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那日輾轉難眠,龍佑帝親耳聽到歌謠,不知會生出何樣事來。他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時終熬不住,昏沉睡去。一個時辰後他忽然睜開眼,清醒地想到,皇帝九日後就要大婚。一時間滿心煩躁,隻得撐床而起。

按酈遜之的官職品級,原該每日上元和殿朝參,龍佑帝為其查案方便,特許他五日一參。若有急事更可放寬,與其他在京朝官一樣每月朔、望上朝。實際上龍佑帝幾乎天天要召見他,故免他早起和一幫老頭們罰站。既無須上朝,酈遜之便想上街走走,聽聽街巷奇聞,看看龍佑帝是否已下令平壓。

閑逛了三兩圈,京城平靜得不像過新年,行人隻有往常的三成。時不時走過巡邏的城守,對往來外地商客多有盤查,且出動人數是平時的數倍。

臥榻豈容他人酣睡,皇帝到底是急性子。酈遜之感慨萬千,隨便尋了一處用了午膳。店堂裏再無人亂嚼舌根,身邊也沒酈屏作陪,這頓飯吃得好不冷清。等用完了飯,酈遜之再晃了一陣,未看到什麽新鮮事情,尋思要轉回府去,忽然瞧見楚少少疾步走在街上。

酈遜之正想招呼,卻見他三步並兩步,輕巧跟於一個青衣漢子身後,行蹤詭異。那青衣漢子一副江湖人打扮,勁身短衫,步履有致,看起來並不好惹。酈遜之不覺為楚少少擔憂,悄然跟在兩人後麵。

楚少少行了一陣,那人在一家客棧前停下張望,趁他出神,楚少少一個箭步,輕撞向那人肩膀。那人反應甚快,一掌拍出,喝道:“好小賊,竟敢偷到老子身上!”

“哎——我被你撞了,你倒大聲?”楚少少捂住肩膀,吃痛地道。

見有熱鬧,四周人群圍攏,客棧老板躲得遠遠的,酈遜之在不遠處密切關注。那青衣漢子眉骨高聳,臉色紅潤,這會生了氣更是漲得通紅,抽出腰間一柄重劍,衝楚少少昂頭喝道:“乖乖跪下求饒,大爺我賞你不死。”

楚少少冷笑:“少爺我隻跪君王,憑你也配?”轉身便走。

那人一劍砍出,楚少少斜身避過,右肘撞去。那人變招甚快,重劍竟輕盈若舞,飛速掠下,楚少少冷哼一聲,身形頓矮半截,避其鋒芒。待他一劍用老,斜起一腳飛去,直踹他胸口。

那人卻不躲閃,硬碰硬前移半步,生生把劍回轉過來,楚少少單腿猶在半空,力竭而變,就勢點在他劍身上。隻覺一股大力衝來,楚少少借力騰起,另一條腿也不閑著,兩足一剪,切向那人手腕。

兩人此時均走剛猛路子,誰也不肯退讓。那人招招辣手,楚少少夷然不懼,以攻為守,都是不顧惜自身的打法。一來一去,兩人周身數丈內勁風撲麵,路人遠避,躲遠了伸頭探腦看個熱鬧。

酈遜之皺眉想,這十七郎行事果然不按常理,每每出人意表,以他的身份地位何必故意招惹江湖中人?既摸不清楚少少的意圖,便決意再觀望多一會。

那青衣漢子持劍久戰不下,見路人越聚越多,指指點點,他顏麵上便下不去。楚少少手上雖狠,表情卻優雅閑逸,加之著了一身鷂鷹襖子,風姿英挺,惹得路人紛紛為他叫好。那人越發著惱,血氣上湧,怒道:“要你看看爺爺的厲害!”劍氣忽地暴漲了幾分,青黑如墨的劍身仿佛一條黑龍,神色亦變得凝重,兩眼充血,須發皆張。

“不好,他是鐵劍司徒淡!”酈遜之想起這是名劍江湖門的三門主,急忙現身,向楚少少奔去。待他趕到跟前卻晚了一步,司徒淡一記重劍刺向楚少少,饒是楚少少躲得快,仍被他左手一拳打到,竟把飛出兩丈開外。酈遜之飛身而起,當空接住,旋身轉了兩圈落地。再看懷中的楚少少神色痛楚,知道受傷不輕,心下大為不忍。

司徒淡踏步而來,罵道:“又來個不知死活的!”酈遜之神情肅然,道:“在下酈遜之,敢問司徒前輩和此人有何仇怨,下此重手?可否請前輩到京都府說話?”

司徒淡本待連他一起打了,聞言止步,嘿嘿冷笑道:“這臭小子,想偷我腰間的令牌。”他取出一物,對酈遜之一晃,“我名劍江湖門的信物,豈容他說偷就偷?”

酈遜之心道,他既止步,想是聽過自己的名號,道:“司徒前輩可有證據?”

“哼,若有證據,他早得手,輪到你廢話不成!”

酈遜之聽司徒淡的口氣並不知楚少少是楚家少主,心想還是大事化了為妙,便道:“司徒前輩已把人打成重傷,還想再追究麽?”

司徒淡眉頭一皺,想起他說的“京都府”,搖頭道:“算他好彩,爺還有事,就此告辭。請!”酈遜之欠了欠身。

司徒淡嘴上雖說“請”字,雙腳所立之處深深陷下足有半尺,看得街眾駭然大嘩。他贏回麵子,朝身旁那客棧望了一眼,繼續往路前走去。

“你怎麽樣?”酈遜之關切地問楚少少。以楚少少的武功底子,那一拳雖不輕,卻應忍受得住,不致半死不活。莫非是看到他趕來相救,故意做作?

“我死不掉。”司徒淡一走,楚少少便推開酈遜之,筆直站定。

“你偷他令牌,為了什麽?”酈遜之想到酈雲在金王府探聽的消息,心道莫非楚少少也聽到風聲。

楚少少一笑:“偏不告訴你。”

“依你家的權勢,想偷個令牌,何須你親自出手?”

“我喜歡,你管不著。”

酈遜之沒好氣地想,何必看他臉色,掉頭就走。剛走一步,楚少少一把拉住他,笑道:“相請不如偶遇,多謝你這回幫我。”

這位楚家大公子變臉太快,酈遜之苦笑:“有欠有還,上回在左府是我欠你。”

“好,人情還清,我們喝酒去!”楚少少拉了酈遜之便跑。酈遜之拗不過,跟他上了一旁的“朝花酒樓”。

一字排開十杯產自波斯國的三勒漿,楚少少恢複昔日瀟灑,一擺手道:“請——”

酈遜之瞪直了眼,酒味甘醇熏烈,一聞即知非俗品。楚少少知趣地道:“這酒來自域外,分別以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三樹果實所釀,尋常人難得喝到。即便是皇上,每年宮裏不過進貢三十壇。”

酈遜之道:“想必這裏是楚家的生意。”楚少少大笑:“果然聞弦歌知雅意,我敬你!”他搶先喝了三杯,眉也不皺,似乎那是白開水。喝完甚覺暢快,邀酈遜之舉杯,自顧自把酒往嘴裏灌,仿佛嗜酒如命。

“你這個喝法,神仙也喝死了。”酈遜之忍不住道,“你剛受了一拳,小心身體為好。”

“死有什麽不好?”楚少少哈哈大笑,“萬事皆了,豈不痛快?再喝!”又送了一杯入口。

酈遜之隻得取了一杯淺啜。他百思不解,楚家乃是中原第一豪門,其勢力遍及黑白兩道,連龍佑帝都忌憚三分。可這堂堂的楚家大少爺為何滿腹心事,招惹名劍江湖門就算有所圖也罷,他的行為卻頗有幾分亂來。

楚少少一連幹掉九杯,見酈遜之小心翼翼,不由大笑。他酒氣外露,一張臉紅彤彤的,如施了脂粉。酈遜之一望之下,呆了一呆,忙低下頭。楚少少卻是不知,問:“你怎麽了?”

酈遜之急找話題,道:“我記得當初認識你,就是見你在偷東西。”莞爾一笑,又道,“不想你隻是玩罷了。”

“你錯了!”楚少少又斟了杯酒,轉動酒杯,癡癡說道,“我平生唯一樂趣就是做賊,不,這是唯一誌向。”酈遜之愕然,無言以對。

楚少少苦笑:“可他們不許我惹禍,隻能偷自家的東西,你說,多不過癮?”索性把那杯酒直直倒在喉間,辣辣的滋味讓他精神一振。酈遜之想到自己,起了同情,道:“是啊,他們總會把一切都安排好。”

“不錯。”楚少少俯下身,貼在桌麵上,湊近酈遜之,“你說,我除了是楚家大少爺外,還是什麽?什麽都不是!沒人管我想幹什麽。哈,你說好笑不好笑?沒人真的理會我是誰。”

酈遜之牽動愁腸,不由倒滿酒,吸了一大口,道:“我陪你喝!”楚少少大笑,一拍桌子,“對,還是你好。你雖有野心,可不討厭!來,喝酒。”

兩人互敬酒,敬完又自斟自飲,飲完又互灌。直喝得杯盤疊起,酒壇滿地,店家到後來便不肯送酒,想是得過楚奶奶的吩咐,招呼兩人離去。酈遜之頭腦略覺昏沉,好在自幼所練“金龍護體”的功夫,始終保持住靈台一點清明,微用內力逼出一些酒去,扶了楚少少搖搖晃晃走出酒樓。

華燈初上,京城已然夜了。酈遜之攙了他,猶如攙扶另外一個自己,不期然有殊途同歸之感。他隱隱知道楚少少跟他走的不是一條路,可此時此刻兩人無比貼近,無比相似。他在月光燈影下看這個擾亂他心思的男人,竟生出同舟共濟的念頭。

楚少少忽然惡心,喉嚨幹嘔了一下,酈遜之皺眉道:“不行,得找個大夫,你喝太多,身子要保重才好。”楚少少淒然一笑:“他日大難臨頭,你可還保得住我?”

酈遜之心頭一跳,他指的絕不是眼前的事。埋藏在心底的灰繩草線一下被全數拎起,酈遜之瞪大眼看他,終於想明白了。楚少少一個踉蹌,忍不住跌跌撞撞衝出幾步,扶了牆根大吐。

酈遜之的腳粘在地上,他動不了。凝視楚少少的背影,他在想,該如何替楚家脫罪,保全這個乖僻俊秀的男人,保全將來會遭遇不幸的楚家。

酈遜之想到這裏又苦笑。以現時赫赫盛名的楚家來說,即使如康和王府和酈家軍,怕也不放在他們眼中。難道在他心裏,所謂的保護其實是想借助楚家之力為己所用?酈遜之搖頭歎息,為什麽他連朋友之義都最終會牽扯出權術謀略的心思,究竟他能不能既是朝廷大員,同時又是江湖中人?

楚少少回頭瞥他一眼,繼續吐了幾口。酈遜之直被這眼神瞧得心底發慌。楚少少是男人,卻算不得他的知己好友,為什麽心底竟會生出如此不忍與心動。一想到楚少少可能會死,他居然分外不舍。

等楚少少吐幹淨了,再看酈遜之時眼神透亮明晰,毫無醉意。一個雍容的少主又回來了,楚少少深吸了口氣,對酈遜之道:“為什麽我就是醉不了?”酈遜之柔聲問道:“你心裏真的想醉?”

“當然想。我從小喝酒,每次想醉,也都醉不成。”楚少少哈哈大笑,“如今成了酒鬼,喝多少不在話下,更加難求一醉。”他眉頭深鎖,難解的愁刻在眉尖心上,竟令酈遜之有幾分心酸。

酈遜之按下心事,想到龍佑帝交代的苦差,不覺歎氣道:“我要偷左家的賬簿。”他如此幹脆說來,換回楚少少一記苦笑:“你剛施恩,便望我圖報,忘了我們早已兩清?”酈遜之不覺拿出他當日所贈的匕首,在手上把玩,道:“恩怨糾纏,原是說不清楚。”驀地裏說出這句話,酈遜之自己也是一愣。

楚少少無奈說道:“你明知有我助你,左家賬簿手到擒來,可我卻擔了什麽罪名!”酈遜之默然半晌,抽出匕首,看那白花花的刀片反射刺目的陽光,方道:“進退兩難,你該懂我。”楚少少歪著頭想了想,神秘一笑:“你可知最令皇上心急的,並非左家的事。”

酈遜之心一動,想起那傳唱京師的歌謠,卻笑道:“皇上心憂社稷,哪一樁事不放在心上?”楚少少搖頭,眼中流露出洞悉的目光,仿佛知道酈遜之故意岔開。酈遜之心如擂鼓,慌慌地想,莫非這亦是對方的局?便聽楚少少悠悠地道:“我且告訴你答案,報你方才援手之恩。”

酈遜之不自覺間將匕首柄在手中攥得生疼,此刻強自鎮定道:“你說。”

楚少少盯緊他,帶了戲弄的神情,微笑道:“莫道君為天下主,天下笑諧諧。園中花謝千萬朵,別有明君來。”酈遜之咽了口幹沫,道:“原來你也聽過。”楚少少道:“你心知肚明。你知道這歌唱的是誰?”見酈遜之茫然搖頭,續道,“便是你的至交好友——江留醉。”

酈遜之無論如何沒想到“別有明君來”的明君,居然是江留醉!天旋地轉不足以表明他的震撼,不由呆立當地。江留醉,那個酒樓偶遇的少年,那個他認作了兄弟的好友,那個為他趕赴靈山的知己,竟是皇子!偏偏這身份如此詭異地顯露於朝野,成了龍佑帝最大的心頭之患。

酈遜之不無痛苦地想,如果某日江留醉的身份被人利用,一心拯救朝綱的他該如何是好?抬頭再看楚少少,身後的璀璨華燈如刺目的火球泛出異樣光芒,令他不可逼視。隱約的輪廓讓他想到江留醉,舉手投足裏的知遇情深,成為他理智的羈絆。如江留醉此刻正站於麵前,酈遜之心頭狂亂,不知要以怎樣的心情再去麵對。

而在不久的未來,江留醉無疑會成為內亂的導火索,龍佑帝又會如何?

楚少少等他驚異夠了,才悠然地道:“你的好友成了皇子,皇帝主子有了兄弟,為何不替他倆高興?”

酈遜之苦笑:“皇帝有兄弟,從來就不值得高興。”相反,令人不寒而栗。龍佑帝始終沒有兄弟,這是他安坐帝位的原因,此刻突然冒出來一個兄長,相信皇帝也應手足無措。

楚少少目睹他的無奈,眼中流出一抹同情,拍拍他的肩道:“左家賬簿你自去取。生死有命,我幫不了你……”說罷,跌跌撞撞一人去了。長街中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始終在酈遜之眼前搖晃。

酈遜之呆呆望了他離去。

那一夜,又不成眠。酈遜之不再想江留醉的事情,此事事關重大,在沒有看到真憑實據前,他不想兀自胡亂猜測,反而亂了方寸。於是唯有細思賬簿一事。

他知道左家非去不可,去了或更有法子保全楚少少一家。隻是賬簿這等機密物件必收藏緊要,他上回深入左府險險中伏,這回如何能全身而退,頗費周章。

左思右想了很久,酈遜之靈光一現,突然想到楚少少不肯幫忙,雪鳳凰又不在,可另一位神偷近在眼前。金無憂既已返京,金無慮必在旁照顧,那麽前去左家一事就不難應付。想到此點,他一顆心踏實了,安穩睡去。

次日天亮,酈遜之叫了酈雲出來,自換上一件雪白的鶴氅裘,裹了水紅色瑞錦長服,施施然去了忘珍樓。

臨窗挑一雅座,點了飛鸞膾、龍須炙、折箸羹、無憂臘、月華飯和西域龍膏酒,關了門自斟自飲。他這一席的花費勝過旁人一桌,酈雲在樓下打點,並不上來。坐了不多時,一個身著韋袍的中年人走上樓來,推門在酈遜之對麵坐下。酈遜之舉杯相邀,那人端酒含笑,一飲而盡。

酈遜之道:“今日求見神偷,有一事想請閣下相助。”這地方正是金氏兄弟和龍佑帝約好通消息的場所,隻是偌大排場是酈遜之一時興起,非如此不足以顯示對金無慮的重視之心。

那人正是易了容的金無慮,金無憂的身子已大好,他也放了心,見忘珍樓有動靜,打聽到是康和王的世子,情知龍佑帝交代了酈遜之。他倒滿一杯酒,悠然道:“有事直說。”

“我要取昭平王府的賬簿。”

金無慮夾了塊臘肉,生生停在半空,咽下口中的酒,道:“這與找死分別不大。”

“我知道此事千難萬難,然而在神偷眼中,想來非是完全不可為。”

金無慮笑道:“東海三道的徒弟果有膽識。我寫個單子,你備齊了,便一同去。”

酈遜之大喜,想不到金無慮快人快語,當下就答應了,連忙舉杯敬他。金無慮搖手道:“左府的地圖若不先備好,你給再多銀兩,也是枉然。”酈遜之含笑:“這卻不難。”當即取出羊皮卷遞上。

金無慮頗為驚異,盯他看了一陣,又道:“這些年來左府修葺了哪些地方,你可查明了?”酈遜之微一躊躇,金無慮嘿嘿接道:“這事我去辦,報酬加三成。”酈遜之道:“這回為朝廷辦事,酬勞自少不了,可也多不了。”他伸出一隻手指。

金無慮會意,拍拍酈遜之的肩,低聲道:“我瞧的不是朝廷麵子,大家同坐一條船,你查得爽快,我哥樂得輕鬆。互相多通氣,比銀子實在。”

酈遜之點頭,心下徑自尋思金無慮會如何查明左府翻修的事,突然想到小佛祖,便完全明白。小佛祖帶了兒時的酈遜之四處遊**時,經常做小本生意或是以小手藝活為生,因此與七幫八會的工匠們極為熟絡。金無慮既是偷王,少不得打造偷門八寶以及其他奇怪稱手的器具,認得中原各地有名的工匠並不稀奇。左府修葺之事極為隱秘,未必會請京師的人,但總有蛛絲馬跡為各行會所知,幾下裏探聽明白再一歸總,推算得七七八八應該差不離。

去查這事是金無慮比他順手,酈遜之放了心。當下約好時辰,拿了金無慮所開的單子,交給在樓下的酈雲,徑直回康和王府去了。

等過了一、兩個時辰酈遜之再問酈雲,這小子把所要的東西找了個齊全。酈遜之道:“你全給我抬上一隻空轎子裏去。”酈雲喏喏應了。酈遜之道:“你不問為什麽?”酈雲道:“公子爺去辦事,小的自然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酈遜之心想,這小子果然乖覺,笑道:“酈風呢?”酈雲道:“依舊守在左府。”酈遜之沉吟:“他日日候著,會不會太招搖……”

酈雲忙道:“這小子長得憨厚,出不了事。左府邊上就是有名的延恩棚頭,鬥鵪鶉調鵓鴿的富家子多了,他湊在裏麵裝傻,前陣還輸了錢。”酈遜之撫掌笑道:“必是你教他的憊懶法子。”酈雲道:“哪能呢,小的我再老實不過,隻知在公子爺跟前安心聽使喚罷。”

酈遜之但笑不語,想了想道:“叫酈風回府歇息,今日不必再看著。你且去罷。”

正說話間,外麵吵吵嚷嚷,酈雲忙出門去看,回來時臉色發白,顫聲道:“公子爺……酈風叫人給打了。”酈遜之起身喝道:“傷得如何?”酈雲哭喪臉:“吐了不少血,現下昏死過去。”酈遜之道:“快請太醫!”酈雲慌不迭應了出門。酈遜之到了院中,眾人正圍了酈風在看,酈遜之仔細瞧了兩眼,是被好手卸了兩條膀子,又打中胸腹要害,對方出手非常狠辣。

酈遜之替他接好膀子,酈風仍昏昏沉沉。酈遜之拉下臉問:“被誰打的?”有下人便道:“剛才我們出門,就見酈風跌跌撞撞拚死回來,說是和人鬥雞,對方輸了不給錢,把他打了。話沒說完人就暈了,也不知對方是誰。”

酈遜之心下躊躇,對方是湊巧碰上還是有意示威?多半後者。酈風喬裝扮成普通百姓,明眼人仍能探出是酈家的人,沒把人打死已給足麵子。想到酈雲時常候在雍穆王府也是一般凶險,連日不換人,叫王府給認熟了臉,等於把他們往火坑裏推。

酈遜之叫人把酈風送到房裏,等太醫開了方子,屏退其他人,酈風悠悠轉醒。酈遜之安慰了兩句,道:“打你的是什麽人?”酈風撐手坐起,道:“說是外地來的,可我瞧著像左府的,大年夜裏見過他們進門。”

酈遜之一聽,發了會呆,他之前是否低估了左家?龍佑帝讓他去左家竊賬簿,必是別有根據。酈風道:“公子爺莫慮,他們打我一場,我隻咬定他們賴皮,打完也就算了。”

酈遜之道:“他們使了陰著,你有一個月下不了床。”說完,暗想左家這幕後主使人不知是誰,是左虎,還是左勤?心下略過了一過,卻見酈風氣息吞吐無礙,微微奇怪。酈風低頭俯身,恭敬地道:“小的自幼練功,這些小傷不礙事,原是怕對方看破才故意挨揍。請公子爺放心。”

這一說,酈遜之忽地想起留在雍穆王府的金成,問道:“你有功夫的事,其他人可知道?”酈風道:“府裏隻王爺知道。小的功夫太差,隻有挨打的能耐。”酈遜之不覺好奇,道:“酈雲這小家夥有些什麽本事?”酈風搖頭,“小的雖跟他有話就說,也不知他除了牙尖嘴利、辦差伶俐外有什麽其他本事。”

酈遜之點頭,出了酈風的屋子。他攤開當時要酈雲辦事的單子,那上麵要的東西換作是他非找上一天,可酈雲一兩時辰就湊齊了。父王啊父王,酈遜之喃喃念著,對南方老父的擔憂不由漸漸淡了。他送出的加急密函該到父王手上,燕家軍雖有十萬之數,深謀遠慮的父王必可想出應對之道。

左府既有防備,此去又險上幾分,好在酈遜之想到有神偷相助,並不畏難。酉時和酈雲回到忘珍樓,叫了一席菜。金無慮穿了一身玄色直裰,肩上搭了個包袱,閑閑散散晃上樓來。

酈遜之把準備好的東西攤開,金無慮一一仔細看了,道:“很好。”酈遜之道:“這裏有幾樣玩意卻是新鮮。”金無慮神秘一笑:“一會兒你便知道。”酈遜之道:“幾時走?”金無慮道:“叫了一桌好菜,正可大快朵頤。”舉起筷子東挑西揀,翻來覆去。

酈遜之也不急,倒好茶,道:“今晚不便喝酒,金前輩原諒則個。”金無慮輕笑道:“放心,這門道我比你熟。他府裏晚上會放出三十條惡犬,聞到一絲酒味就要當堂咆哮,最好你連菜也別吃,再好好泡個澡。”

酈遜之“呀”了一聲,這層倒未事先想到。金無慮見他著急,反而輕鬆自如笑道:“莫急莫急,那些狗交給我對付,你就算喝它十壇八壇,它們決不會找你的麻煩。”酈遜之心生欽佩,道:“有前輩在,遜之就放心了。”

金無慮停箸,神情嚴肅道:“左府這回翻修請的是巧手龔,這人最擅繩縛之術,若是被他的機關纏上,多半被綁得嚴嚴實實。你有鋒利的匕首沒有?”酈遜之怔怔地取出當日楚少少所贈匕首,金無慮一下拔出,清冽的刀氣侵麵一寒,不由讚道:“好刀!”酈遜之神思恍惚,推想楚少少當日贈刀的用意,愣愣地捏起一杯茶,不識滋味地品著。

想到楚少少,酈遜之頭腦裏忽然憶起那日和楚少少動手的司徒淡,心下總有不安。司徒淡是名劍江湖門的頭領之一,他究竟遺漏了什麽,為什麽一想到此人,總覺得忘記了什麽事。

酈遜之發呆地凝視忘珍樓的欄杆,腦海中電光石火一閃,他知道忘了什麽。在和楚少少動手前,司徒淡原本在一家客棧前張望,如果不是楚少少生事,司徒淡當時很可能就踏入那家客棧。讓他好好想想,那是什麽地方。

一下子,腦海中清晰起來,那家客棧的招牌晃眼地出現。

“望遠客棧”。

酈遜之急忙叫來酈雲,吩咐了兩句,讓他和酈屏商量查明這家客棧的底細。金無慮皺眉道:“奇怪,這家客棧的名字,我在哪裏見過。”酈遜之忙道:“哦?請再仔細想想。”金無慮靈光一閃,叫道:“初四那日晚上,我和大哥本想入住這家客棧,誰知牡丹和芙蓉進了店,牡丹見我們在那裏,就退了出去。”

酈遜之神色凝重:“今日初十,過了不少時日,為什麽昨天司徒淡還會去哪裏?楚少少想從他身上偷腰牌,也不知是真是假?”

金無慮蹙眉道:“這事容後再查,今晚左家上下要去翠彤樓觀傀儡,事不宜遲,我們早去為上。”酈遜之留心問道:“左家去看戲的事,是早有安排,還是今日決定?”金無慮斜看他一眼:“這是他家每年的慣例。翠彤樓的傀儡戲遠近聞名,世子幾時不妨去瞧瞧。”

酈遜之點頭,金無慮攤開昭平王府的地圖,指著西北方道:“王府的石牆高垣架瓦,更密布荊棘尖刺並金絲風鈴,一有夜行人的蹤跡就會觸動機關。好在左勤對風水之說頗為相信,認為西北為乾,樹有木精,種之可護得全家安康,因而王府西北有一株大樹。”

這是地圖上沒有標明的,酈遜之情知他去打探過,道:“想來是要從此處進入了。”

金無慮道:“不錯。如果左家的賬簿至關重要,朝夕房、抱石院、天風院分別是左勤和他兩個兒子所居之處,都可能會藏賬簿。而丹翠樓、藏書閣兩處是左家收藏珍寶書籍的地方,也可能會有。至於賬房先生住的鏡隙園,離這兩處倒極近。六處地方我們一人一半,各選三處去。”

酈遜之想起先前去過朝夕房和藏書閣,左勤房裏詭異的氣氛使他未敢久留,當下把那日情形說了。金無慮道:“老頭子房裏既有古怪,不如讓我去打探,你去賬房和藏書樓那裏罷。”

地圖上業已標明左府翻修後的新添機關,酈遜之花了一枝香的工夫盡數記熟。金無慮見他準備充足,鬆鬆手腕道:“好啦,現下該教你怎麽用那些東西了,看好了。”

他先取出幾枚黑黝黝的銅彈放入酈遜之手中,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勢。酈遜之知是躲避追兵時用的遮掩霧彈,點頭收好。金無慮又拿出一片薄薄的小刀,道:“這是我獨用的‘雪刀’,撬門開鎖傷人割繩,均有用處。”當下往舌下一放,看得酈遜之目瞪口呆,生怕他不小心劃破舌頭。

金無慮吐出刀片,道:“不礙事,刀刃折在裏麵。”把小刀一拆,竟成兩半,露出鋒利的刃來。酈遜之放了心,想起先前為他準備的物件裏,有一縷女人的青絲,便道:“那發絲有什麽用?”

金無慮拿出發絲,挽成細長一縷,抹上一層發亮的油。再伸手一拉,發絲居然長了數寸,柔韌無比。酈遜之驚歎之餘,聽金無慮肅然道:“有幾種斷魂安置的機關,要靠這‘纏絲’破解,如今看不到實物我也說不清楚。你先帶上,若是碰到有機關盒子,就試著用纏絲牽引,這是黏土。”說著,遞上一大塊厚實粘手的黃土。

酈遜之似懂非懂收下。他記得小佛祖曾說過類似的機關盒子,牽一發而動全盒,看來這纏絲可暫時阻住機關發動。但臨到那一刻時,他是否有能耐用這千頭萬緒的青絲解救自己?

兩人商議完畢,拿齊工具往昭平王府慢慢走過去。行到王府附近,尋了密處換上夜行衣,蒙了麵孔,輕巧攀上牆外高樹。冬日裏枝葉凋零,本易暴露身形,巧在此夜烏雲籠月,兩人輕鬆藏於暗處,不須多花心思。

金無慮取出一隻袋子,從中掏出一堆龍眼大小的暗紅色丸子,逐一朝王府裏丟了過去。不多時,幾十隻猛犬聞香而至,把後麵的守衛跑了個氣喘籲籲。酈遜之緊張地看著,生怕這藥丸吃後就發作,到時守衛們瞧出古怪可就不妙。

牆內傳來一個守衛的聲音:“像是棗子。”其他守衛笑起來,有人罵道:“這些畜生就是貪嘴,明明喂飽了還吃。”另有個聲音說道:“是哪個丫頭把夫人用的蜜棗灑了,弄了一園子都是。快牽了狗走,若是在此拉屎撒尿的,給看見可大大不妙。”

說著,眾守衛把猛犬牽開,犬吠聲漸漸遠去。酈遜之心生欽佩,想到金無慮連左勤夫人平素吃蜜棗之事亦調查詳盡,加以利用,而他自己是否太依仗武功行事?

金無慮揚手射出一條飛索,索端係了重物,繞了王府一間屋簷的飛翼攢角轉了三圈,死死扣住。酈遜之用蟻語傳音隱秘地說道:“這想必是前輩的偷門法寶?”金無慮得意地道:“偷門‘飛渡’各有不同,我這個妙在兩端可替換,或錐或釘,靈便之極。”他把另一頭釘在樹上,用力拉了拉,見係牢了飛索,招呼酈遜之一同橫渡入府。

兩人悄然**入府中,高來高去,避開了牆上種種機關。昭平王府一到晚間機關全開,白日裏反倒易進得多。酈遜之想到那日潛入左府,並未十分在意這石牆,金無慮如此謹慎必有緣故,遂一切聽從他的調度,並不自作主張。

左府樓閣皆在湖心,兩人攀上連接湖心的長廊頂部,金無慮解開飛索一頭,稍用內力,另一頭從樹身中飛出,如蛇乖巧地沒入他掌中。

酈遜之密語道:“一同去悅朋堂,再分道揚鑣。”金無慮點頭,道:“一旦有事,你顧自己逃生,不用管我。”

兩人身形飛縱,從長廊上空掠過。斷魂建造王府時為防夜行人偷襲,曾在屋頂密布機關。但屋頂上若處處機關陷阱,未免讓今後無法修葺,因此,在各個主要位置上留下了工匠攀爬的安全地帶。其他各院子建造因此留有活路,隻是若無機關地圖,則全府看去動輒皆是死路。

靠了夜色隱藏,兩人到了悅朋堂屋頂,伏好身形,隻等守衛換班就此各走一邊。酈遜之不由想到前次由水中潛入左府的經曆,如此黑夜,他決計不敢再遊一遭。放眼望去,夜色裏的湖心島像一個圈套的中心,隨時會被人拎在手心。酈遜之和金無慮對望一眼,感覺周圍隱隱有**漸起,如將至的暴風雨欺近。

偌大的府第,有種奇異的安靜,仿佛壓抑著內裏更多密集的不安定,就要爆發。

酈遜之深感不妙,知道要糟,連忙一推金無慮:“你先走!”金無慮看了他一眼,縱身便向左勤的居處掠去。他剛一走,好似離弦的箭射出,但聽得密密匝匝的腳步聲如雨如織,驀地從四麵八方湧來,隱約有兵器相碰的撞擊聲,拖曳擦地的摩擦聲,噪噪切切。

左府正在大規模調動守衛,唯一的解釋是,他們的行蹤已暴露。酈遜之暗驚,他要到左家偷賬簿,隻有楚少少知道,對方如臨大敵的架勢,莫不一早就知?難道楚少少一心布了殺局要致他死地?

然而他終不願信楚少少會出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