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掃視兩旁,叫罵聲在旁邊的閣樓上響起,白色的煙霧彌散在上空。

他鬆了口氣,原來被發現的不是他,竟有另外的人馬進入左府,難道也來偷那本賬簿?無論如何,那人不如他占盡先機,倒方便了他渾水摸魚。酈遜之暗中竊喜,伺機往丹翠樓、藏書閣、鏡隙園方向而去。

丹翠樓淩波踏水而建,水波上飛翼如翔,在冬日格外寂寥。酈遜之倚在一株樹後端詳良久,在一隊守衛過後的間隙,身如清風掠過小徑,掩在丹翠樓外。

樓中燈火全消,幽寂如墳。酈遜之溜至一扇窗下,用金無慮給的鉤子撬開機括,身影合一滑入樓內。落地,取出偷門寶貝如螢照亮周遭,上上下下探看一遍。他見地磚平坦,顏色一致,似乎未有埋伏,試探地踏出左右兩步,並無任何動靜。

酈遜之放了心,再往裏走去,不知哪裏飄過的清風,輕掠到他的臉上。他警覺停步,抬頭看到七尊仙鶴梳翎的銅燈排列在博古架前,依稀連成一線。酈遜之盯住鶴嘴所指方向,綿延在博古架間的數條小道落入眼簾,他想了想,踏上其中一條,數息間移步換景,去到了第二間屋子。

與外間的尋常貨色不同,這間屋的陳設古樸拙雅,架上的物件一看即是經久的古物。酈遜之環視四周,沒有特別的擺設,正想舉步,一扇玉石圍屏吸引了他的視線。整間屋內有紫檀木和雕漆屏風各幾扇,漆黑中酈遜之僅能辨出眼前兩扇的質地,它們相對而立,像一道打開的門。

酈遜之貼近紫檀木玉石圍屏,迎著門開的方向,踏出一步。有極細的聲音傳來,像輕輕轉動石磨,酈遜之登即停步,凝目看去,頭頂不遠懸了兩張弓,拉滿了弦。酈遜之退步回走,懸弓回到最初的模樣,悄然收縮,藏在天花板中。他舉起如螢,在微弱的光芒下看清懸弓上的機括布置,猜想機關盤踞綿延在整個屋頂,牽一發而動全身。

酈遜之轉而走向雕漆屏風,視野頓時開闊,能看見前方其餘的幾扇屏風,順成一條長長的道路。他不假思索沿了這條路走去,與周遭的古玩擦肩而過,走到盡頭之後,驚奇地發覺自己回到了原地。

明明走了直線,為何會有如回旋?酈遜之不解地思索。定睛再看,眼前陳設與出發地竟是一模一樣,唯有窗外濃淡有別的夜色,提醒自己到了他處。酈遜之閉目回想,以丹翠樓的布局來看,往前走已然無路,轉而向側可能會有暗室。

酈遜之伸手摸去,屏風凸起的圖案刻著醉八仙,神仙們東倒西歪,憨態可掬。雕漆屏風的左側是一架木雕插屏,雕嵌了一塊大浪淘沙紋理的大理石,酈遜之摸著石頭,沒找到異常。再看一旁的高束腰花幾,上陳一隻玉山子,刻的是老子騎青牛過函穀關的故事。酈遜之嚐試移動玉石,粉牆並無異樣,再搬動整個花幾,突然清風拂麵,身後竟掠過一道掌風。

酈遜之急忙放下花幾,折腰避讓,身形翻轉,輕鬆躲過襲擊。他自知耳力過人,不曾察覺有人靠近,這附近必有隱蔽的藏身處。這麽一想豁然開朗,丹翠樓的守衛未必在外,他一路走來沒有驚動對方,是移動的聲音令其警醒。這樣看來,藏身處在夾層或隔間,而且開啟的機關可以悄無聲息。

來人共有兩個,攻擊整齊劃一,出手掌風雖勁,功力比起酈遜之卻遜色不少。酈遜之不想讓兩人有機會通知左府其他守衛,故而不留餘地,一出招即用了拂梅手,輕盈的手勢中夾雜風雷之聲,同時取兩人胸前要害。

那兩人見不能力敵,登即後退逃逸,酈遜之深恐他們碰觸機關提醒外邊守衛,瞬息間飄至兩人身前,驚人掌力如排山倒海湧出。兩人頓覺呼吸困難,勉強接了一招,酈遜之欺身再壓一步,鎖喉扼腕,轉眼將其中一人擊暈過去。另一人見勢不妙,咬牙挨了酈遜之一掌,揚手在地上灑下一把小銅鈴,鈴聲在寂靜的黑夜裏遠遠傳開了去。

酈遜之跟上一掌,拂在那人膻中。那人昏死倒地,鈴聲猶在清脆作響,酈遜之追上幾步,甩袖一卷,將銅鈴密密裹了起來,最後一聲消散在他手中。

丹翠樓依舊悄寂無聲,仿佛屏住呼吸的人,冷冷地凝視酈遜之。

酈遜之隻覺芒刺在背,心知樓外必有人趕來,他要盡快找到賬簿所在,於是身形如影,即刻掠過半間屋子,來回尋找機關所在。

短短數息仿佛過去甚久。最後,讓他摸索到牆壁上有塊地方觸感柔軟,竟是一片厚厚白布,平整得與其他牆體無異。酈遜之揭幕進去,低頭穿過一間小屋,眼前立感開闊。

幾盞油燈掛在壁上,他觸目所及看到的是整牆金光耀目的壁龕,雕了一座座輝煌的佛像,神態各異地俯瞰人間。酈遜之想起金無慮的話。翠彤樓觀傀儡,這麽多龕座,哪個裏麵供的是真佛?

倘若左家的人把賬簿藏於此處,再高明的盜賊,也無法一擊而中吧?

酈遜之上上下下端詳了一遍,看出幾個埋伏機關之處,憑著天生的敏銳,計算出九個最宜放置物品的佛龕,雙足一彈,躍然而上。依稀能聽到丹翠樓外隱約的**,酈遜之催動真氣,腳下不停,如壁虎浮在壁上,一口氣踏遍所有可能之地。

密密匝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酈遜之快速移開龕座上的一件件佛像,摸索暗格。一直摸到第七座佛像,哢嚓一聲,有機括的響聲。

酈遜之不假思索,立即出手移開蓮座,暗格內赫然放了一本冊子。他正待伸手,記起金無慮的話,仔細用如螢照上。水藍封皮的冊子閃著妖異的光芒,再定睛看向暗格各處,有極小的孔隙透露著不為人知的機密。

酈遜之取出纏絲,拉出幾根絲線,用黏土輕輕將一頭貼在暗格外麵,另一頭試著黏在孔隙上。他深吸一口氣,撥動纏絲,絲線越來越長,到了一定的長度,黏土開始微微翹起。酈遜之屏住呼吸,同時撥弄所有絲線,見黏土緩慢彈出,後麵跟了幾根烏黑的鋼針,顯是淬了毒。

酈遜之收拾好鋼針,把一根絲線繞過冊子底部,輕巧地抬起來。暗格中沒有任何動靜,他沉著地拿起冊子,還原蓮座,正竊喜大功告成,一排銀鈴子激射至麵門,房中忽然燈火大亮。

避無可避之下,酈遜之單袖一掃,運上“水雲袖”的奇門功法,將勁力含在袖中裹起暗器,再甩袖散出。叮叮數聲,所有暗器被他釘入地磚。對手輕輕“咦”了一聲,似被他這手功夫所驚。

酈遜之聚神看去,燈火下佛龕越發璀璨耀眼,惑人心目,隱匿在旁的對手卻不見蹤跡。他盤算丹翠樓外守衛不會來得如此之快,對方必從密道潛至,前麵被擊倒的兩人所用銅鈴許有蹊蹺。

他辨明對方聲音來處,暗中打出七枚銅錢。

既是蒙麵來此,菩提子不能再用,同理,師門暗器手法也須避忌。好在他所學甚雜,特意用梅湘靈教的“穿雲”手法,七枚製錢連珠射出。噗噗噗,暗器沒入黑暗,一陣風過,酈遜之隻覺麵前一涼,對手已激**至身前。

那人身形極為詭異,仿佛憑空冒出,瞬間貼近。酈遜之正待一掌打去,他又如魂消煙散,倏地不見。酈遜之倒吸一口冷氣,忽覺脖後陰風一掠,那人的手差點拂上他的大穴。

酈遜之反手一掌,與他當空硬過一招。那人的手滑若遊魚,交錯之際,疾點酈遜之手腕。酈遜之夷然弗懼,有意與他內勁相較,鼓起一股內力直衝而去。不曾想對方的內力亦是詭異莫明,一線陰冷的力道居然尋隙侵入,順了酈遜之的經脈上行。

酈遜之吃驚退步,好在他自幼所練護體神功即可應付,中丹田處裹起一道暖流循經而去,將對方的陰冷之力消解得一幹二淨。酈遜之微一思索,拂梅手前三式立即使出,“寒香”、“春容”、“落英”,鎖定對方上盤要害。

孰料那人回擊甚快,短兵相接下天衣無縫地將擋了三式,手法宛若雙生。酈遜之留心查看對方氣勁的流動,發覺其人內力源源不絕,快得不知其欲攻何處,因而難以防守。

拂塵手,他心頭浮起這三個字,想到昔日梅湘靈教他武功時,曾說過拂梅手從拂塵手化用而來,卻有克製拂塵手之法。酈遜之旋即慢下一拍,徐徐遞出一式“殘粉”,大巧若拙,暗中潛藏變化。對方果然上當,急攻一招,拂麵而來。

酈遜之對其氣勁流轉有如目睹,隨即變招,由慢而快,瞬即錯身而過,一式“紅袖”拂至對方肩頭。對方“咦”了一聲,身輕似羽,飄然一**,酈遜之手法雖快,被他繁複的步法一移,竟追不上。

此時燈火通明,看得見那人一襲黑色錦衣,戴了鍾馗麵具,一張怪臉幽然相望。酈遜之由是想到太玄步,越發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他自小有名師傳授,對奇門步法頗有心得,便向左踏出三步,突然變道,那人見狀,急忙旁掠,速踏十餘步,遊走在佛龕之間。

酈遜之不欲那人看破自己來曆,便換過身法。他從小佛祖那裏,亦學得精純的佛門功夫,此時內息吞吐一變,以靜慧功代替華陽功,腳下步法也是一變,轉以步步生蓮的青蓮步法。他兩手幻起各種手勢,一時露寒煙冷,一時柳泣花啼,指上秀色無邊,卻緣起緣滅,變幻不定。

他的寂滅指惑人耳目,與對方的道家身法堪堪匹敵,十指挾起淩厲真氣,戳向對方雙耳。

“閣下是冷劍生?”酈遜之用上純正內力,將聲音凝成一線,喝破對方來曆。

那人一怔,雙耳振聾發聵,微微錯愕。

“黃山一派的功法果然厲害,可惜為人走狗。”酈遜之意在激怒對方,尋找破綻。

“小子找死!”那人再不掩藏,劍光一閃,從袖中奪路而出,正是冷劍生的成名絕技一元劍法。

一元劍法劍式繁複華麗,卻以一為本,不斷由持劍之手為原點往外擴散,連綿不絕。酈遜之無法用玉尺迎敵,電目如炬,看明他手中長劍所向,寂滅指陡然一變,忽忽掌風越過劍圈光影,啪地往他劍身上一按。

酈遜之的無畏掌力道甚沉,隻此一按,重有千鈞,冷劍生饒是內力驚人,也不禁長劍一頓,被這一掌拍得手心發麻。他未想到酈遜之如此難纏,冷哼一聲,索性回拖長劍,繼而劍尖一挑,分刺酈遜之三處要穴。

冷劍生年輕時以劍式詭異聞名,此時卻一改當年繁瑣,招式至簡,毫無花巧,然則雖是能看穿後著的一劍,酈遜之偏躲閃不及,眼睜睜看他兵臨城下,拚盡力氣騰挪才險險避開這一擊。

酈遜之苦於不能用師門身法,隻憑借東借西湊的武功勉強應付,心中暗叫不妙。他情知越是這種關頭,越須平心靜氣,何況佛門功法最忌心浮氣躁。緩緩舒出一口氣,他凝神遞上一掌,掌風炙如炎日,雄渾剛烈,再度插入冷劍生的劍圈之中。

“算你夠膽!”冷劍生不覺讚了一句,旋即一劍劃去,無視他掌力滔天,“呲——”地一聲,劍氣裂帛,撕破他胸前的夜行衣,露出內裏的錦緞。

酈遜之駭然退步,暗忖道:“明明看透他的劍法,怎會仍被他打中?”好在他及時退步,連皮肉也未受傷。回想冷劍生出招,快得不容反應,想是以快打慢,自己的招式亦在對方料中。他灑然一笑,無畏掌施金剛無畏之心,心境不沾點塵,飄飄然出掌打去。

冷劍生見他不曾驚破膽,輕輕一哼,劍光低低掠過,似個燈籠將酈遜之圈在裏麵。酈遜之掌風所向,無不限死在燈籠罩內,光芒射不到遠處。酈遜之出招動輒受製,無畏掌成了處處可畏,青蓮步亦走得艱難,逍遙身姿成了搖晃醉漢。他終按捺不住,“破魔劍氣”化用在掌法內傾力而出,一道真勁恍若有形,激射冷劍生麵門。

他想通不再攻擊冷劍生的劍,不再隻想著要破解敵招,倘若能逼對方回劍自保,他就有機會致勝。於是左手寂滅指,右手無畏掌,指掌間劍氣流動,隨心所欲使出數招,自出機杼,不落樊籬。

“呲、呲”數聲,冷劍生的劍依舊在酈遜之身上留下劍痕,肩頭、手肘、前襟、腰間、膝上,劍痕漸漸爬滿全身。酈遜之並不慌張,數十招下來,對冷劍生的劍招越來越了如指掌,他雖頻頻被刺中,破口卻不斷縮小,對方能造成的傷害也越來越輕。

最後一記,冷劍生的劍尖劃過,夜行衣竟未被撕破。酈遜之哈哈一笑,突然加速,一指一掌猶如乘風,擊在冷劍生胸口。冷劍生重重哼了一聲,顯是意外,胸前頓時一軟,酈遜之猶若按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氣。

樓外喧囂聲越來越響,有護衛進入外間房中,冷劍生身形一滯,驀地向後疾退。酈遜之稍一猶豫,見他拍開一麵牆,那牆像塊翻板,把他收了進去。酈遜之不知那暗道裏會有何機關,不敢貿然追去。他摸了摸懷內的賬簿,安然無恙,大事即成,當立即撤退。

守衛在丹翠樓內大呼小叫搜索刺客,酈遜之掠出小屋回到第二間屋子,借了無數古玩掩藏身形。守衛並未進來搜查,隻在外間小心翻看,也未曾多做走動。酈遜之等了良久,始終不見人進來,醒悟這間房門隱藏在機關陣法中,的確不容易為人發現。他放下心來,耐心等守衛過去,再做打算。

“有刺客!”耳邊暴起一聲呼喝,酈遜之嚇了一跳,見先前昏死在地的一個守衛,不知何時轉醒,指了他大叫。

叫聲驚動了外間的守衛,他們慌亂地尋找來路,卻也不敢妄動。酈遜之走過去,一腳踢中那個守衛的穴道,心想躲著不是辦法,索性飛掠而出。他惦記樓內有機關,依然按銅燈上鶴嘴所指方向行步。

一個守衛見獵心喜忘了厲害,剛踏出兩步,被斜刺裏飛來的一隻冷箭射中大腿,嗷嗷直叫。酈遜之感同身受地皺眉,心想要早些離開這鬼地方才好,不假思索地踩出青蓮步,穿花繞樹一般,從密密匝匝的守衛身邊翩然掠過,逍遙逃出生天。

那班守衛煞是氣惱,明明看他就在眼前,或是有一尊上古的大銅鼎擋路,或是有一隻笑態憨然的陶俑礙事,顧及古玩價值連城,隻能生生忍了,等他走過再追。

酈遜之輕鬆出了丹翠樓,剛走沒幾步,一隊守衛約有三十餘人迎麵趕到。他們一見有刺客,即刻分做兩批,一批手持鋼刀在前,一批箭手列隊在後。

十數把刀一齊招呼,縱是金剛不壞身也難逃過凜凜刀光。酈遜之瞬時提起內力,準備拚盡真氣折斷護衛的利器,兩手氣勁如漩,並指戳去。此時他這雙手可以切金斷玉,鏘鏘鏘鏘一路點在對方刀身上,眾護衛敵不過噴湧而至的絕大勁力,持刀踉蹌退步。

左府一個護衛隊長呼嘯一聲,後列手持勁弓的守衛,瞄準酈遜之,拉滿弓弦。

間不容息之時,當空忽然飄來一個黑影,瞬間扔出七、八個火把,逼退拉弓的守衛,同時伸手一攬酈遜之。酈遜之目光如電,看清他腰上係了一條繩索,正掛在半空。

酈遜之心想,再不走更待何時?忙取出金無慮所贈銅彈,以巧妙手法射出。銅彈著地即爆,射出一陣刺目光芒,如眾護衛目眩神迷之際,酈遜之登即搭上那人肩頭,隨他**上對麵的屋頂。

一觸之下,那人微微一縮,柔和的氣勁撞來,酈遜之坦然受之,輕呼一聲道:“失禮。”

那蒙麵人熟門熟路,攜他疾走在左府,穿花繞樹走庭越院猶如信步。左府護衛大呼小叫,蜂擁在後麵追逐。

臂下溫香軟玉,酈遜之原望楚少少來救他,可這人的身態體形分明是女子,不由得狐疑萬分。他又想到那日,楚少少帶他如入無人之境,瀟灑離開左府。可惜這一趟楚少少不在跟前,不知身上的傷全好了未?

究竟哪一位姑娘,有如此身手,又熟知楚家地形?

金無慮已走遠了?左府中的喧嘩聲隻在他這一處,可見金無慮的蹤跡並未被發現。想到這裏,酈遜之不覺安下心來。

兩人登雲踏霧,踩踏左府山水如履平地。身後的護衛轉瞬被甩掉不見,隻剩了耳旁風聲呼嘯,攜手那人香氣襲人。酈遜之心神一**,腳下匆匆的步子像是要赴一場刻骨銘心的約,他不禁轉過頭凝望著她。

她是誰?於危難中出現,卻如黑夜裏的風,如此不著痕跡。

終於逃出生天。

酈遜之籲了口氣,靠在樹幹上鬆懈下來。那蒙麵人靜立了片刻,拱手便走。酈遜之連忙追上,攔住她道:“多謝閣下相助,敢問閣下尊姓大名?”那人瞪他一眼。酈遜之莞爾,道:“我傻了,閣下既不願以真麵目視人,又豈會告知姓名。是我失禮。”那人點頭,足尖輕點,徑自去了。

酈遜之望了她的背影,良久出神。

賬簿終於到手,就在他的懷中。酈遜之猛然醒神,緊張的心緒漸漸轉成了莫名的興奮,一顆心怦怦跳著,仿佛見到他日朝堂上風起雲湧的波瀾。他靜立許久,突然驚覺一身冷汗貼膚粘著,涼風一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安全地回到康和王府,厚厚一本昭平王府賬簿,就平攤在桌上。酈遜之特地把燈盞移開一尺,怕燭油火星濺了。他沒有立即翻開,單是深深望著水藍色的封皮,皺了一雙眉。

正在沉思的功夫,門房通報道:“雪姑娘回來了。”酈遜之精神大振,倏地拋下賬簿走出書房。靈山那裏進展如何,他一點消息也無,如今得知雪鳳凰安然返回,恨不得即刻衝到門口去擁抱她。

雪鳳凰的腳程甚快,酈遜之在廳中輾轉走了一回,她已一路喧嘩進來,見麵便嚷道:“臭小子,十來天不見,想我沒?”酈遜之歡喜迎上,叫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那邊情形如何?”貼近了雪鳳凰站牢,笑眯眯望向她。

雪鳳凰眉飛色舞,“咦,這聲‘好姐姐’當真動聽,再叫兩聲聽聽。”酈遜之道:“再叫不難,先告訴我你此行一切可好?”雪鳳凰故意撇過臉,賭氣道:“你這臭小子,就急著探聽消息,分明不是想我。”

酈遜之笑道:“我自然掛念,沒你在耳邊嘮叨,日子著實無聊。”雪鳳凰微笑點頭:“你真個想我就好。靈山那裏,我見著江留醉了呢。”酈遜之突然僵了臉,遲疑了一下,含笑道:“他……在靈山見到斷魂未?”

雪鳳凰搖頭:“這我不知。我和他、花非花被困斷魂陣,脫身後我惦著你,先回來了。不過有花非花這個破陣高手在,他們一定能見到斷魂。”酈遜之沉吟道:“他們久無音訊,我真的很擔心。”他的手不自覺揪起一衣襟,旋即扔下。

終是要放開,江留醉的身份不論真假都是棘手的事,他的心不能亂了。

他正發呆,雪鳳凰一挑眉,興高采烈地道:“謝紅劍行蹤詭秘,果然是去找斷魂,依我看,她早和斷魂勾結。”酈遜之軒眉一挺,是天宮主麽?此女用其妹引誘龍佑帝,用意昭然若揭,既與斷魂勾結,所圖一定非同小可。看來謝盈紫美則美矣,皇上根本碰不得。

酈雲在此時匆匆而進,對酈遜之和雪鳳凰先行了禮,然後遞了紙卷給酈遜之。酈遜之攤開看了,詫異的神色一閃即過,微微一笑。雪鳳凰湊過頭來,問:“有什麽喜事?”酈遜之合上紙卷,道:“今日真是巧了,你前腳剛回,花非花他們的消息後腳跟至。”

雪鳳凰忙道:“花家妹子說什麽了?”酈遜之道:“看來靈山你應多呆一陣,發生了不少事。花非花說,胭脂妄圖殺了失魂,控製靈山和江湖諸殺手,好在我的江兄弟救了失魂一命。”雪鳳凰疑惑地皺眉,臉上神情奇怪,道:“胭脂一個姑娘家,如此翻天覆地的想做什麽呢?”

酈遜之心裏同樣疑惑,他想得更深,江留醉的皇子身份所帶來的直接利弊,他早已看得透徹,因而對胭脂的所為並不奇怪。她一定深曉江留醉的身世,酈遜之默默地想,胭脂,我竟忽略了這個深藏不露的女子。

他一念即過,對雪鳳凰道:“你一路奔波累了,我叫下人給你打點,今日早點歇息。”雪鳳凰一撐懶腰,倦意顯現,歎道:“還真吃不消呢,我要找個暖和的被窩好好睡一覺!天亮也別叫醒我。”酈遜之笑道:“我理會得。”

突然,他心頭如有所感,一雙精目如電射向一旁。雪鳳凰奇怪地跟隨他的目光看了看,一無所獲。

雪鳳凰去後,酈遜之回到書房,撥動桌上的鳳尾燈座,打開隱藏的機關。哢哢一陣輕響,椅子下麵的木板突然抽開,裏麵是一個深凹的密格。酈遜之彎下身,把賬簿放進去,又在椅子腿上輕摸了兩下,合上機關。

他退出書房,鎖了門,往臥房去了。行了一半,折到酈雲的門外,敲了一下,酈雲立即打開門,笑著行了禮道:“夜深了,公子爺還沒睡?”酈遜之附耳上去,輕聲道:“你吩咐他們,今晚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不必出來,安心睡覺。”酈雲一怔,見酈遜之不似說笑,道:“是,小的明白。”

酈遜之點點頭,徑自回到臥房,關好門,吹熄了燈。

夜風急急地吹,像是亡靈經過,呼嘯聲如嗚咽斷續傳來。不知哪一扇窗未關緊,劈啪打在窗欞上,猶如尖銳的梆子敲擊。有人在黑暗中罵了一句,“嘭”地合上了窗,耳邊便清靜下來,隻有風聲伴了刻漏,一聲緊過一聲。

一個黑影溜過,仿佛風有了形色,迅疾地沒入了院子裏的山石中。過了一會兒,那影子到了酈家書房外,剛拿起門鎖,鎖便應聲而開。

黑影如箭飛入房中,一來即四處摸索,不多時被他摸到鳳燈機關,打了開來。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麵露出的密格,大喜過望,連忙蹲下,欣然取出賬簿。

他擦亮火石,興衝衝翻開看去——

酈遜之放在密格裏的,並非左家賬簿,而是酈家的陳年賬簿,隻是換了封皮。

那人情知上當,失望地回過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酈遜之,不覺呆住。酈遜之借了火石的光,看清那人的模樣,長長歎息,“果然是你!”雪鳳凰手一顫,差點滑了,若無其事地把賬簿放回原處,拍了拍手站起,勉強道:“我原是個賊。”

酈遜之思緒茫然,一邊走進屋,一邊連道:“不對……不對……是你……”

雪鳳凰道:“你想通了?”

火石倏地熄滅,黑暗中酈遜之聲音發寒,感傷地道:“君嘯運銀經過太公酒樓,銀箱的封紙未斷而內物全換,普天之下,唯有你和金無慮有此手段。金無慮自不會做此事,隻有你。”

雪鳳凰點頭:“不錯。可惜裏麵藏的仍是假銀,我一無所獲,隻能順手幫他們又換了一趟。”酈遜之吸了口冷氣,續道:“你與胭脂本是串通,紅橋鎮遇襲那晚,你是故意裝作被人襲擊。”雪鳳凰道:“是啊,不然以我的謹慎機智,怎會輕易中別人的套?”

酈遜之心頭發涼,顫聲道:“你之所以要跟蹤謝紅劍,是不想與我回京,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勞,或是商討下一步如何做。”雪鳳凰歎道:“我去靈山是去見故人,隻是你既然那樣說,也不差就是。在小佛祖身邊呆過的人果然不笨,難為你這時都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裝作有人要來盜賬簿,是以假作身邊有賊?”

酈遜之道:“我隻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備,誰知你還是要偷。”雪鳳凰歎道:“事情緊急,怎麽也要冒險。”酈遜之搖頭:“不,你是想讓我發現真相,是不是?你不想繼續瞞我。”雪鳳凰默然不語。

酈遜之苦笑:“我不明白,為什麽連你也要騙我?”雪鳳凰呆呆凝視他,不忍心道:“我不想騙你。可答應別人的事,總要去做。”

酈遜之點頭,初見雪鳳凰的一幕幕閃現眼前,他不想與這個頗有淵源的女子為敵,因而從一開始心下已為她備了合理的說辭。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斷道:“我記得小佛祖告訴我,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淺,當時我還不信。隻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就是你師父彌勒,為何你……”

雪鳳凰喃喃地道:“你不會明白,你的確不會明白。”她忽然沒了聲音,怔怔地望了燈火出神。酈遜之細看這個比他隻大了幾歲的女子,卻覺她眉間眼角不無滄桑,一縷哀愁隨了她憂傷的眼神漫曳開來,令他的怒氣漸漸消減。

“他們究竟給了你什麽好處?”

“我要找一個人。”

酈遜之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你師父?”

雪鳳凰無力地道:“你知道……”

“我見過他一次。”

雪鳳凰盯了他看,眼睛忽然發亮,那一刻如酈遜之初見她時,有孩童的天真。

酈遜之道:“他到島上來看小佛祖,兩人在一起喝酒,喝了足有一天,然後醉得不省人事,大睡了三天。我因聽師父們說他極有本事,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學點功夫,誰料他已走了。”

雪鳳凰出神道:“他總是來去匆匆。那是幾時的事?”

“兩年半前。”

“他那時什麽樣?”

“有點胖,老實說很有福氣的樣子,果然很像彌勒佛。”

雪鳳凰忍不住撲哧一笑,喜滋滋地遐想:“他又胖了……還是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隻知道整一頓好吃的……他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說到後來,語音低沉下去。

酈遜之無言,拚命回想見到彌勒的情形,力圖轉移她頹喪的情緒,終於一拍腦袋又道:“我想起來,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雪鳳凰斂了愁思,問:“如何個有趣法?”酈遜之道:“他們先是躺著喝,接著吊起來倒立了喝,又拿了酒壇沉到海底去喝……”雪鳳凰聽得眼都不眨,他又道:“最厲害的是躲到大魚肚子裏喝,先讓大魚把他們當食物吞掉,然後在魚肚子裏喝幹一壇酒,再想法子不傷害魚而逃出來。”

雪鳳凰笑道:“你蒙我呢,哪會有那樣的大魚?”酈遜之強辯道:“海中的魚當然……”雪鳳凰打斷他道:“你不怪我了?”酈遜之搖頭,道:“我隻是好奇,那日你偷我的金牌,是否故意讓我察覺?”

雪鳳凰落寞地道:“這些都不重要。天下之大,竟沒人再見過他。師徒緣盡,他說到做到,當真狠心。”酈遜之默然,不知該如何勸慰。

以彌勒的自在隨性,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東西,更何況是尋常人如雪鳳凰?他隱隱知道彌勒離開的理由,但無法對雪鳳凰言明,雖說女人心海底針,但有時男兒心未嚐不是一壇深藏在窖底的老酒,醞了一腔心事喑啞不語。

他想通了。苗疆老怪無非以找她師父為由,跟她交換條件。“他日大難臨頭,你可還保得住我?”楚少少無意的一句話,令他豁然開朗。

“楚少少的師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邊人,胭脂也拜了魔境主人為師,這樣說來,他們倆是師兄妹。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義子,魔境主人必是托苗疆老怪幫他,乜邪才會找上你。不,很可能乜邪自己想在苗疆作亂,與左氏一拍即合,是不是?”酈遜之抽絲撥繭,湮沒在雜草中的莖蔓終被他一根根找出。

雪鳳凰幽幽地說:“他們算來算去,唯獨漏算小皇帝會請你做廉察。”酈遜之苦笑:“我百無一用,不做什麽廉察也罷。”雪鳳凰搖頭歎氣:“你是東海三仙唯一的弟子,跟隨過小佛祖,天下誰有你的福氣呢?”

可是他得到過什麽?其他幼童在爹娘膝下承歡之時,他遠在海外小島接受師父們的嚴訓。若不是島上尚有梅湘靈一家和小佛祖相伴,他的童年將可想而知的枯燥與孤獨。縱有天下最好的名師又如何?他寧願隻是庸碌的王孫公子,卻有父母可以孝順,共敘天倫之樂。

他想,他其實懂雪鳳凰的心,他們身上有著類似的孤寂,他無法苛求她對自己忠誠。更何況她並無害他之意。

“昨夜救我的,必是你了。”酈遜之道。

雪鳳凰一怔,表情有幾分古怪,應道:“是啊,總不能讓你落在敵手。”

酈遜之苦笑:“這麽說,幫我出左府的是你,要拿回賬簿的也是你。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何不以真麵目救我,卻又以真麵目與我反目?”

雪鳳凰無語。酈遜之心頭仍有疑竇,若真是她,早在救他時就可偷偷取回賬簿。這位比他大了幾歲的一代名盜,所曆經過的江湖遠比他繁雜紛擾,她不肯說自有她的難處,他不能再強求什麽。

酈遜之從懷中取出賬簿,拋在她麵前:“你拿去罷——”

雪鳳凰呆了,半晌,想通了他的心灰無奈,遲遲不忍去接。酈遜之冷冷地道:“我成全你。”雪鳳凰哀怨的眼神猶如雨後的清蓮,孤絕單純,望了他一眼,終於拿起賬簿。她順手一翻,茫然地道:“這不是左家的機密賬簿。”

那裏麵記載的是左家進出的銀兩開銷,一樁樁隻與尋常農戶有關,絕不是他們所搜尋的可置左家於死地的賬簿。酈遜之點頭:“我知道。”雪鳳凰連連搖頭:“不,我來找的並不是這一本。他們的確丟了那本真正的機密賬簿!”

“因此救我出來的人並不是你。”酈遜之沉著地道,朝門外高喝一聲,“神偷閣下,你贏回一城,可以現身了。”

金無慮從黑暗裏走出來,滿麵春風地走近酈遜之,把一本薄薄的賬簿遞給酈遜之,讚歎地大笑道:“好小子!你怎知我偷成了?”雪鳳凰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子不由輕輕晃了。

“名滿天下的神偷若不懂得趁亂打劫,一見困難就逃之夭夭,未免太差勁。”酈遜之安慰地露出疲憊的笑容。他早知金無慮在旁,卻無十分的把握定能取到賬簿,好在神偷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金無慮翻了翻另一本賬簿,笑吟吟地對酈遜之道:“他們放在主龕中的就是這個?你既知是假的,何必拿來?”酈遜之苦笑:“我當時連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焉知它是假的。但左府並沒有大肆追趕,也未出盡好手,我想這一本賬簿絕不值得緊張。”

“可雪丫頭一來偷,你就知道真賬簿還是被我取走了,是不是?”金無慮巧笑一聲,瞥見雪鳳凰顏麵大失,頓時收了口,言簡意賅道,“真賬簿就藏在左虎房中的書架上,躲在一堆四書五經裏,可惜瞞不過我的耳目。”

酈遜之感激點頭:“今次多謝援手,若非閣下,我恐怕難以成事。”金無慮道:“這本東西,你是否要交給皇上?我勸你不妨先摩一本,他日或有用處。”酈遜之連聲稱謝。金無慮見雪鳳凰訕訕不語,笑道:“你這地方我不便久留,事情已了,告辭了!”

酈遜之起身送客,等回到原位,雪鳳凰木然的身軀在燈火下搖搖欲墜,已到極限。他恢複神誌,如果這本賬簿真的事關重要,雪鳳凰不能空手而歸。

“你且等一等。”酈遜之招來酈雲,吩咐他坐在書房快筆抄錄賬簿,不得有一字錯漏。酈雲不敢怠慢,慌忙縱筆如飛抄了起來。雪鳳凰知他用意,默然不語,卻也感激他思慮周詳。過了兩頓飯的工夫,酈雲揉搓著手遞上賬簿,打著哈欠回房睡覺去了。

酈遜之把原來的賬簿放回到雪鳳凰手心,語氣冰涼:“你走罷!你我再無牽連。或許有日再見到彌勒,我會代你轉達。”他不能再留她,縱然身邊想多一個朋友,亦是不能。

雪鳳凰一雙紅眼仿佛要哭出來,鼻子一酸,連忙撇過頭去,笑道:“我就不信你有這麽好運。”吸了一口氣,忍住悲酸,展顏道,“你多保重……太辛苦的話,這官不做也罷!”提氣掠出門去,沒再回頭。

酈遜之跌坐椅上,隻覺用盡了力氣,頭腦空白茫然若失。過了一會,恩怨、生死、情恨,種種因緣轉來轉去,他也糊塗起來,到底爭來鬥去求的是什麽。江山社稷,好大的重擔壓在身上,這擔子是否該由他挑,他又能否挑得動,這當兒竟自猶豫退縮。

雪鳳凰身不由己的背叛,令他瞥到了處於權力角逐浪尖的被動,會讓自己失去太多。他究竟有沒有勇氣麵對未來隨時可能的眾叛親離,而又能力挽狂瀾?

酈遜之苦笑,父王,你教會兒子好嗎?難道這就是你想退隱的因由?