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淅瀝的雨像惱人的鈴聲吵醒了酈遜之的淺睡。這一夜,他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幾次掙紮醒來,都是一身冷汗。

這日無需早朝,酈遜之起身洗漱更衣,特意挑了件四季花卉的錦衣,讓花團錦簇的熱鬧衝淡心頭迷思。候到雨停,他精心地整了衣冠,帶了一眾家將駕車去碼頭迎接酈伊傑回府。

天色灰沉,如哭泣後黯然的臉,酈遜之強打精神調出笑顏,率眾沿了河岸一字排開,翹首等待。等了不少辰光,兩隻快船遠遠破水而來,船頭掛的正是康和王府的旗幟,酈遜之笑容愈盛,心下卻險險要哭出來。他扼住手腕,提醒自己不要因情害事,按下蕪雜的心緒迎了上去。

舢板剛搭好,江留醉迫不及待直直走來,一把抱住酈遜之,簡直要把他抬起。酈遜之笑了笑,往後看去,酈伊傑站在船頭,暗金色帽簷下兩鬢微白,容顏倦老。酈遜之心中一酸,拍了拍江留醉,示意他一同攙扶父王下船。

酈伊傑擺了擺手,步伐穩健地走上岸,酈屏隨後下船。眾家將望見兩人,神情頓變振奮,站得標槍般筆直。

“愣著做什麽,我帶來了杭州釀的好酒,回家好好喝幾杯。”酈伊傑對酈遜之說道,轉頭向眾家將,“見者有份!”眾將哄然叫好。

酈遜之送父親上了單獨的馬車。酈伊傑看著他心事重重的臉,與歸家時的朝氣蓬勃迥異,像是經了秋雨的芭蕉,撕裂的寬葉染了仿佛鏽跡的痕。酈伊傑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即使身體毫發無傷,心卻疲憊地病了。

“一切可好?”

“稟父王,京城諸事安好。詳細情形,容孩兒回府後稟告。”

“你上來坐。”酈伊傑歎氣,兒子的回答有太過生分的官僚氣,不是他想聽見的言語。

“孩兒與江留醉有些話要說,請父王恕罪。”酈遜之說完,慢慢退出車廂,拉下簾子,把酈伊傑隔在裏麵。車內暗如密室,酈伊傑心頭一窒,悄然掀開窗上的小簾,一線光亮透進來。

他臨窗看去,酈遜之一把拽住江留醉,急急登上了後麵的馬車。酈伊傑嗅到了不安的氣息,他放下簾子,蹙眉想了想,然後吩咐車駕起行。眾家將都為今日穿了新衣,一個個像打了勝仗般歡喜,趾高氣揚地隨了王爺的馬車打道回府。

“花非花沒來?”江留醉進到車內失望地問道,分隔多日,他一腔期待落了空。

“她不在京城,或許明後日便回。”酈遜之方把別後種種慢慢敘述,他知江留醉憂心花非花,特意撿出楚少少的事大致說了,又交代花非花北上之事。江留醉放了心,不免為自己的猴急臉紅,酈遜之正自憂心如焚,未多留意他的神情變化。

江留醉遂岔開話題:“你知道麽?我們在江南險象環生,幸好你父王吉人天相,諸事逢凶化吉。雲翼大營那麽多人,憑你父王幾句話,竟自甘歸順,使江南百姓和朝廷免於戰火,唉,我真不敢回想那幾日,如此千鈞一發,懸於一線!”

“好兄弟,多虧有你!父王早已寫了信,若不是你在江寧,隻怕父王會有損傷。”酈遜之緊緊握住江留醉的手,隻覺心內慚愧。幸有江留醉陪伴在旁,父王才順利回來,酈遜之明白這其中的艱難險阻,也就更難起心要執行皇帝的命令。

忠義難兩全,他苦笑這抉擇來得太快,在他尚未建功之際,就已逼他將天平傾向一端。

“沒什麽,王爺也是我的義父,我隻是做我該做的。”江留醉生硬地說著,苦惱該如何把真相告訴酈遜之。這一路回京,他沒有和酈伊傑討論過這個話題,兩人刻意回避著他的身份難題,仿佛在江寧說出的那一切,隻是為了救人而編織的謊言。

江留醉相信,在適合的時機,酈伊傑會告訴酈遜之所有的故事,這是做父親的權利,他不能提前捅破那層窗戶紙。

最大的幸福是,他父親是酈伊傑而不是那勞什子先帝,更美好的是,酈遜之成了他血脈相連的兄弟,江留醉覺得老天對他太過厚愛。他幾次忍住脫口而出的衝動,隻挑這一路來驚險的事說給酈遜之聽,與兄弟慢慢分享。

酈遜之心不在焉地聽著,心中滿是矛盾痛苦。回想相識相交的那些片段,江留醉一直毫無保留地傾出了熱情,把他當最好的知己相待,待他的父親如生父。

他卻在猶豫要不要下手一刀,未免太過無情。想到這裏,酈遜之越發自愧。

江留醉停下來,看出酈遜之心思遊離,皺眉問道:“遜之,你有心事?”酈遜之掩飾地一笑,搖頭道:“許是太累了,昨夜知道你們回來,又沒睡好。”

“我知你辛苦,領兵迎戰燕家軍,換作是我,肯定累得爬不起來。”江留醉說道,閉目遙想戰火紛飛的情形,心中戰栗,“我聽聞你在打仗,恨不得衝回來陪你決戰沙場,好在虎父無犬子,你贏得真是漂亮。”

“不,要不是父王製住了燕家軍的後方,我可能沒命見你。”酈遜之真誠地朝他拱手,“還是要多說一句謝謝。”

江留醉從位上彈開,逃也似地躲在一邊,笑嘻嘻地道:“呀,你又客套,老不拿我當好兄弟。真正的兄弟,哪會這般生分?再說,這都是王爺的功勞,我這個蝦兵蟹將不敢攬功。”他說完,大咧咧地坐回原處,又說起在靈山的見聞,眉飛色舞。

要刻意忘卻兩人間親密卻疏遠的關係,江留醉隻能不斷誇張地說笑,仿佛一個深深的笑容就能撫去等待的痕跡,讓自己融入到即將到來的天倫之樂中。等酈伊傑和酈遜之深談後,他就能得到真正的親兄弟,江留醉神往那刻的美好,他可以多擁有一個親人。

他不時細看酈遜之眉梢眼角,心裏偷偷地喜樂。

酈遜之聽他說起靈山三魂,微笑道:“可惜了,你卻有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未曾目睹,四大殺手刺殺皇帝,被失魂一人阻攔,那真是十年不遇的大戰。”

失魂以一人之力獨鬥紅衣小童牡丹芙蓉,江留醉瞪直了眼,從位子上猴兒般跳起,拉了他急問:“什麽?竟有這等事?我……我真該隨非花一同進京!”

殺手,刺客,酈遜之想的卻是,如果他驟然出手,江留醉能不能躲過?

兩人相距不到一尺,酈遜之自幼浸**毒藥、暗器,即使不用利刃,也能無聲息地致人死地。江留醉毫無提防,他得手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越是成功太輕易,他就越不想越雷池一步。就像眼前放了珍饈百味都是葷腥,他偏偏隻能吃素,酈遜之努力撫平波動的心緒,不去回想龍佑帝的聖意。

屈服帝王的意誌,攥取更高的權勢,曾是他腦海中飄浮過的一念。但就如一葉浮萍,被洶湧起伏的浪濤稍一衝擊,就深深地遁入了深海。如果他真的殺了江留醉,負了對方一直以來相助自己、相救父王的義氣和恩情,他會徹底蛻變成冷血的政客。

他從來都不想成為那樣的朝臣。

在酈遜之身邊,江留醉失神地跌坐,他想到了阿離、想到花非花,倘若斷魂也能在京城,那是多麽耀眼矚目的存在。世人都在仰望靈山三魂,他卻覺得他們值得親近,值得在大雪傾盆的夜晚促膝把酒。

江湖正因有了他們的特立獨行而不再乏味寂寞。

他想成為這樣的人,逍遙在天地間,不時散發光芒。

江留醉看清了,勾心鬥角的官場,殺聲動天的戰場或許適合酈遜之,卻絕非他向往的桃源。他不會和康和王、酈遜之一起留在京城,他無法想象隔三差五就要跪拜君王的日子,浪跡江湖才是他的歸宿。

康和王府是雁**仙靈穀外的一個落腳點。他猶豫地望著酈遜之,不知在真相揭露的那天,如何說出離開的言語。

在兩人互懷心事的恍惚中,馬車很快到了王府。

酈遜之吩咐廚房擺一桌酒宴,備了酈伊傑愛吃的小米粥和冬筍等清淡菜蔬,與江留醉一起陪父王進午膳。他卻始終沒有吃飯的心思,泡了一壺茶慢慢地飲,看茶葉在熱水裏煎熬,無助地翻滾。

酈遜之看得出神,良久沒有喝上一口。

“我會向皇上上個折子,告訴他,我要辭官。”酈伊傑淡淡地夾起一片筍,悠悠地嚼著,不顧酈遜之愕然的神情。

四大輔政王爺在朝中隻餘酈伊傑一位,又是平亂的有功之臣,尊崇一時無兩。酈遜之聽出父王話中明哲保身之意,不由苦笑,乘勝追擊從來不是酈伊傑會做的事。如此也好,對此刻急欲獨攬大權的皇帝而言,父王此舉會使皇帝免於猜忌,保得一家平安。

江留醉擊掌道:“好!義父不做官,就有閑暇遊山玩水,雁**風景宜人,正適合去小住一段時日。”他一氣說出“義父”兩字,怯怯地瞥了眼酈伊傑,尷尬地一笑。酈伊傑知他心中煩惱,會意地點頭。

江留醉慌亂地看向酈遜之,生怕他看破兩人間細微的動作,急忙向酈遜之倒酒,笑道:“你看,這是你杭州老家的沁園春,埋在桃樹下三年。別喝茶,喝這個。”

酈遜之推開茶盞,江留醉驚奇地發現他捧在手中許久的茶,竟是滿的。酈伊傑也留意到了,細細地凝視酈遜之,這不是適宜重談往事的時機,他微微朝江留醉搖了搖頭。

“好酒。”酈遜之揭蓋,醺然的酒味令他精神一振。也好,一醉解千愁。

“我來和你喝!”江留醉爽快一笑,為他倒滿酒杯。

酈遜之忽然明白,他為什麽那麽看重江留醉。一見如故,其實冥冥中自有定數。

如果他酈遜之屬於朝堂,江留醉就是浪跡江湖的遊子。他是理性的,為一個決斷可以冷酷地計算代價,江留醉卻恣情縱性,用火熱的情感快活地過每一天。酈遜之曾渴望成為那樣的人,遊走天涯,放聲高歌,如今卻深受束縛,江留醉過的是他無法企及的另一種生活。

酈遜之看清了內心,他不會刺殺江留醉,正如他不想殺掉他內心中隸屬江湖至情至性的一麵,不想磨去熱血的印記,不想被冰冷的政治毀掉兄弟間的友誼。如果他幻想的是清明政治,他就不能用卑鄙肮髒的手段去達到,即使他可以美化那些血淋淋的手段,但那麽一來,他與他厭惡的人又有何異?

他不想做第二個金敬,不想做第二個左勤。

當然,他也不會是第二個被皇帝逼反的燕陸離。酈遜之決定,等花非花回來,以他從小佛祖那裏學的易容術和她的藥物控製,可以完美地複製江留醉的臉。到時,讓酈屏秘密尋一個死囚或逃兵,割下首級交差便是。謝紅劍用在路驚眸身上的那招,不妨高明地依法砲製。

隻要能保住江留醉的命,他寧可違抗聖旨。

終於做了決斷,酈遜之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像春至時第一束抽芽的鮮花,洗去了寒冬的冷漠。他利落地拈起酒杯,一口飲盡,又連喝了七、八口,拉了江留醉玩起酒令。

江留醉留意到他的轉變,內心的糾結也慢慢解開。兩人喝到興起,大聲盡情地高歌,酈伊傑在旁目睹,忍不住暗暗拭淚。

酈伊傑明白,他虧欠這兩個孩子的,太多。生而不養,養而不教,缺失了的親情,需要他重新花更多的時間去彌補。所幸,還不太晚。傾盡最後的光陰,他期望能做到一個父親該做的一切。

為此,他必須保住這個家,從激流中全身而退。

此時,酈雲從外麵閃進來,笑嘻嘻地朝酈伊傑和酈遜之行了個禮,又對江留醉道:“花小姐回來了,請公子過去相見!”江留醉一聽,顧不上和酈遜之說話,身形一下子彈到門外,聲音遠遠飄來:“義父恕罪!遜之,我們過會再聊……”

酈遜之苦笑,微微皺眉看了看酈伊傑,他如今心緒難定,神思恍惚,並不想與父親單獨相處。無論國事家事,都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酈伊傑瞥了他一眼,亦是情緒複雜地說了句:“這一路走船,很有些疲累。”

酈遜之一怔,忙道:“是孩兒疏忽。不如熏點寧神的香,父王先回院子好好歇息,晚上孩兒再來聽父王訓示。”當下,酈遜之陪酈伊傑回安瀾院。

且說江留醉一路衝出,看到花非花一襲月白輕襖,仿佛隔了千山萬水那樣望過來。他腳步一停,兩人之間剩餘的距離,就在深情注視中一步步拉近。

“非花——”江留醉忽然有幾分哽噎,別後數日朝局動**,而他的身世亦多變,隻有看見她,他才真正安定下來。

花非花溫柔地望著他,月白色的襖子上開著朵朵桃花,淡雅的香氣仿佛從花瓣中滲出。她牽著他的手,兩人對望良久,怎麽也看不夠。

一陣風起,江留醉忙道:“到屋裏去說。”

兩人進了酈家為花非花備好的廂房,花非花取出一隻金絲銀線勾勒的香袋。江留醉看到香袋用紅繩束口,繩頭墜了小小的一朵花,細看去,又似乎隻是個繩結。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江留醉輕輕吟道,拿起香袋搖了搖,“這是給我的?”

花非花笑道:“我會替別人做?”

江留醉心中甜蜜,嗅了嗅,一股夾雜了檀香等多種木香氣息的香味鑽入竅中,連日來疲憊緊繃的心情忽然一鬆,像是一身逆鱗被撫順。

“你知道麽?我不是皇子。”他說出來,如甩下一個包袱。

“我從來隻把你當江留醉,有酒便留一醉。”她拉了他笑說,仿佛沒聽見這句話,自然地轉過話題,“聽說你們帶回了江南的好酒,分我一杯嚐嚐如何?”

江留醉笑了,小心地把香袋貼身藏好,又摸出一塊疊得仔細的手帕。

“我也尋了好東西給你。”

花非花掂出分量,打開帕子,現出精巧的一對碧玉耳環,像兩隻嬉戲的遊魚暢遊在綠波中。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若是一對魚兒,便會心有靈犀。

“我替你帶上。”他對鏡看去,隻羨鴛鴦不羨仙,是這般膠著的溫馨,盛放在她的低眉淺笑中。

耳畔懸垂依依愛意,花非花舉目凝看鏡中,容顏裏多了對塵世的顧戀,這是踏足江湖以來最大的改變。她終於可交付一顆心,全情無悔。

“我見到師兄了,他提起你。”她狡黠一笑,小魚兒在耳邊歡快地遊**著。

“你說阿離?失魂?”江留醉一陣驚喜。

“師兄想再見你一麵。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師妹,不能遇人不淑。你若接不了他一劍,他就不能放心把我交給你。”花非花微笑中映了淡淡的憂慮,秀眉輕蹙,“他的一劍,擋下了紅衣小童牡丹芙蓉,我擔心……”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半是打趣半是認真,既不想江留醉逞強,也不想他因此退縮。

江留醉愣了愣,摸了頭自言自語:“啊,接他一劍?我有點怕……”衝花非花美美一樂,“可他終不會下重手,萬一真重傷了我,你今後靠誰呢?他這個做舅子的,多少要留點餘地。”

花非花啐他一口。她喜歡江留醉這種舉重若輕的嬉皮笑臉,鐵馬金戈亦化作雲淡風輕,那是他灑脫的一麵。她知道他會有彷徨抑鬱的一刻,但那背陰處的黑暗,往往會被他內心閃耀的陽光照亮。

即使堅強,她也需要晴日的溫暖,再多都不會滿溢。

“非花,有他傳我的補天劍法,接一招不難。”江留醉想起失魂傳藝之情,心中感佩,像是注定了會有今日,“除非他教的劍法失靈,唔,那還有我師傳的功夫……”

“你三個義弟都和他交過手,他對南無情評價最高。”花非花笑吟吟地道,“你會不會輸給你弟弟們?”她把當日失魂如何離開仙靈穀的事說了出來。

“咦,當大哥自不能丟臉。”江留醉拍拍胸脯,向花非花保證,“別說一招,就算十招,我也能勉強接一接。”

“要不要我把師傳功夫演練一遍?”花非花眨著眼睛說道。

江留醉立即點頭,笑道:“這近水樓台的便宜一定要占,多一分勝算也是好的。”花非花嗬嗬一笑,甚是歡愉,他身上世俗家常的氣息,始終令她倍覺溫暖。

當日,兩人各敘師門功法,言語投機可喜,對招脈脈含情。江留醉隻覺花非花句句知音,出言意味高妙,稍一深思,便能觸類旁通。花非花則感他心思純淨自然,不拘泥規矩,往往有自出機杼的見解,令她耳目一新。

兩人之前從未如此傾談,邊聊邊練,彼此越來越覺得性情相投。

直至夜色將至,微雨迷蒙,花非花領了江留醉出康和王府,往城中的湧金湖而去。

湧金湖上,有一隻畫船**漾。船上除了船夫,隻有一個身著青袍的男子,頭戴鬥笠坐在船頭,仿佛獨釣寒江之雪,既孤獨又自在。

花非花輕點足尖,飛身上船,江留醉急忙跟上。畫船輕晃兩下,那人抬頭笑看,招呼兩人回艙中坐下。船夫慢搖槳櫓,畫船緩緩劃過水麵,悠然**向湖心。

那人正是阿離,也是名滿天下的失魂,江留醉與他盤腿對坐,心下一片安然。船外飛雨聲聲淅瀝,艙中紅泥爐上美酒醺然,失魂替兩人各斟一杯,笑道:“風雨夜,正合對酒聽劍。”

江留醉一飲而盡,胸腹間暖意融融,遂道:“士別數日,自你傳劍後,我於劍道略有心得。不如趁今夜一會,交手試試如何?”他開口挑戰,失魂微笑舉杯,點頭應下。

兩人對飲一杯,酒杯剛剛落桌,失魂並指為劍,如電襲來。

江留醉不慌不忙,借其劍意,就勢閃開數尺,擎出一把小劍,隨意當空一指。仿佛天清白露,月影下桂枝西斜,有仙人乘風起舞。

失魂兩指無懼,破空相迎,點在江留醉的小劍上,如有千鈞重量。江留醉一壓劍柄,簌簌走如遊龍,卸去他的力道,左手隨曲就伸,一掌緩緩打出,正是師傳金剛掌。

左手掌右手劍,偏能合一舒展,隱隱化在一招內,有山川磅礴的氣象。花非花看了感歎,江留醉的武功造詣,比起那日在歸魂宮外與傷情交手時,更上層樓。

艙中風雲變幻,勁浪灼人。失魂身處江留醉氣勁交匯的中心,卻恍若點塵不驚,兩指在空中蜿蜒寫來。像是狂草浩**,寫就長長劍陣,如刺蒼穹,夾雜雷霆風雲之勢。江留醉被他一迫,退到了一角,眼看身後無路,眼前劍氣盎然,不免心驚。

花非花旁觀者清,一眼就看出,失魂以指代劍,卻有凜然殺氣,而江留醉用的雖是真劍,到底存了比試的心思,不曾用盡全力。兩相比較,更易落下風。

舔血刀劍尖上,擦身生死關頭,這是殺手失魂習慣的生涯。江留醉極少以命相搏,被這森然殺機逼得無法轉圜,冷汗盡出之際,腳下不覺滑出一步,身法糅合了太玄步和疊影幻步,巧妙地插入指劍中的間隙。

江留醉純以直覺體察到這微小的孔隙,自己都不甚明白原委,一步踏出,頓時海闊天空,當即小劍流轉如瀑,澎湃撒出,劍意綿綿不斷。他的攻勢一旦起頭,便宛若流水,瞬間有了鋪天蓋地的氣勢。

失魂見殺氣反逼出他的銳氣,淡淡一笑,飄若浮萍借勢撤去。他身形極快,似乎隻跨了一步就挪移到了船頭,江留醉趕之不及,劍招盡數落空。

“師兄不可耍賴。”花非花嫣然一笑,擺明幫的是江留醉。

“我認真起來,他的劍保不住。”失魂嘿然笑道,忽然倒轉身形,飛如流星朝江留醉撞來。江留醉猝不及防,被失魂帶來的絕大勁力所迫,隻能暫避其鋒,閃開一線。他閃避中不忘助勢,小劍憑空點在三處,封住失魂的後招。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江留醉心頭流過這一句,含笑看失魂如何應對。失魂的身形驟然刹住,像繃緊了的弓瞬間收回,江留醉不料他如此收發自如,劍招盡數落空。

失魂狡黠一笑,指尖連彈數下,“篤篤篤”幾聲,真氣竟似有形氣箭,直撲過來。

江留醉此刻得失不驚,物我兩忘,自然地抬起小劍擊擋,“叮叮當當”一串脆響。他的劍身微微顫抖,被失魂諾大的勁力逼得後退一步,連忙沉下步子一旋,卸去壓來的力道。

手中小劍又立即舒展開來,一道光弧閃過,壓向失魂。

這一招立足未穩,看上去有無數破綻,失魂卻知是江留醉誘他上鉤,並不中計,飄然掠出,竟不接招。江留醉也不著急,徐徐再劃過一劍,劍芒跳動如蛇。失魂輕歎一聲,忍不住出手,指劍破開虛空,直直點向小劍的劍鋒。

忽然銀光一閃,江留醉手中多出一把小劍,斜斜劃去,鎖住失魂咽喉部位。失魂避之不及,急忙將腰身一折,壓成不可思議的角度,險險讓過這一招。他腳下如輪,頓時滑開數步,遠遠遁在一旁。

“好!好!好!”失魂連歎三聲,指劍舒展如作畫,悠然說道,“你的劍意有天、地、人三境,看來靈山一別後,大有體會。”

江留醉劍光若電,暗中感歎,在靈山得到失魂傳授心劍後,他融會貫通以往所學,推敲揣摩,將劍意發揮到極致,是為“人之境”。

其後在歸魂宮,與傷情交手,又見花非花與傷情一戰,再見花非花與斷魂鬥技,心有所悟,而後胭脂透露身世,在莫測的世事中磨煉心智,如大地之廣袤無疆,對心劍的理解別有不同,遂成“地之境”。

直至他隨酈伊傑招降雲翼大營、迎戰燕陸離,心無所畏,誓同生死,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對心劍之悟又再上層樓。用劍如運籌帷幄,與奪取天下是一個道理,須知山之重、知火之烈、知雷之迅、知水之柔,惟能因機製變,才知道正奇相生,虛實變化,攻守自如,進退有序之間的奧妙,於是窺見“天之境”。

天地運轉,萬物生滅,息息相通。江留醉沒想到失魂僅是看他劍意,便知他心境成長變化,委實難得。

“那麽,試下這招如何?”他將兩支小劍凝在半空,如書寫錦繡文章,但見一片華美山河滂湃湧出。失魂眯起眼,沒有被劍招所惑,那華麗的皮相之後,卻是鐵血山河崢嶸歲月,仿佛厚實的大地默默地訴說千萬年的滄海桑田。

劍光熠熠,不斷在空中留下驚人的劍痕殘影,像手勢繁複的樂者彈奏琵琶,隱隱有錚錚的金石之聲傳來。

以靈巧化入拙境,又暗含陰陽交替之數,這一招對心劍的領悟已然驚人。

失魂的神色凝重起來,右手一抓,一道劍光如閃電射出,旋即打在心劍上。江留醉如遭雷殛,疾退一步,花非花卻嘴角輕笑,她的師兄終於忍不住出劍了!

江留醉渾身戰栗,恐怖氣息如霧氣滲入四周,貼麵冰涼。失魂手中的劍有股幽暗森然的氣勢,令人不覺豎起毛孔。他的一對小劍,遇上了失魂的劍,就像遇到天敵,根本無法出招。

江留醉唯有疾退!

失魂持劍微笑,手腕輕輕一晃,劍身嗡嗡振動,宛如龍吟。江留醉卻像聽到閻王地獄的呼喚,心神不寧,小劍兀自顫抖,亂了分寸。花非花在旁見了,知道師兄的劍勢太過驚人,乃至破了江留醉的心境。

她蹙眉一想,悄然摸出一塊銀子,在手中捏成一片薄薄的葉子。

“呦——”銀葉在嘴中吹出奇異的音符,像呦呦鹿鳴。

江留醉仿佛看見青山綠水,安靜的林木中,一隻鹿輕巧地跳出來,優雅地逡巡。他心頭頓感寧靜,再看失魂,那衝天的煞氣不知覺消散。江留醉握緊小劍,當空敲擊,清脆的劍鳴擊破籠罩周身的恐懼。

失魂一笑,劍光忽然不見,整個人就那麽悠閑地**過來,一腳踢向江留醉麵門。江留醉愣了愣,側身閃過,喉間卻是一緊,一道劍氣不知何時鎖定了他,失魂手持寶劍,嘿嘿一笑。

不愧是殺手之王,隨便一招,都滿布殺氣。江留醉平生所遇對手,從無這般令人驚駭的銳氣,徑直侵入人心、滲入百骸,他仿佛全身被貫穿的劍氣梳理了一遍,僵硬得無法動彈。

江留醉大駭,失魂的動作快得匪夷所思,他怕到極處,反而豁開了去,睜大眼睛望了劍尖。花非花驀地吹出一個破音,淒厲已極,像是在驚呼求救。失魂一怔,就在猶豫的刹那,江留醉如遊魚遁開,一隻小劍脫手刺向失魂。

江留醉把握先機,立即平複心情,不憂不喜,再度刺出一劍。剛才他絕地偷生,心境豁然開朗,如有明悟,一絲絲清明**在心間。失魂將手一揮,小劍宛如斷翅蒼鷹,頹然飛射入地。江留醉卻嘻嘻一笑,身形比流星還快,張手接住小劍,旋即自如回劍挑刺。

此時,他放開懷抱,招招揮灑,不管失魂手中有劍也好,無劍也罷,仿佛用劍自書心中塊壘。失魂眼中笑意盈盈,劍光隨意擋格拆解,卻是越來越沒了先前的殺氣。

江留醉打到酣處,身形若飛,畫船上像是多了一隻靈巧的燕子,在上下翻飛。花非花已知兩人再鬥得下去也是無礙,放下手中銀葉,閑閑地自斟自飲,目光裏盡是欣賞。

江留醉將連日來融會貫通的劍意都舞了出來,一連耍了七七四十九招,一套自創的劍法儼然成形。

待到最後一劍,弄潮兒在江頭看見浪頭將消,忽然一個跟頭翻出,在浪尖眺望,波浪層疊向遠處蔓延,江海無邊無際,前路何其寬廣。

江留醉收劍而笑。

失魂道:“恭喜恭喜。”江留醉赧顏道:“要多謝你才是。”他沒想到這一戰,竟有如此驚人收獲,暗自感激,“我還能叫你阿離麽?”

失魂笑道:“你若願意,隻管叫來。”他自謂離父離母,離親離友,離心離德,離情離義,因此起了阿離這個名號,可說到底,他仍是多情。眼見江留醉劍法堪堪大成,此後行走江湖多了份依仗,不由甚是欣慰。

“你挑人的眼光,不錯。”失魂對花非花悠然一笑。

花非花抿嘴微笑,瞥了江留醉一眼,這小子正傻嗬嗬地自得。

江留醉忽地想起一事,問道:“阿離,你功力既複,有沒有去找敲棋?”失魂澹然一笑:“我會去尋他喝酒。”江留醉愣了一愣,笑道:“做你的朋友真是不錯。”失魂笑道:“換成你小子,也不會成天喊打喊殺。他不是有心害我,我會忘了過去種種。”

江留醉摸摸頭,隻覺這話深得其心。

岸邊一個身影抱了拐杖,高聲叫道:“雨停了,該走了——”江留醉望去,正是傷情,背上掛了一隻碩大的葫蘆,飄然世外的神情仿佛酒仙。

“傷情大哥!”他喊了一聲,後者舉起柺杖,朝他點點頭。

失魂一笑:“好,我來了!”朝兩人點頭告別,灑然而去。他輕飄飄掠向湖上,當空飛踩水麵,接連十數下後,傷情擲出一根樹枝,正到他腳下。失魂迎空點上,輕盈如燕,就此借力踏上岸邊。

夜色朦朧如夢,昏暗中,兩個影子像一團思緒模糊在遠處,像是從來沒有來過。江留醉望了半晌,與失魂相識的一場記憶仿佛氤氳生煙,在混沌的夜色深處飄浮。亦師亦友,亦親亦敵。

失魂來京城為的是什麽?與他齊名的那四人,被他一劍相阻,是福是禍?

江留醉沉思良久,又想到斷魂,忽然一笑。

“你的兩個師兄,真是有趣。”

“哦?”花非花見他出神,也不打擾,聽他開口,這才搭話。

“一個力挽狂瀾,一個洞如觀火,一動一靜,都是人物。”

花非花笑笑,卻聽他話題一轉,指了自己說道:“可要說他們的眼力,都比不上我。”花非花撲哧一笑,江留醉怎地大言不慚起來?

“靈山三魂中最厲害的不是失魂,也不是斷魂,卻是一名叫歸魂的女子。千變萬化,世人莫知其蹤。而其醫術精湛、宅心仁厚,又有一身驚天動地的好功夫,更難得眉目如畫……”江留醉說到這裏,花非花俏臉緋紅,拉了他的袖子忍俊不禁地吃吃笑著。

江留醉瞪大眼睛,嘿嘿一笑:“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我竟在她又貧又醜的時候就看中了,我的眼力真可謂絕世無雙!”

花非花微嗔地瞪他一眼,心下卻是甜蜜,靠了他的肩頭,悠悠地想起前事。走過那麽多路,一顆心終於有了停靠的港灣,即使遠方浪濤再大,她也有了安心的理由。

微雨漸停,兩人久久依偎,仿佛與天地融在了一起。

此時,森嚴的嘉宸宮中,酈伊傑卻獨自在覲見皇帝。

龍佑帝遠遠來迎酈伊傑,他選在寢宮召見,就是以示親切之意,不想酈伊傑見了皇帝,一言不發便跪下。

龍佑帝忙道:“王爺立了大功,快快免禮平身。”

酈伊傑道:“臣死罪。”龍佑帝臉色青了一青,很快恢複笑顏,慢慢地道:“王爺何罪之有?”酈伊傑道:“請皇上摒退左右。”龍佑帝依言,看酈伊傑卑微地伏下身,一字一句地說出驚人的故事。

“啟稟皇上,臣曾秘密娶過一良人女子,尊卑婚配,犯了戶婚律,需杖一百。該女誕下一男丁後亡故,臣恐他人知曉,又隱瞞脫口不報,求一老友帶此子遠赴他鄉,再犯戶婚律,需徒三年。請皇上明鑒,一並責罰。”

龍佑帝愕然半晌,酈伊傑立下天大功勳,他以為在戰爭中出了什麽大事,以致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聽竟是完全無關的一件小事,不由鬆了口氣。

龍佑帝本覺那皇子謠言已令他心力交瘁,不甚其煩,不想康和王卻也有煩難家事。酈伊傑素有愛妻美名,又以慈善寬容見稱於世,竟做出這等事,足以令舉朝震驚。難得他肯自曝其短,不然龍佑帝始終不信他有如此風流一麵。

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卻也極小,皇帝輕輕一笑。

“康和王是八議之人,又有功於朝廷,朕恩準你免去刑罰,好自為之,下不為例。”龍佑帝忍笑答道。臣子的風流賬自不必認真,治下太嚴隻會人心渙散,何況酈伊傑既然自己招認,龍佑帝樂得送個人情。

酈伊傑依舊伏地,叩頭不止,咚咚的響聲震得龍佑帝生疑。他想,酈伊傑是在標榜自己賢德自律,還是故意要出個難題想做文章?如今四大王府隻有他酈家可依仗,莫非酈伊傑要借機生事,試探皇恩?

“請皇上容臣把話說完。”

“你說。”龍佑帝按捺下焦躁的心緒,他不能再承受動**,必須好好安撫這唯一的輔政王爺。

“臣之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江留醉。臣敢以性命擔保他是臣所出,絕非先帝之子。臣妻當年退居杭州,也是為此子與臣口舌相爭,大怒而去。造謠者不知從何知曉臣曾托孤於老友,胡編亂造,指鹿為馬。先帝僅皇上一子,再無他出,請皇上細察此事來龍去脈,並饒犬子一命!”

龍佑帝不覺站起,一臉駭然,顫聲道:

“你再說一遍!”

“臣子江留醉,乃小妾所生,絕非皇子。如今流言四起,臣自知罪重,無以為三軍表率,自請交出兵符,求皇上允臣告老還鄉。”

龍佑帝不想酈伊傑竟肯交出兵權,將酈家軍拱手相讓,不禁又驚又喜。酈家軍平戎、神武、天策三大營是不可多得的強兵,最精銳的六軍有一萬五千精兵,強將林立,連燕家軍亦是手下敗將,遠勝朝廷諸軍。

對皇帝而言,酈家軍既是一支離弦即能命中敵首的利箭,又是時刻橫亙在心頭的一根尖刺。這麽多年,他早有裁撤燕酈兩家守軍之念,卻遲遲無法如願。如今,竟有可能為己所用,龍佑帝怦然心動,刻意地忽略了酈伊傑的話。

喜悅過後,他稍想了想江留醉的事。他吩咐酈遜之殺了江留醉,如果酈遜之已經動手,豈不是兄弟相弑?如酈伊傑知道是他下令殺人,會不會被逼作亂?龍佑帝驚出一身冷汗。不過酈伊傑既已安然在此,想必酈遜之尚未行動,大有轉圜餘地。

皇帝轉念又想,江留醉既是酈伊傑之子,為何會牽涉進流言?難道酈伊傑也有不臣之心?江留醉是皇子之事,並沒有太多人知曉,所謂流言,酈伊傑又是從何聽說?

種種的疑難在龍佑帝心頭糾纏,皇帝煩躁地踢著地麵,又想到了酈遜之。

會不會這一切僅是酈遜之的計謀?為了救下江留醉刻意安排一場認親?他酈家果有深謀,想借助江留醉的身份謀取更多?

龍佑帝眼中陰霾浮動,緊盯著匍匐在地的酈伊傑,告老還鄉四個字令他微微一振。酈伊傑願意交出酈家軍,即是在剖白不會有異心,那個江留醉若真是他兒子,這樣做無可厚非。如果江留醉是皇子,酈伊傑是否會為保存先皇血脈而犧牲自家權勢?龍佑帝陷入沉思,他是想全身而退,還是在以退為進?

酈伊傑說道:“皇上,臣南陷敵手之時,曾有人知曉流言想利用江留醉,挑撥燕家軍。但臣看到他身上的胎記,確認他是臣子,當時就粉碎流言,更令雲翼大營歸順朝廷。臣與兒子分散多年,終於相認,請皇上看在臣多年父子分離的慘痛上,饒犬子不知之罪。”

龍佑帝放了心,如此說來,就不是酈遜之為救江留醉而倉促想出的計策。他舒了一口氣,心底裏,他不想懷疑酈家的忠心。如果酈伊傑已在雲翼大營認子,軍中早已流傳兩人的關係,正好悄然擊破皇子謠言,於朝廷倒是一件美事。

“康和王,雖然朕一句話便可抹去過去種種,隻怕不能堵眾人之口。王爺請將當年所配女子戶籍等一並報上,待有司查明後,朕賜她一個封號,免卻王爺刑罰,讓你兒子認祖歸宗也就是了。”龍佑帝言笑晏晏,滿臉真誠地對了酈伊傑說出一番君臣禮愛的言語。

“臣罪孽深重,皇上不可不罰……”

“王爺不必多言。”龍佑帝攙扶起酈伊傑,關切地道,“試問今日之朝堂上,有誰能如王爺忠心耿耿?王爺要離開朕,無論於公於私,都是朕的損失。”

“皇上,犬子自幼離散,無父無母,臣隻想與他共度天倫之樂。朝廷自有皇上操持,有顧大人輔佐,賢臣無數,臣已老邁,正是身退之時。”

龍佑帝歎了口氣,不置可否地道:“還好有遜之留下陪我。”

“皇上,酈遜之一介武夫,未曾科舉,身擔廉察之職已是破例恩寵,又不知體恤皇恩,從不早朝,全無為官之德。他辦事莽撞,前雖有功,卻屢次陷皇上於險地,實在罪不可赦。”酈伊傑再度欲拜倒,被龍佑帝拉住,“臣懇請皇上允其辭官。假若皇上有什麽差遣,仍可交給他做,但這份俸祿萬萬不可再拿。”

龍佑帝沉吟不語,他並未真的當酈遜之是個官兒,不過是借用酈遜之難得的身份為他做事。在他眼裏,酈遜之與天宮諸女差不多,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放到對的地方,便能生奇效。

讓酈遜之辭官沒什麽妨礙,所慮的唯有酈伊傑的用心。

然則老成如酈伊傑,不會讓他當下就看出破綻。龍佑帝想了想,慨然允諾道:“王爺去意已決,朕不便阻攔。遜之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本不舍得相讓,但王爺一生為國,倘若不放遜之在王爺麵前盡孝,朕於心難安。就暫且準王爺所請,他日,記得多放遜之回來見我。”

“臣遵旨。臣別無他願,請皇上照顧琬兒。”酈伊傑破例直喚女兒小名,神情悵然。

提到酈琬雲,龍佑帝不知覺現出一絲溫柔笑意,點頭道:“王爺放心,朕決不會負了淑妃。”

君臣二人執手相看,仿佛知交,彼此卻都明白,朝廷的動**令兩人心中隨時會草木皆兵,這一刻的融洽不過表麵文章。

然而,有這番客套的作派,勝過那些刀槍相見的下場。

酈伊傑回到王府,一身疲倦。最難的一關已然挺過,他鬆懈下來,叫人煮了好茶,端到書房內醒神。退一步海闊天空,道理世人皆知,事到臨頭能及時抽身的,自古以來卻沒幾人。酈伊傑不知他有沒有晚了一步。

細思今日皇帝的舉止,似乎他還來得及,在一鍋水未攪渾前離去。

兔死狗烹。金敬、燕陸離、左勤,兩死一傷,身敗名裂。酈伊傑知道必須重新估量皇帝的實力,幾乎是一瞬間,短短幾十日,整個朝野物是人非,換過一遍風景。若說這是上天的安排,酈伊傑無論如何都不信。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紀已有如此機心,玩弄權臣於股掌之上?還是他背後有高人指點,從容布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對弈的那人,確是國手。

如果皇帝有這等能耐,縱然四大輔臣盡去,酈伊傑再不會為社稷擔憂。隻盼他鋤盡權臣,是為了盡展抱負,而非為心中猜疑。酈伊傑沉鬱地想,他們三人竟同時反叛,即便皇帝倚仗酈家軍平亂,這王爺的虛銜、輔國的重擔,不該再由他一力肩起。

茶香嫋嫋撲鼻,酈伊傑憂慮要如何對酈遜之表述這番過往,他的少年誌氣會不會因此消沉?還是會一如既往,寧可頭破血流也要繼續走下去?

晚間,安瀾院掛起了整排的六角宮燈,暖暖地燒著瑩光。酈伊傑在房中的熏籠前,靜靜地等酈遜之到來。

酈遜之進門先請罪,酈伊傑搖搖頭,扶起他殷殷看了許久。酈遜之驚覺老父目中瑩瑩,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麽大事。

“遜之,我一向虧待你。”酈伊傑說了一句,忽然哽咽,兩眼無神地盯住虛空處,像是在望一個空****的影子。太多的舊事湧上心頭,太多的虧欠,竟不知如何分說。

酈遜之從未見父親這般軟弱,一時沒了主張,忙安慰道:“是孩兒一向在外,與父王無關。”酈伊傑更加傷感,想起江留醉,眼淚星閃欲墜。

酈遜之手足無措,正要找些喜事來說說,酈伊傑緩過一緩,歎道:“你幼時離家,和你姐姐也不算親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難得知己,須好生珍惜才是。”

“孩兒與他一見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為孩兒查案奔走,這次更協助平亂,於我酈家有恩,孩兒定不負他。”酈遜之誠懇說來,他對江留醉的謝意綿綿不盡,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無需太多客套。

酈伊傑斟酌半晌,酈遜之見父親猶疑不定,不敢多問,靜靜候著。

“我見了江留醉,近來想起許多往事。”酈伊傑下定決心,終於開口,“他與你能成為兄弟,是命中注定,老天有眼。”

酈伊傑說得如此鄭重,酈遜之一驚,知父親不會無的放失,疑心與皇子之事有關,心裏不由咚咚敲鼓。倘若酈伊傑叫他輔佐江留醉,他該如何?龍佑帝這個皇帝,名分已定,天下格局如此,如果為了江留醉再起紛爭,非酈遜之所願。他反複思量,幾乎想阻止父親把後麵的話說出來。

酈伊傑若知道皇帝讓他刺殺江留醉,又會如何?酈遜之頭皮發麻,渾身微微發顫。

他這邊天人交戰,酈伊傑躊躇多時,看出他的異樣,便道:“遜之,你莫非已經知道?”酈遜之一怔,心中大亂,急急搖頭。酈伊傑歎道:“唉,此事說來話長,怨不得別人,完全是為父的錯。江留醉……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也是你的親兄弟!”

酈遜之呆呆望著酈伊傑,老父一臉肅穆悲傷,摯誠的目光裏有一絲痛苦與怯弱,並不像在說笑。可這消息實在太過震撼,酈遜之壓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左思右想隻覺奇怪。他記得兩人生辰在同一天,那時當是有緣,此刻卻驚覺蹊蹺。

如果真是親兄弟,一母雙胞倒也好說,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長相無什共通。也就是說,他們兩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鳳所生,其母在這王府也就無名無分。

酈遜之想到這裏,心裏咯噔一下,不敢多問,見了酈伊傑悲戚的模樣,心下一軟。他們這一家子聚少離多,一直沒嚐過所謂天倫之樂,如今總算平安健康團聚一處,再複何求?

這一刻,他沒有怨恨,唯有感激。

“他真是我親兄弟?難怪一見就意氣相投,原來是這個緣故!”酈遜之展顏笑道,像是渾不在意多個兄弟,也沒再追根問底,“父王好福氣,有沒有告訴過留醉?”

酈伊傑平複心情,緩緩點頭道:“他的身世很有幾分糾葛,往事我不想再提。”酈遜之神色不變,微笑道:“孩兒理會得。”想了想又道,“之前朝野上有謠言流傳,說是先帝還留下一位皇子,皇上也很在意此事。更有謠言說,江留醉就是這個皇子,看來都是以訛傳訛,太過荒謬!”

酈伊傑眼皮一跳,凝視他道:“皇上那邊我已為此事請罪,正好朝局穩定,三大輔政王爺都不在朝,為父也辭去了官位,交出酈家軍,以免皇上忌憚。至於你的差使,你未經科舉,不適在宮中為官,我已替你請辭。”

酈遜之聽到龍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尚未安心,就聽得後麵的言語,不由震驚道:“什麽?父王辭官了?酈家軍……”酈伊傑看了他一眼,得了個親兄弟並不詫異,聽到辭官卻如此驚奇,這孩子還是功名心太重。

酈遜之意識到失態,重重歎了口氣,黯然道:“父王處置得對。”酈伊傑輕輕問道:“你看願隨我回鄉?”酈遜之垂目答應。酈伊傑知他必有不痛快,此時卻無心安撫,心想船到橋頭自然直,便不再多說。

酈遜之滿腹亂麻,心緒難安。他一心報國,但輔政三位王爺接連倒台後,不覺生了警惕之心,正想借此尋個事情遠走避禍。酈伊傑此舉對他並不意外,當初酈伊傑和酈琬雲就能以修佛遁世,如今更是會走得越遠越覺安全。他唯一可惜的是酈家軍,如此精銳完全留給龍佑帝,如果拿來追擊左氏就罷了,萬一哪天卻來對酈家趕盡殺絕,未免令人憤恨難當。

隻盼那天永遠不要出現。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謎有了結論,龍佑帝交付的難題迎刃而解,酈遜之思緒混亂之餘,又深感安慰。

從安瀾院出來,酈遜之去尋江留醉不遇,恍惚一笑,徑自出了會神。他此刻不知該怎樣麵對這個兄弟,倘若先前為助龍佑帝而殺了江留醉,不僅違背朋友義氣,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彌及。

他暗暗慶幸自己好運。

想到當時曾有的猶豫,酈遜之不禁驚出冷汗,心懷愧疚地走回住處。

當夜無眠,比前一晚更讓他輾轉反複,仿佛空落落地飄**在混沌中,找不到立身之處。眼前看起來大勢已定,酈遜之心裏卻沒了著落,將來又會如何?在江湖上漂泊終老?他茫然地睜開雙目,望著漆黑的夜色,陷入沉思。

次日一早,江留醉先來尋他,候他起床後,江留醉將昨夜與失魂見麵的情形說了,言語間仍為那一戰喜悅。酈遜之歪了頭看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好兄弟,我都知道了。”

江留醉啞然望他,尷尬地摸了摸頭,苦笑道:“哦,是……爹和你說了?”說完一臉窘迫。酈遜之真心誠意地抱了抱江留醉,笑道:“感謝上天,你我注定是兄弟,誰也不能分開。”

再不分開。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謎,可他不願解開,不願觸及。走到如今的結局,他心滿意足。於是他用力抱緊酈遜之,盡情投入這場相認,享受親情的溫暖。兩人擁了片刻,忽然都覺得不好意思,急忙彈開身形。

酈遜之笑道:“快叫一聲哥哥聽聽。”江留醉揉了揉鼻子,悶哼一聲,酈遜之搖頭,他隻得低低叫了聲:“大哥。”不由感慨人生際遇變化無常,誰曾想醉仙樓的巧遇,竟是由兩人的宿命所牽引。

酈遜之道:“來,帶你去拜見爹。”酈伊傑既然已經辭官,他也不想再稱呼父王。兩人並肩而行,有說有笑地往安瀾院走去。酈遜之邊走邊想,康和王府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

酈伊傑正在書房寫字。進屋後,江留醉直勾勾望著他的容顏,熟悉又陌生,溫暖又單薄。皺紋,白發,深陷的眼窩透出祥和的笑,一如太公酒樓裏初見時的慈祥憂傷。

酈伊傑的筆重重跺在紙上,墨一下暈開,染出一汪心事。他堆起笑容,招呼江留醉道:“坐,坐!”笨拙的殷勤讓酈遜之很是羨慕,雖然同樣是漂流在外鮮少回家的兒子,酈伊傑看到酈遜之時,往往有種生分的客氣。

酈遜之撇過頭想,他怎麽吃起弟弟的醋來,江留醉剛剛回家,要加倍照顧他才是。

想到此處,酈遜之拍掌笑道:“對了,你眼下可要跟我們姓酈,酈留醉……聽來很怪。”江留醉無措道:“的確很怪。”酈伊傑道:“怪便不用改了。”酈遜之道:“這怎麽成,總要認祖歸宗。”酈伊傑道:“酈氏一姓,本是祖上為避禍而改,不必拘泥。況是他師父所起,還是留著。”

酈遜之便不言語。江留醉也不想改姓,這名字和南無情他們關聯一起,現下認了父親,已跟他們隔了一層,如果連“江”字也改去,他更加覺得空落落。說來奇怪,他們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他反覺得有點對不住兄弟,一人的幸福更襯出三人的寂寞。

酈伊傑看看酈遜之,又看看江留醉,眼中情緒複雜,拉起他倆的手放在一處,溫言道:“你們的娘不在了,今後,要懂得互相依靠。”江留醉一想到曾經陪酈伊傑拜祭柴青鳳,眼圈立即紅了,他唯一對父母盡的孝道,就是不知情時所磕的那幾個響頭。

酈遜之握緊江留醉的手,忍淚對酈伊傑道:“孩兒知道。孩兒一定好好照顧弟弟,決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三人閑坐敘話,酈遜之和江留醉為哄酈伊傑高興,刻意地敘述獨自在外時的經曆。說得多了,酈伊傑忍不住擦拭眼角,兩人方才醒覺,那是父親不曾照顧他們的日子,自由卻孤單。

酈遜之向江留醉使了個眼色,說道:“爹,如今朝局漸穩,孩兒既已辭官,不如和弟弟一起,陪爹東南西北走一走。”江留醉也道:“是呀,大哥沒正經做過官,辭掉了,正好一家人逍遙過日子。爹,我要帶你去仙靈穀,那裏四季如春,最適合養老。”

酈遜之瞪他一眼:“咱爹可不老。”江留醉連忙點頭,笑道:“對,對,穀裏有駐顏潭,爹去了返老還童,我也得喊聲哥哥。”酈伊傑慈眉舒展,笑罵道:“沒大沒小。”轉頭對酈遜之道:“這些天收拾行李,回浙江安頓好後,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闖**江湖,不必守著我這把老骨頭。”

酈遜之微感悵然,父親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麵。他收起情緒,不去想皇帝的反應,淡然說道:“父親既已安排妥當,孩兒想去宮裏拜別姐姐,這一走不知幾時回到京城。”對江留醉道:“你還沒見過姐姐。”

酈伊傑沉吟道:“你我既已辭官,覲見淑妃不如從前那般容易。你要去也可,早早遞了帖子,等宮內召見。”酈遜之應了,想到姐姐見了江留醉必會格外欣喜,但又恐之前皇子之事引得江留醉遭忌,不便進宮,當下頗費思量。

酈伊傑看出他的心思,歎道:“你二弟的確不宜進宮,他們姐弟倆,唯有等淑妃娘娘省親時再見。”江留醉難過地道:“是我不好,惹出那些事端。”酈伊傑搖頭,卻不願多解釋安慰,隻是說道:“一家人總會團聚。”

酈遜之怕江留醉尷尬,把他拉在一邊,去到酈琬雲出嫁前的閨房,撿了幼時相見時的趣事講給他聽。說著說著,酈遜之很快無話可講,姐姐於他亦是生分,回憶裏的輕顰淺笑溫柔卻疏離,甚至不如楚少少在他心中來得深刻。

想到此,酈遜之若有所思地停下來,自嘲地道:“我比你早回家沒多久,說不上什麽。王府比起你那仙靈穀可冷清多了,我們姐弟倆,也不如你和兄弟們那般熱鬧,十幾年來,沒見過幾麵。”

江留醉察覺出他的孤獨,抓起酈遜之的手,笑道:“爹不是說要回浙江?你且隨我去仙靈穀多住幾日,到時,就會被熱鬧煩死!”他轉過話題,講起他們四兄弟間的趣事,酈遜之聽了,心向往之,離京的憂傷漸漸淡了。

“我入宮去見姐姐,你有什麽話想我帶去?”酈遜之問。

江留醉取出一隻雕工細致的金釵,默默看了半晌,道:“這是非花陪我買的,我知道姐姐不缺首飾,隻盼她看到這個,會記得有我這麽一個人,在惦著她。”

酈遜之心下難過,接過金釵勉強笑道:“你真是有心,我從未幫姐姐買過東西。你做得極是,我也去選一塊好玉,留給她。”

勸慰了江留醉幾句,酈遜之出了康和王府,沿了街巷打馬而行。楚記玉器暫時歇業關門,他在鋪子外佇立良久,不得不另尋一間玉器店,買了一塊蓮花紋的玉佩。

走出店門的刹那,酈遜之依稀看到一個身影,酷似雪鳳凰,身邊有個英氣蓬勃的少年,烏黑的雙眼如黑水晶奪目。他覺得這少年的麵容很有幾分麵熟,待想看多一眼,兩人駕馬飄然遠去,留下一抹藍色的身影,仿佛天空的顏色。

酈遜之沒有追上去,他盼那就是雪鳳凰,平安快樂,從此避開江湖的紛擾。

馬兒繼續前行,到了左勤的故居。昭平王府燙金的紅漆大門上,貼了厚實的皇封,才幾日不曾清掃,門庭已沾染了不少浮灰,露出破敗衰舊的景象。

那一條街原本都是左家的產業,這當兒忽拉拉興旺起很多小商小販,一個個傳揚著左氏謀反的小道謠言,順帶賣些果子胭脂,哄得一群幫閑玩耍的看客們流連不去。

酈遜之幾乎認不出這是曾經的昭平王府,想那湖岸盛放的一眾梅花,應該都敗盡了,這鐵打銅敲的王府縱有斷魂妙手鑄造,終脫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

他歎息一陣,楚少少的麵容突然在他腦海中晃動。不知她會到太原楚家後,會受到何等責罰?這一路上,楚家的店鋪也多半關門,想是要暫避風頭。

大局已定。

酈遜之並無太多無喜悅之情,打馬蕭索地往宮裏去。行至宮門附近,遙望見金雕玉砌的雍穆王府,飛簷鬥拱下,再無一記絲竹管弦之聲。他曾經是多麽期望扳倒金氏一族,如今雍穆王府的寥落正該是他所想所願,但那無人氣的死寂園林,仿佛牽惹了陰森不祥的氣息,令他的心不安。

就要離開京城,酈遜之留戀地瞥一眼皇城,他雖然不明白父王在歸隱之際逼他辭官的用意,但有過皇子一事的糾葛,江留醉畢竟不適合留在京城。做兄弟的陪他返回江南,和父王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也是應有之義。

天下太平,他想的不就是這一天。如今京城裏算是平靜如水,內裏縱有波瀾,卻是水下的暗流,可以視而不見。龍佑帝是個奮發的年輕皇帝,任用新人,更改朝綱,當是今後幾年應有之政,不必再由他這個舊廉察操心。

酈遜之一打馬鞭,將前塵舊夢拋在蹄下煙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