舊沒有下落,不知最後會便宜了誰。既然知道了燕飛竹的消息,以後留個心眼,或有用處也未可知。

她默默走進院子中,將所有事情與江留醉稍一合計。江留醉聽了燕飛竹之事,皺眉道:“此事牽連太大,遜之尚未痊愈,不如……”花非花點頭道:“我也想暫時瞞他。”兩人默契點頭,當下收拾行李、備足藥物,方去尋酈遜之。

花非花隻說遇人窺視宅院,恐有不測,現下酈遜之傷勢大好,可以早早出城,路上慢慢養傷。酈遜之聽到終於可與酈伊傑會合,心下一定,和兩人仔細談了行程。當夜,三人悄然重返康和王府,酈海、酈坤仍留舊處照應,一切如常,惑人視線。

酈伊傑歸隱江南後,王府依然有雜役打掃庭院。三人沒有驚動任何人,在酈遜之的指引下,由密道偷入王府,再穿庭掠院,尋到另一處極其隱蔽的機關。

狡兔三窟。康和王府的地底,有直通城外的地道,四大王府都有這保命的機關,除了家主和斷魂外,再無人知道。

酈遜之一身疲倦地站在地道入口,花非花點燃火把走在前麵,江留醉想攙扶他前行,被他婉言謝絕。想到建造這逃生地道的初衷,酈遜之不由苦笑,什麽君臣什麽忠奸,到頭來各自為營,一腔抱負終成笑話。

他勉強扶了牆慢慢地走,回憶起幾個月前,初入京城時的驚天誌向,如今都隨煙雲消散。被牽動的傷口不時作痛,插在他心頭的利刀,始終沒有拔出。

酈遜之清晰記得那殘忍的一幕,記得皇帝抑鬱的麵容與對白,遲遲陷落於迷夢中不願醒來。江留醉的身世謎團洗清了,換成他被釘死在皇家的墓碑上,永遠無法認祖歸宗,甚至必須埋名隱姓地活下去。

他不要這樣的結局。

酈遜之靜默地走在地道中。龍佑帝割斷了他們之間的恩義,卻割不斷血脈的縈係。他不想就這樣歸隱田園,老死在塵間,或者成為朝廷秘密通緝的要犯,終生逃亡不得安寧。這不是他想要的歸宿,也不是他自小奔波半生應該換得的命運。

麵對前方無盡的黑暗,酈遜之許下誓言。

他會以新的身份重回京城,自由地徜徉在廟堂與江湖之上,那時,輪不到龍佑帝主宰他的生死,即使尊貴如皇帝,也不敢輕易抹殺他的存在。

終究有一天,那個無情的兄弟,會紆尊降貴地請他回家。

他心中血氣大盛,被自身憤怒的念頭激得一個踉蹌,衝出兩步,幸好江留醉就在身側,一手用力扶穩了他。酈遜之觸到江留醉的雙眸,熟悉的笑意與溫柔,令他心下一暖。

這才是他真正的兄弟,可以生死相托,一生相隨。

酈遜之按了按江留醉的手,兩人一同在黑暗的地道中走著,仿佛披荊斬棘。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不再孤獨與困惑。是了,他從前的誌向不應就此磨滅,既然他流有帝王家的血,就讓他時刻做懸於皇帝頭頂的利劍,看龍佑帝是否能做一個明君。

皇帝的厲害,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龍佑帝治理天下的才幹,還沒有完全地顯現。假如龍佑帝驅除異己,隻為了獨享皇權,陷百姓於水火,他將會挺身而出,斬殺皇帝,為天下除害。

相反,如果皇帝用於權臣身上雷厲風行的手段,也能用在打理朝政上,或許,百姓會真的過上好日子。

那時,他才能安心地放手,相忘於江湖。

龍佑三年五月,皇帝登泰山封禪。

袞冕垂白珠十二旒,玄衣纁裳,衣上日、月、星、山、龍、華蟲、宗彝七章,裳上藻、火、粉米、黼、黻五章,衣襟、領升龍,白紗內單,朱襪赤舄。青羅抹帶,紅羅勒帛,攜鹿盧玉具劍,白玉雙佩。

一步步走上封禪台,龍佑帝似乎踏向了浩茫的宇宙中央,呼吸天地精華之氣。微熹的晨光下,他不斷往高處上行,仿佛騰雲駕霧,在金色的雲海中暢遊。自古受命於天而為王者,無不封泰山禪梁父,龍佑帝心中流過一個個前代帝皇的名姓,今日之後,他的足跡也將烙印在史書上,與日月同輝。

這才是天子之威!

當他最終站在極高之巔,昭告天地,皇帝回顧起上天的眷寵,想到天泰帝遺詔中的四位輔政王爺。短短兩月工夫,金王逆,被紅衣刺死;燕王反,由天宮鳩殺;左王亂,割據川蜀;酈王隱,辭官故裏。加上太後被幽,群臣伏首,這朝中上下隻知有天子不知有其他。

這一結果,他花了多少心血經營得來,如今回想亦戰戰兢兢,稍有差池便自毀長城。自從繈褓登基,稍通政事之後,他就苦讀史書、勤練武功,一心要改變外戚把持朝政、權臣手握重兵的現狀。

八歲那年,左勤帶了左鷹、左虎到皇宮見太後,太後出了考題看他們幾個孩子的見識,他故意輸給左氏兄弟。那時,他看到左勤眼裏的鋒芒,一下子躍了出來。此後,他知道左勤暗地收買各地的幫派積累財富,營造在民間的勢力。

十歲那年,他纏了燕陸離要學功夫,燕陸離便把謝紅劍派入宮中讓他拜師,天宮的實力不斷壯大,嘉南王在他麵前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終於,十六歲時,他要燕陸離全力支持他親政,而直覺能分杯羹的嘉南王毫不猶豫答應。

十三歲那年,他巧遇酈伊傑之女酈琬雲,十四歲時,迎娶她成為淑妃。他摯愛的人是謝盈紫,但不妨礙他與酈琬雲相敬如賓。他不知道酈伊傑為什麽肯嫁女入宮,姻親的存在,讓酈伊傑聯手燕陸離促成了他的親政,也令整個酈家軍對他這個皇帝更為忠誠。

至於金氏一族,他以孝字為借口,一直有意放任,任他們在外樹敵,讓反對金氏的朝臣把怨氣出在太後身上,從而一心要歸政於皇帝。他感謝金氏的愚昧,抬得越高,摔得越重,而他的得益也就越大。這幾年的科舉,他正是從金氏的反對者悉心尋找嗬護,慢慢培植出保皇派的勢力。

他始終處在一個弱勢,暗地裏卻匯集了足以撼動一切的實力。

往事在雲海中呈現,皇帝出神地想到很多。孤家寡人睥睨天下的滋味,沒有他想象得美好,也不是世人以為的那麽難受。世事艱辛,好在笑到最後的仍是他,蟄伏多年的潛龍,正要一飛衝天,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

然而仍有未知之數。

皇帝目光炯炯地凝視遠方,四伏的危機正如這群山洶湧的雲海,無時無刻不在追逐翻滾。塞外的狼子野心,左王的不臣賊心,苗疆的蠢蠢欲動,以及隨時會死灰複燃皇子謠言,都使他難以按捺住心頭紛亂的愁緒。

他渴望像那紅日宿命地升空,決絕地俯視大地,澤披蒼生萬物,光耀百代千秋。

滿山的風吹得衣袖獵獵作響,龍佑帝極目天空盡處,仿佛看到了欲來的山雨,正如萬馬奔騰,席卷中原。

龍佑二年末的失銀案,如除夕叫囂著躥至高空的爆竹,點燃了龍佑三年至龍佑七年的動**不安,史稱“南北之亂”,又曰“三寇亂華”。

在這帝國的風雨飄搖中,有無數江湖兒女從亂世中仗劍而起,以一腔熱血豪情,在壯闊山河寫下一曲曲瑰麗長歌。縱然他們的名字,從不曾出現在史書上,在塵煙裏如夢淡去,那些煙花般絢爛的身姿,卻照亮了世人的眼。

我誌在寥廓,疇昔夢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