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仍是一片太平景象。遠方的戰火未能影響此間的歌舞升平。

謝紅劍踏入嘉宸宮時,皇帝午睡剛起,正靜靜地拿了本佛經在讀。她覷到書皮,不由暗想,妹子拒絕皇帝之後,兩人間倒也如常和睦,皇帝沒事仍會去天宮小坐,近日竟讀起佛經來。想到燕陸離之死,她的心又一黯,改日需與妹子同去祈福,好為師兄超度往生。

“師父來了,快請坐。”

龍佑帝依舊做足禮數,謝紅劍知道,她不能恃寵而驕。於是深深屈膝萬福,笑道:“累皇上久候,所幸尚有喜訊。”

“哦?我這裏得了酈遜之的捷報,燕陸離已然授首,多謝師父出手。”

“皇上言重,臣妾隻是盡忠。”為了這兩個字,拋卻恩義,謝紅劍淡淡地想,這虛名如錦衣華服,鮮亮是鮮亮了,卻奢侈得令人心涼。

龍佑帝眼中閃爍喜悅的光芒,像是刻意撲滅的大火,餘了星閃的灰燼。謝紅劍突然明白,他看佛經,無非在求個心安。燕陸離是他一手逼反,又被他授意鳩殺,此時的少年皇帝能心平氣和與她傾談,其能力已不可小視。

“有多少人,能像師父這般始終能盡忠於我!”龍佑帝感歎道。

謝紅劍心中無動於衷,表情卻滿是欣喜,微笑道:“臣妾眼裏隻有皇上和盈紫兩人而已。”

龍佑帝聽到謝盈紫的名字,尷尬一笑,微微有些恍神。

空氣忽然變得稀薄,皇帝曾經感受過這種瀕臨絕境的窒息,他的身體再度僵硬。龍佑帝艱難地一咬牙,瞪大眼向黑暗中看去,一個影子迅疾飄近。

謝紅劍察覺到不對,擋在龍佑帝身前,那影子不知怎地一繞,又旋轉到皇帝身後。龍佑帝覺得暈眩,背脊悚然如待宰的羔羊,說不出的驚恐。他深恨自己的無力,以絕大的意誌力猛然站起,努力轉身,試圖尋出刺客的蹤跡。

那人身形甚是高妙,流星般在空中飄逝,竟難看到他的形跡。

謝紅劍心中塊壘正無法消除,見狀提步起身,想去追他。龍佑帝忽然開口:“且慢!”他徐徐凝視空中不可捉摸的黑點,“他是衝我來的。”

謝紅劍不解地望著皇帝,不知道他無妄的虛榮要來何用。她隱約感到龍佑帝在金敬與燕陸離死後,膽氣徒壯,紅衣等殺手沒能奈何得了他,更讓他勇氣倍增。可是好運有用完的時候,謝紅劍默默地想,金龍之身千金之體,還需好生保護。

謝紅劍沒有動。龍佑帝看那影子穿梭在殿中龍柱間,漸漸安定下一顆心。對方不是失魂,也不是紅衣,這般猶豫讓皇帝找到了最好的破解之法。

“誰命你殺朕?”龍佑帝厲聲問道,“他能給你什麽,榮華富貴?朕也可以!”

刺客身形忽然一停。

龍佑帝見他意動,又道:“天宮座下千名護衛就在我殿外,但沒有她們,你一樣殺不了我。”他昂首注目來人,神情張揚狂傲,那是天命所歸的帝王自信,映照得臉麵熠熠生輝。謝紅劍在一旁望著,隻覺為他效命,肝腦塗地也是值得。

刺客從虛空中啞聲說道:“你當真不怕?”

龍佑帝挺直胸膛,有謝紅劍在側,對方若真動了殺機,她應該來得及阻止。有此後盾,他膽氣更壯,索性瀟灑笑道:“你敢來皇宮動手,我當敬你一杯,如今沒有好酒,便以茶代之。”

他拿起案上的白瓷茶碗,遙遙相敬。

抿了一口,龍佑帝陡然變色,冷笑著擲去茶碗,丟向空中。

“你動手吧,我來接你的殺招!且看我,能不能收服你!”他擺出個起手式,肅然以對。

謝紅劍不明皇帝用意,但來人能闖過雪靈依等人的包圍,功力想必不弱,皇帝如此托大,她不禁有些頭疼。她吃不準龍佑帝是真的借此一試武功高低,還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隻能暗中戒備。

少年皇帝執著地與刺客對峙,幻想泰山崩於前而不驚。孰料那刺客笑了笑,長劍一挺,直直地朝他刺來,快得不容閃避。

龍佑帝心中叫苦,動彈不得,江湖高手間的對敵不是他能想象。他根本措手不及。謝紅劍淡定地盯住劍尖,在劍尖達到龍佑帝咽喉時,她悄然移近了一步。

劍停在皇帝身前。

那一刻,幾乎忘了驚懼。龍佑帝咽了口幹沫。長劍忽收,刺客伏倒在地。

皇帝有些欣慰,又有些得意,甚至,他感激刺客成全了他在人前處變不驚的姿態,那般英雄的男兒氣概。刺客謙卑地丟開了劍,三呼萬歲,以頭搶地。龍佑帝微笑:“朕免你不死,站起來說話。”

謝紅劍一蹙眉,踢開地上的劍。刺客扯下麵紗,他額間發際有一道痕,被衣領遮住,然而還是不小心露出猙獰一角。謝紅劍望了他陰鷙寡情的瘦長臉,心底湧起一陣厭惡。

“罪民冷劍生叩見皇上。”

“冷,劍,生,朕知道你。”龍佑帝驚疑地凝視,想起過去種種傳聞,上下打量地上這人。冷劍生的頭發依然烏黑,麵容也不見衰老,麵相確是有些刻薄寡恩。這卻不礙事,須讓他明白,天下值得效力的唯有天子一人。

再寡恩,也要對皇帝忠心耿耿,才能捧穩了金飯碗。

“你能從外殿一路殺到這裏,不愧是當年先帝駕前的侍衛總管。”龍佑帝語帶激賞,卻又像在諷刺。他有心收伏冷劍生,故此欲揚先抑。

“皇上不戰而能屈敵,罪民心服口服,願為皇上效命,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冷劍生謙卑地說道。

龍佑帝大樂,麵上依舊清冷,淡然說道:“你何德何能,要朕寬恕你?”

“臣洞悉金氏、左氏謀反所有來龍去脈,自請為先鋒,緝捕眾逆黨歸案。”

龍佑帝冷笑:“你果然是左勤派來殺朕的?好得很!”

冷劍生低頭默認,心中卻在微微嗤笑。若不是金氏弑君功敗垂成,若不是燕軍之亂未能動搖根本,左勤有極佳的機會取而代之。如今的局勢卻不同,酈伊傑即將坐鎮京城,英麒麟穩定江南局勢,顧亭運整頓吏治,天宮嚴守宮城,還有那不知何人指使的殺手之王,也站在皇帝一邊。

他感到皇帝已然掌握了左氏謀反的證據,隻不過尚在等待時機。

他要送一份大禮。如果他真的殺了皇帝,他就是左勤的開國功臣。他知道這希望渺茫,左勤遲遲未曾起事,因他的布局裏少了關鍵的一條,無論是禁軍還是地方軍,他都沒有掌控的能力。左虎出征陳亳,是新布局的開始,可惜來得太遲。

於是他的大禮,隻能送給皇帝。以他對少年皇帝的觀察,不出三月,勢必將左氏連根拔起。皇帝是個急性子,一旦自覺勝券在握,便不會再苦候良機。左勤多年籌謀豢養的忠犬,大都在江湖上,成不了大器。這就是太過小心的下場,不敢於朝臣麵前暴露絲毫的野心,也就無法去收買真正有用的棋子。

作為左勤的軍師,他幾番陳情無用,隻能生生斷了這念頭。倘若當年左勤能聽他一句話,策反禁軍大將,策反平戎大營等將領,這天下早就是左勤的了。

龍佑帝凝視跪倒在地的冷劍生,這人能遊走於金敬和左勤身邊,不是簡單人物。左右逢源未必是好事,他既不會閑置這個人,也不會重用,免得有日再反噬其主。

“念你有悔過之心,勇氣可嘉,你就戴罪立功罷。”

“多謝皇上不殺之恩。”

“朕要你,殺了左勤。”龍佑帝目光炯炯。

“好。”冷劍生毫不猶豫地答道。

謝紅劍見他叛變如此之快,微露鄙夷之意,但瞥到他深不可測的眼神,忽然為之警覺。前次紅衣等四大殺手聯袂弑帝,未曾得手,冷劍生劍法再高,也不會超過那四人。他選在這個時機出手,是為了什麽?

謝紅劍深深注視著他,若是他特意營造情勢,為的隻是投誠,這等暗懷機心之人放在皇帝身邊,終不是長久之策。

與此同時,在城門口,左勤一家浩**出城,守軍不敢阻攔,反而恭送半裏。等宮內聖旨降下,封閉九門的時候,守城軍士叫苦不迭,隻得急報左勤已出城的消息。

謝紅劍聞言,自請領天宮諸女前往追趕。龍佑帝正與冷劍生傾談多時,大致知道左勤在京城的勢力部署,心下有了如何一舉擒獲左氏殘餘的計較。此時冷劍生聽說左勤出城,急忙自請出宮擒拿。

“冷宗主武功雖好,但左氏門下養了一幫門客,雙拳難敵四手,不如由我等幫他掃清障礙。”謝紅劍說得冠冕堂皇,“畢竟左勤有謀反之意,茲事體大,我等須全力應對才好。”

“天宮主此言甚佳。”龍佑帝很是滿意,囑咐冷劍生,“不必留左勤性命,至於他兩個兒子,留下一個問話便可。”他的嘴角露出殘酷的笑意,“總要有一點犧牲。”

冷劍生恭謹應命。

他與天宮諸女領人騎馬追去,過了許久,終在離城二十裏官道上,看到左勤一家的身影。左勤看到追兵立即呼喊馬車速行,待眾人行近,他見是一隊女子,知是天宮諸女,既喜且憂。

他最怕殿前司馬軍奉旨誅殺,人多馬壯,無處可逃。皇帝既指使天宮前來,證明左氏謀逆仍是隱秘之事,他們西行逃匿之路就會方便許多。

不待追兵追到眼前,左勤手下家將紛紛擎起兵器,布陣防守以待,左勤不敢駕車獨行,隻能停車觀望。他這些家將多半在江湖上頗有威名,一個個叫得出字號,若放在一門一派也是當家人物。此時一圈兒圍上,幾十人排開一線,威風八麵。

謝紅劍領了天宮另五位高手率先趕到,見狀夷然不懼,反而花枝招展巧笑倩兮,隻拿美目覷著眾家將古怪的裝束,譏笑不已。

“咦,玉妹子,你看那位大師,頭頂的戒疤好像多了幾個。”梅靜煙最是嘴上不饒人,未等對方站定,先從言語上打擊。

“那有什麽稀奇,功夫不如人,被多打出幾個疤來。其他不知道的,以為那是道行高深呢!”玉嫦娥一唱一和。

被她們點名的真淳大師惱羞成怒,正待手揮禪杖打去,梅靜煙忽地想起他的法號,又加了一句道:“是啊,既然叫真蠢,我想多出幾個疤,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真淳大師麵皮漲得通紅,氣得直衝過去,一腦門的圓疤似乎更亮了,明晃晃地閃動。天宮諸女嬌笑不迭,他越發拉不下臉,禪杖掃出侵人的勁風,用上十成內力朝眾女劈去。

梅靜煙悠悠一**,穆幽吟巋然不動,雪靈依和玉嫦娥卻在勁風中伺機強攻。真淳大師心下一驚,暗道這些女人隻怕真是有點門道。當下不敢怠慢,禪杖運行翻騰如龍,漸漸地氣勢越來越大,咆哮的遊龍飛舞在狂風上,如龍卷風朝諸女席卷過來。

雪靈依和玉嫦娥被杖勢所迫,輕皺眉頭,穆幽吟忽然出手,一根鮫綃玉帶抖成直棍,竟插入勁風之中。真淳大師驀地將禪杖一收,絕大的力道匯集於杖中部位,掄出之勢覆蓋方圓數丈,雪靈依和玉嫦娥不由退開。

穆幽吟絲毫不懼,身形巧妙穿梭,每次踏步,都恰好在空擋處。真淳大師很是氣結,加快杖舞速度,風火輪一般霍霍響動。穆幽吟忽然止步,眼看禪杖就要擊中,真淳大師心中一喜,轟然打去,卻撲了個空。他暗道不妙,鮫綃玉帶擊在背心,逼出一口血來。

雪靈依與玉嫦娥見穆幽吟應付自如,嬌笑殺入家將叢中。兩人出手淩厲,迎麵放倒數人。梅靜煙仗了輕功出色,竟是掠過眾人,往左勤車駕前飄去。左勤父子車駕前分了內外兩圈,外圈家將如臨大敵,見她手中流羽彎刀東敲西打,刀勢籠罩所有人頭上,便不得不蜂擁而上,一齊出手。

梅靜煙嘿嘿一笑,如燕子掠翅,引眾人兜了一圈,讓左勤車前空出一塊地方。雪靈依在不遠處瞧見便宜,揚手打出一蓬暗器,直撲左勤馬車。那暗器若是釘在馬車上,就會自爆。眾家將雖被梅靜煙引開,卻不乏高手,一個瘦長的黃衣男子旋即回刀擋格,叮咚脆響數聲,把暗器全部擊落。

雪靈依冷笑,就這些凡夫俗子的功夫,她還不放在眼中。長劍一挑,如畫出彩虹,橫貫南北,一道尖銳的劍氣衝天而起,沾身的家將非死即傷。

左勤生怕天宮諸女會合,心驚地在馬車內叫道:“替我擋住她們!受傷者賞黃金百兩,如有不幸,我當千金供奉他家小!”幾十名家將聞言,振奮精神拚力搏殺,密密地豎起人牆,擋住天宮諸女的去路。

謝紅劍冷冷觀望良久,五女武功雖好,但左氏家將甚多,七八人纏住她們一個,打倒了又有人加入,極為難鬥。她鳳目慢移,出手的家將武功高低一辨即明,但環繞在左勤父子車外不出手的十餘人中,卻隱藏了數位高手。

這隻老狐狸,當真舍得花錢。可惜遇上了她。

謝紅劍冷笑一聲,提劍掠空,秀足輕點直掠過眾人頭頂,一條影子宛若長虹,飄然射向左勤父子車外。她難得用劍,一出手即用殺招,姑射劍動轉如電,一劍分刺眼前六人,宛若雪花六出。

謝紅劍以自身真氣灌注寶劍,劍氣利不可擋,接招的六人均感寒氣侵麵,仿佛萬丈巨浪迎頭砸下,鮮明的刺痛遍布周身。

她徑直掠過六人,飄然如一陣花雨,降落到左勤車前,一劍挺出。此時一對雙胞兄弟轟然出手,四拳交錯宛如孔雀開屏,攔下她的攻勢。

謝紅劍奇異地聞到了林地的氣息,潮濕的草木慢慢滲出芳香,氣血旺盛的野獸踩著碎葉走過,留下一股腥臭,禽鳥忽然撲扇翅膀,從枝頭飛到地上,一隻小蟲頓時麵臨滅頂之災。這對雙胞兄弟姓朱,自幼在荒野長大,心意相通,這千禽百獸拳擬出自然百態,拳意籠罩謝紅劍,仿佛她就是微不足道的小蟲。

謝紅劍微微在身前劃了一道圈,朱氏兄弟瞬間覺得天地一變,被日月飄渺龐大的氣場一吸,飛天的禽鳥猶如被雷電擊殺。兩人心下一窒,周身陷在謝紅劍的真氣圈中,不能自拔。

這兄弟倆四目交錯,突然同時空中擊掌,啪啪兩聲,聲響震天,掌聲內蘊含的奇特音節,將渾然一體的真氣鑿穿一個小洞。這微小的破綻,令朱氏兄弟緩了一緩,頓時使出千禽百獸拳的殺招“鷹揚虎噬”,凶猛地撲向謝紅劍。

先前那六人追擊而來,如野狼環伺,封死謝紅劍的退路。左勤透過車窗看到,眼中一亮,他看得出謝紅劍再無脫身之理,不由一陣欣喜。

他的笑容驀地凝固,隻因謝紅劍手中的劍似乎化作無數截斷刃,激射圍攻她的八人。她的劍意毀天滅地,眾人不得不回身自保,倉皇應對這一招。但謝紅劍手腕一轉,斷刃又合成一劍,自車窗直刺左勤。

她的身形太快,左勤在車中隻覺無路可逃。電光石火之際,左鷹奮然躍身護在父親身前,長劍透胸而入。

鷹兒中劍了!左勤頓感窒息。

謝紅劍一用力,左鷹整個人從窗口被挑了出去,無聲息地摔在地上。此時圍攻她的那八人已然緩了口氣,再次刀劍齊攻,將謝紅劍逼離馬車。左勤呆呆看著眼前一切,不敢置信,他身邊另外一個兒子左虎,這時撩開車簾,匆匆逃下車去。

鷹兒就這樣死了?

仿佛四周在瞬間凝頓寂滅。左勤幾乎不能呼吸,他突然想到,多少年來,他始終就沒怎麽疼愛過左鷹。

鷹兒小時就像女娃,稍通人事又整日價與些年輕公子廝混一處,惹得他大罵不孝。是的,鷹兒讓他失盡顏麵,讓他左家絕後,他甚至有時懷疑這不是他左勤的兒子。

可偏偏是這個不惹人疼的兒子,替他擋了一劍,毫無猶豫。他想到了左虎的退縮。不能怪虎兒,那是多麽淩厲的一劍。冷劍生呢?為什麽不在。楚家的人呢?靈山的人呢?為什麽沒有人來幫他。

快來人啊,鷹兒在流血。左勤想喊,喉嚨哢哢作響出不得聲,眼前是一片混亂的景象,他不知道謝紅劍為什麽不再刺一劍,他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他的家將還剩下多少人?他混亂麻痹地想著,思緒像迷霧飄浮,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馬車忽然顛簸地疾馳起來,搖晃了幾下之後,左勤依稀看到左虎在前麵趕車的身影。是了,虎兒畢竟還有膽識,沒有丟下他這個父親逃命。

可是,鷹兒還在地上,不能丟下他。左勤心中狂喊,卻使不出力氣,任由左虎狂打馬匹奪路而走,眼睜睜看鷹兒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他重金聘請的護衛們重重疊疊地阻開了天宮諸女和他的距離。這些拿錢辦事的護衛倒忠心。他不無苦笑。又或者,他們自知逃不過朝廷的追殺,絕地反撲,寧可在這裏賭一賭命運。可天宮的女子不是尋常江湖女子,左勤伏在車板上想,一旦被她們的劍尖掃到,就要斷氣絕腸。他們擋不了多久,快,馬車需更快些才好。

可是鷹兒,為父竟連帶走你的屍首也不能。想到這裏他悚然一驚,是了,鷹兒斷然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左勤哀哀地流下老淚。

影綽的人群撲向左鷹,他再也看不到兒子。他隱忍潛伏多年,苦心謀劃多年,所得的下場竟是家破人亡?左勤不甘心地望向天,灰黯的天空上,落下細細的雨。不,就算天要亡他左家,他也不會服輸。

左勤毅然回首,轉而眺望前方,他必須收拾心情,重整河山。他向來謹慎,布局中始終留有後路,如今,雖然做喪家犬很難看,但順利逃離京城後,他將會東山再起。燕陸離的失敗,就在於沒有了從頭再來的機會,他左勤不同。二十年來積累了重金,他的離去帶走的將是半個江山的財富。

左勤嘴角露出陰冷的恨意,天宮,皇帝,他重臨京城的那刻,就是他們的死期。

一隻飛箭突然越入馬車,釘在他的背上,左勤愕然伸手摸箭,無法置信。左虎聽見動靜,大叫回頭,喊道:“父王!”幸好,中箭時馬車正巧顛簸了一下,箭插得淺,左勤甚至沒感到疼痛。

“我沒事。”左勤毅然拔出了箭,用繡墊堵住傷口的鮮血,勉強處理好傷口,他絲毫不懼,對左虎喝道,“快,前麵岔路,我們避開官道,走小路。”

前方有人接應。這麽多年,左家足以自豪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江湖網,無論魚遊去哪裏,他灑下的大網都能阻攔身後追兵。

馬車帶了兩人急速顛簸前行,家將的車隊中有兩輛擺脫天宮的追擊,奮力跟上。約莫走了一裏不到,突然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左虎猛地一收韁繩,心驚膽戰地望著前方。冷劍生橫劍在路中央,左勤撩開簾子,愕然盯了他看。苦候他趕來接應,卻看到他一身的殺氣,左勤嘴裏發黏,苦腥味順了往下,如當頭一盆髒水澆注全身。

他們父子終於明白,為什麽天宮的人沒有追來。左勤從驚訝到發怒,瞬間明白過來,臉色蒼白如魚肚。

“請王爺下車。”冷劍生微笑說道。

左虎跳下馬來,護在車前,左勤苦笑著從車內走出,他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左虎見父王真的出來,道:“父王,別聽這個叛徒的話。”左勤搖了搖手,恨恨看向冷劍生。

“給王爺請安了。”

“你來殺我?”左勤不忿地說了兩遍,冷笑道,“你竟有膽來殺我?你竟有這個膽子……好,好得很!”

“王爺,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一向知道。”冷劍生輕笑,悠然彈劍如歌吟。

左勤氣得發抖,左虎用馬鞭指了他罵道:“姓冷的,我們一家待你不薄,你這樣做,不怕斷子絕孫?”

冷劍生輕拭寶劍,明珠暗投寶劍蒙塵,這麽多年他選來選去,可惜依舊選錯。如今,是糾錯的時刻,一劍斬斷過去,從此青雲。

“左爵爺,你以前很少這樣罵人,你看不慣誰,早有人幫你出手。”他淡淡地嘲諷,眸子裏盡是奚落之意,“可惜今日落了勢,隻能靠耍嘴皮子。你若能勝過我手中的劍,我便不再糾纏,放你們西去。”

“呸!我能贏你,早就一刀砍了你!”左虎忍住衝動,急切地指揮後麵兩輛車上的家將,“快,替我上去,擋住他。”眾家將本以為逃過一劫,見了冷劍生,才知這逃亡的路煞是難行,聞言猶豫地縮在馬車上。

他們熟知冷劍生的本事,誰也不想送死。左虎頓足道:“你們這些廢物!”正想跳下馬車撲去,左勤拉住了他的衣袖。

“虎兒,你不是他的對手。”左勤冷冷說道,鄙夷地望著冷劍生,“我贈你萬貫家財,你放過我的兒子。”從懷裏甩出一疊地契,遠遠丟了過去。

冷劍生點頭:“好,我隻殺你一人。”用劍尖戳起地契,淡淡笑道,“王爺向來喜歡用錢收買人,雖然這點貨色,並不在我眼中,念在多年交易的份上,就給王爺打個折扣。”

左勤麵部**地一抽,不甘地看向左右,無人是他的救星。他算計一生,此時卻換不回自己的一條命,不免啼笑皆非。他懶得再和冷劍生多費唇舌,緊握住兒子的手,死死看了左虎半晌,老淚縱橫。

左虎目露恐懼之色,低聲道:“父王,我們再想想,想想有什麽法子……這人出爾反爾,孩兒不敢信他。”他抬眼又看了冷劍生一回,被對方薄情寡恩的笑容刺痛,隻覺父親一死,他會立即跟隨而去,頓時遍體發寒。

冷劍生一步、一步走近,馬車似乎都在顫抖。

“是誰想殺王爺?”一個聲音像是從極遠處飄浮過來,冷劍生停步四望,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是空氣中有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扭曲,遠處的一個黑點,突然放大成了近處的人影,從氤氳飄忽的空間裏,走了出來。

猶如海市蜃樓般神秘,那人的影子閃動了一下,又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一幫家將大氣不敢出地觀望著。冷劍生眉頭一跳,慢慢橫劍在身前。

那人頭上纏了暗綠色的綢巾,穿了寬大的羊皮袍子,係一條寶石藍的綢緞腰帶。他一腳踏出,就仿佛地動山搖。左勤一見,愁苦的臉即刻綻出歡喜,無力的手也忽然有了氣力,大聲喝道:“大汗救我……”

冷劍生眯起眼打量眼前的人,竟然是“魔境之主”塞邊人到了,對方散發出的氣勢不可小覷,就像望不盡的漠漠草原,有連綿不斷的一股霸氣。他退了一步,劍尖微顫。

塞邊人漫不經心地走上前。他的氣勢鋪天蓋地,充斥整個空間,冷劍生隻覺劍尖顫動不停,像是在驚懼害怕。

“王爺安心,有我在,從此海闊天空。”塞邊人朝左勤微微一笑,未等冷劍生反應,一步跨出,已站在他眼皮下。

冷劍生被這手縮地功夫驚駭,疾退數丈,塞邊人伸出一隻大手,淡淡地道:“留下你的劍!”冷劍生縱橫天下多年,鮮有人用這種狂妄語氣說話,不怒反笑:“好!你憑本事來拿便是。”以劍破空,透刺他的手心。

塞邊人不躲不讓,微一轉腕,如毒蛇咬住獵物,竟將冷劍生的劍用兩隻手指夾住。

冷劍生成名兵器銀索劍,已傳給徒弟靈縈鑒,他如今所用乃是玄鐵打造的一柄重劍,劍法由往昔的靈巧轉為簡拙。塞邊人兩指重逾千鈞般壓下,眼看長劍顫抖嗡鳴,就要被折斷,冷劍生嗤笑一聲,陰鷙的眼中閃過一道晶芒。

塞邊人兩指用力,重劍如冰棱,脆生生拗斷。但斷劍裏忽然掠出銀蛇般的亮光,冷劍生手持一把軟劍,飛快割向他的麵門。

這把劍與銀索劍形製如出一轍,隻是稍短,塞邊人離得極近,措手不及之下,拈起折斷的玄鐵劍身,擋了一招。

“鏘——”軟劍削鐵如泥,把斷劍又再折為兩截,劍氣更如毒蛇吐信,噝噝拂到塞邊人麵上。塞邊人緩了口氣,長袍一卷斷劍殘刃,用內力碎做數段,勁揮而出!

冷劍生軟劍橫空擋格,叮咚有致一陣脆響後,碎刃盡數飛向左氏父子。塞邊人暴喝一聲:“呔!”吼聲巨響驚天動地,一瞬間冷劍生頭腦空白一片,視線亦模糊不清。

射出的碎刃突然沒了力道,半空墜地,左虎臉色蒼白,左勤卻是神色漠然,他對塞邊人有無比的信任,又深知冷劍生的功力,並不覺得有人能在塞邊人手上討得便宜。

冷劍生很快清醒,軟劍急攻,卻驟然不見塞邊人的蹤跡。他心神微動,立即反手回劍擋格,化解掉身後淩厲的攻勢。

險險避過塞邊人一掌,冷劍生氣血翻湧,自知不能硬拚力道。劍光一閃,旋即奔蛇般撲殺過去,施展他最為拿手的一元劍法。

塞邊人的大巧若拙地拍出三掌,冷劍生的劍光便如泥牛入海,瞬間化作無用功。他即刻提升內力,劍身頓時發出嗡嗡顫抖,如同灌注了精鐵,一揮而出,氣勢驚人。

塞邊人麵無表情,依然手如剛石硬接劍招,冷劍生很是忌憚,用足氣力。可是無論如何使勁,仿佛打到一座鐵牆,反彈之力震得他右手酸麻。他心中不安越來越盛,自知內力遜於塞邊人,隻怕無法取勝。

他壓箱底的一套功夫,乃是多年修煉先天胎息而成的元陽真息氣,存於三十六個正穴中,一旦激起穴竅內的真息,內力便可成倍提升。可惜三百六十五個正穴,他隻煉通了十分之一,饒是如此,如果全力以赴與塞邊人一拚,也可勢均力敵甚至略占上風。

隻是激發真息,卻有可能耗盡內力,到時再不能取勝,就失去了相鬥的本錢。這猶豫瞬間飄過心頭,冷劍生瞥了瞥左勤,發覺他竟安然地站在旁邊,如看好戲,頓時決定搏命也要留下昭平王。

身如滾雷,冷劍生一陣戰栗,體內一道道真息交錯流轉,讓他雙瞳現出燃燒的光芒。塞邊人看出蹊蹺,轉頭對左勤父子喝道:“退後!”語音剛畢,冷劍生一劍橫掃,劍芒有如實質,一團亮銀掠到塞邊人麵前。

塞邊人察覺到壓力迎麵,並不慌張,稍將真氣潛轉,整個人就如遁走了一般,銀劍落了個空。冷劍生皺眉,左掌旋即發勁打出,塞邊人依然輕靈圓轉**過,掌力沾衣而跌,“呲”地裂開了衣角。

塞邊人見被擊中,不免微微不悅,回手轟出一掌,正與銀劍硬碰硬過了一招。冷劍生以絕大內力帶起劍風,仿佛吞吐風雲,攜萬鈞之勢一劍閃出。塞邊人以腰為弓,將身彈起,插掌入劍圈,托住冷劍生的手一抬。

在兩手相觸的刹那,兩人即刻凝聚內力於腕上,狠狠相拚。

冷劍生體內真息如遊龍,瞬間集中在手上,壓下千鈞之力。饒是塞邊人內力驚人,也不敢托大,凝神將十成功力盡數運轉,抬手擋住。

冷劍生怒目大睜,真息頓時高速流轉,體內經脈中劈劈啪啪響過無數細微的聲音,如凝成一道洪流,絕大的氣力再度匯聚在冷劍生手上。他眼中黑芒一閃,驟然退步旋轉一圈,反手一掌擊在塞邊人胸口。

這一掌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元陽真息氣可三倍於他平時的功力,塞邊人斷無活命之理。

可出人意料的是,塞邊人並沒有被這掌拍成齏粉,相反,他的胸膛硬如精鋼,冷劍生打出的氣力有一半盡數反彈,反而將冷劍生震退三尺!

冷劍生胸中氣血不平,喉間一甜,知道受了不小的傷。思及塞邊人這手巧妙的卸力轉勁功夫,暗生警惕,他越來越猜不出對方實際功力的高低。

“不過靠了秘法提升功力,也敢和我鬥?”塞邊人陰森地冷笑。

冷劍生麵色如土,他最大依仗已失,塞邊人的功力實在高深莫測,令他看不到底。功名富貴要有命才能享受,他不會把自己逼到絕路。

“你贏了。”他冷冷地吐出一句,不忿但是幹脆。

塞邊人悠悠然從他麵前飄過,冷劍生鐵青了臉,恍若未見。他暗運真氣,發覺體內真息已亂,正在穴道間胡亂衝撞,自知是功法反噬,隻想速尋地方療傷。

“人,我帶走了!皇帝小兒有什麽不滿,讓他來魔境找我!”塞邊人嘿嘿一笑,看著左氏父子上了馬車,囂然駕車遠去。

這下苦了左勤的家將,看著冷劍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冷劍生根本無視其他人,眯眼望了塞邊人遠去的方向,恨恨地凝視。半晌,他吐出一口血,幾個縱躍,掠入官道旁的林間,騎上一匹快馬回京複命。他一走,眾家將鬆了口氣,急忙登上馬車,沿了官道追趕左氏父子。

天色混沌,漸漸黑了起來。

冷劍生在宮外稍事休息,平複體內真息之亂,徐徐回到宮中。

此時,天宮諸女正向皇帝稟告,擒獲左氏仆傭二十餘人,家將三十七名,更有左勤長子左鷹屍首一具,查得十箱珠寶細軟。

龍佑帝冷笑:“堂堂昭平王,家眷一個不見,珠寶隻有十箱!當日捐銀二十萬兩,就吃窮了他不成!”謝紅劍麵有愧色,道:“請皇上派人查抄昭平王府。”龍佑帝吸了口氣,搖了搖手:“這怪不得天宮主,想來左勤狡猾,早早將家眷安置他處。可恨!”

他看見冷劍生進殿,精神一振,笑道:“冷宗主,左勤何在?”

冷劍生撲通跪地,龍佑帝麵上一寒,聽他稟告:“臣有負皇恩,魔境之主塞邊人突然出現,臣拚得兩敗俱傷,將他打傷,可惜他有幫手,臣難以抵擋,被他們救走左勤!”

龍佑帝臉色鐵青,心頭轉過千百念,魔境威名雖盛,他卻不可以示弱,當下淡淡微笑:“罷了,冷宗主先起來,他們人多勢眾,這事怪不得你。”

“多謝皇上。”冷劍生抹了一把冷汗,心思又活絡起來,黑了臉道,“稟皇上,左勤在中原經營多年,未必會跟去塞外,依臣之見,他最有可能潛入巴蜀一地。蜀中峨嵋、青城、劍南數個幫派,都由左家子弟把持大權……”

“哦?”龍佑帝狠狠盯住他看,饒是冷劍生自認梟雄蓋世,都被皇帝的目光驚得心神搖曳,“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寫出來,對了,這是左家的賬簿,你看是否有用。”

皇帝丟去一本賬簿,冷劍生對此再熟悉不過,感慨接過,恭謹地道:“有了賬簿,臣自然能寫得更清楚。”

龍佑帝冷哼一聲:“你最好把記得的全部寫下來,天宮主,冷宗主身負要職,責任重大,你給我小心保護,不能讓宗主受一點傷害。”回轉頭對冷劍生道,“左勤能號令殺手刺殺於朕,也不會放過你,你暫且不要出宮,安心呆幾日,把左氏在天下的勢力分布,仔細記錄全了。我再讓人去抄了左府,看還有什麽東西,可拿來給你參看。”

冷劍生暗暗叫苦,抄家這種肥差不讓他去,圈禁在宮中交代左勤的勢力分布,分明是不滿他先前沒有和盤托出。可是當時他隻來得及說完京城中的大勢,根本還沒顧及其他。

其實太原楚家為左氏周旋之處甚多,他本想供出楚少少,但一則他徒弟靈縈鑒與塞邊人的兩個徒弟胭脂、楚少少皆交好,再則楚家實力強大,不能輕易撼動。否則隻要朝廷沒把他們連根拔起,一旦楚家反撲起來,卻比左氏更令他頭疼。

想到這裏,冷劍生歎了口氣,在雍穆王府和昭平王府過慣了安逸日子,他再也不想在江湖上奔波亡命。正因為如此,他選擇投靠皇帝,可是卻與塞邊人、太原楚家結下梁子。如今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憑借朝廷的力量,抵擋這些江湖仇怨。

至於徒弟靈縈鑒,會不會被塞邊人積怨之下給廢了,他自顧不暇,由她自生自滅罷了。

謝紅劍領了冷劍生往一處僻靜的宮苑去後,酈遜之回京複命,來見龍佑帝。提起大敗燕家軍,皇帝笑逐顏開,大加賞賜,更要在宮中為酈家軍開慶功宴。

酈遜之此時已道聽途說了左府被抄之事,警惕之餘,焉敢稱功,連忙一一婉謝。龍佑帝勸勉了兩句,又誇讚了一番酈伊傑,說了半晌後,忽然轉了個話題。

“眼下卻有件大事,非你去辦不可。”龍佑帝凝視酈遜之,說得鄭重。

“請皇上吩咐。”酈遜之心下猜度,如今大局已定,皇帝又有何樣大事會交付他這廉察?

龍佑帝沉吟良久:“你認得江留醉這個人罷?”

酈遜之一驚,那日在茶樓上看到龍佑帝的一幕倏地顯現,皇帝無端端提起江留醉來,實在不是什麽好事。他遲疑了一下,答道:“認得。”

“我聽說他即將隨你父王進京。此人身份可疑,妖言惑眾,斷斷留不得。”龍佑帝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你親自殺了他,提他首級來見。”

酈遜之嚇了一跳,隻覺全身汗毛直豎,怔怔地望了皇帝,口幹舌燥,不能言語。

“你不領旨?”龍佑帝閑閑地道,像是料到了他的反應。

酈遜之撲通跪下,輔政王爺如今已去其三,他父王是唯一剩下的一個。如果皇帝有見疑之心,拿住一點紕漏即可大做文章,無論此時他說什麽,既救不了江留醉,也不能保全酈家上下。

“臣自當領旨。”酈遜之恭敬說道,不敢流露絲毫猶豫,龍佑帝滿意一笑。酈遜之旋即問道,“隻是容臣鬥膽說一句,據臣所知,他不過是個鄉下人,不會對朝廷有礙,這其中會不會出了什麽差錯?”

他說得小心翼翼,龍佑帝深深盯了他看,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

“遜之,我知你與他頗有交情,這樣做太難為你。至於他究竟做了什麽,我不想細說給你聽,你隻需知道,此事不會有錯。一切前因後果,將來,你可以問冷劍生。”皇帝說到此處,突然冷下臉來,“此番,朕的聖意不可違,你要想清楚。”

龍佑帝特意用了“朕”,目光冰冷。

酈遜之呆住,恨恨地想,果然是那個朝三暮四的奸賊,周旋於雍穆王和昭平王之間撈盡好處,此時又攀附了皇帝,極盡挑撥之能。他記起江留醉很早以前就被冷劍生打傷過,推算起來,應是冷劍生與江留醉的師父有仇怨。如此說來,那奸賊是在公報私仇。

以前他從楚少少那裏得知江留醉的皇子身份,因太過驚愕忘了詢問消息的來源,現下看來,必是冷劍生說出的無疑,流布在京城的謠言,若非嘉南王的手筆,便是這奸賊說服左勤四處散播。

冷劍生目前是皇帝跟前得寵的人,酈遜之一時撼動不了,但是,他默默地在心裏下了決定,一有機會,絕不能放過這個危險的人。

江留醉,我的兄弟,我該怎麽辦。

酈遜之茫然失措地走出皇宮,走了一陣,忽覺一臉淚水,再看,竟是天雨冷冽,衣衫早已濕了。他心頭憤慨淒涼,趁了這潸潸不止如哭泣的冬雨,在夜色中大吼一聲。怒吼在紅磚碧瓦上震**,繼而無奈地消退在無盡的長路上,像是為了和應他的憤懣,遠處的天空忽然亮過一道閃電,沙啞的雷聲隨即滾滾而來,如舉了錘子的巨人重重敲擊大地。

驚蟄前的雷聲,不是好兆頭。

酈遜之瑟瑟發抖,夜雨嘩嘩地在他臉上流淌,天地模糊成一片。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徹骨冰涼,忘了驅寒,忘了換衣,一路淋漓地走回房中。酈雲一見他的模樣大驚失色,慌忙拉扯他去沐浴更衣,酈遜之充耳不聞,兀自想著心事。

“公子爺!”酈雲大了膽子,拚命搖晃他。

酈遜之清醒了兩分,道:“王爺的車駕幾時到京城?”

“明日一早,從福夏門水路進來。”

“哦,我忘了,他們是坐船。”酈遜之沉吟。

“公子爺,天冷,您快把濕衣裳換下來,否則明日王爺見到的,就是傷風的公子爺。”往常酈遜之會和他打趣幾句,此時全無心思,不置可否地出神。酈雲無奈,拖了他往內室走,喚了幾個婆子準備沐浴的湯水。

煙氣蒸騰,酈遜之浸潤在熱水裏,反複想著龍佑帝的話。原以為局勢的穩定會讓皇帝忽略了過去這隱藏在市井中的流言,沒想到當政者必會不留情麵地掃除一切障礙。他想他到底天真了,忘了未雨綢繆,事先做些安排挽救這局麵。

終至不可收拾。

他把頭埋進水中。我的兄弟,是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